马车很快到达了城堡大门。
刚好经过的管家辨认出马车上洛浦家族的家徽,又看见了骑着不属于他的坐骑的奥林,明智地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咽进了嘴里。
他停下脚步,突然对旁边发出嫩芽的灌木生出极大的兴趣。
与他并肩行走的女仆长正要疑惑地发问,余光却突然瞟到了正在缓缓靠近的马车,她立刻把原本要说的话抛之脑后,也观察起这一丛灌木来。
多么生机勃勃的一丛灌木啊,女仆长欣赏着想,如果长的位置再好一点、能够让她直面城堡大门而不是需要斜着眼睛去瞟就更好了。
因为需要新招一批仆人的问题凑到一起的管家和女仆长默契地停在了这里,这个时间段应该在亲卫军营里的大少爷和昨晚就已经说明今天会留宿在洛浦庄园的小少爷突然扎堆回来了,个中缘由当然比他们原本要去做的、延后一点也没有关系的事情更重要。
大少爷下马了,很好,身姿矫健,不愧是大少爷;大少爷撩开了马车帘子、并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很好,看来大少爷和小少爷的关系已经突飞猛进到可以平和交谈的地步了;大少爷把小少爷抱了下来,很好——嗯?
管家和女仆长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
把小少爷抱了下来?!
奥林单手环住伊莱的腿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伊莱从马车里抱了下来。他感受着臂弯的重量,暗地里把伊莱和背上的重剑比了比,觉得可能两个伊莱加起来都没有那把重剑重。
平时也没见自己这个弟弟少吃几口啊?奥林想,怎么还是一副风都会吹跑的样子。
“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还被抱着走来走去有一点丢人吗?”伊莱环着奥林的脖子,嘴上说着丢人,姿态和神情都说着他适应良好。
奥林轻松地颠了颠伊莱,把他调整到一个更省力的位置,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怎么?又不是我丢人。”
伊莱看着奥林微红的耳廓,明智地没有问奥林为什么不干脆让亲卫把自己背进去、而是在他和克拉伦斯告别的时候突然拉开车帘,伸手一捞直接把自己捞了出来。
当时奥林臭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太好。伊莱和克拉伦斯眼神交流了一下才敢确认奥林说的是“过来,我抱你下去”而不是“过来。我给你一锤”。
“好吧。”伊莱突然生出一点坏心思来,他轻轻地把头靠在奥林的肩膀上,用一种区别于平时的、黏黏糊糊的声音说,“谢谢你——”
他的微微张唇,笑意盈盈地说:“奥林哥哥。”
伊莱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个称呼的杀伤力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清晰地感受到奥林浑身一震,又在奥林复杂探究的眼神中龇着牙隔着衣服搓了搓自己满手臂的鸡皮疙瘩。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你哥哥了。”伊莱义正言辞地说。
他以为这个称呼只会伤害奥林,却没想到实际上是个无差别攻击。除了对话双方之外,听刚刚马车里传来的什么东西磕到了的动静,克拉伦斯想必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大跳。
“谢谢你,”奥林难得地露出一个没有嘲讽意味、甚至还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微笑,“这真是我今天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奥林走得很快,他边走边对意识到有哪里出了问题而迎上来的管家说:“父亲在哪里?”
“领主大人现在应该在行政署。”
“立刻派人找他回来。”
伊莱插嘴道:“其实也不用特别快。”
迪伦又不是医师,回来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他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完。
他自觉想得非常有道理,但显然奥林不这么认为,亲眼看着他的嘴唇在不自然抖动的管家也不这么认为。
奥林语气不大好地说:“你不痛了吗?痛就闭嘴。”
就是痛才要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啊,伊莱愁眉苦脸地趴在奥林的肩膀上。可能人的适应性就是这样强大,一开始被艾萨克捏碎骨头的时候他都快在生理上被痛哭了,现在居然还能维持相对平和的表象说话。
忽然,奥林的脚步顿住了。伊莱好奇地望过去,盛装打扮、明显是要去赴一个贵族夫人间的约会的菲瑞娅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菲瑞娅明显是被兄弟二人相对平常来说亲密到有些惊悚的样子震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
“母亲。”伊莱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要去洛浦庄园喝下午茶吗?”
菲瑞娅没有回答他,而是从伊莱不同寻常的脸色里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她问道:“怎么了?”
伊莱正要张口用语言的艺术把他的伤美化一下,就听见奥林硬邦邦地回答:“他的脚腕骨头碎了。”
奥林平时是不会和菲瑞娅交谈的,以至于伊莱反应过来想要捂奥林嘴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菲瑞娅优雅高贵的神态逐步崩塌,像鸵鸟一样再次把脸埋回了奥林的肩膀上。
这个世界把在伊莱上辈子可以简单笼统地分为受伤和生病的负面状态分成了更细、也更繁琐的种类,魔力暴|动算一个问题,有明显伤口的外伤算一个问题,身体机能改变造成的生病算一个问题,骨头又算做一个问题。
伊莱没有想到骨头的问题是不归医师管的,他坐在床沿上,奥林因为被他攥着衣服暂时坐在他的旁边。伊莱谨慎地望着菲瑞娅手中还没有拔开木塞就已经散发着某种微妙味道的褐色瓶子,有些不愿意直面自己即将把这瓶东西喝下去的事实。
“这是生骨药剂,”菲瑞娅的语气中微不可觉地带上了一点诱哄,“喝下去就好了。”
“喝一瓶药剂就能好了吗?”不用开个刀打个钢钉什么的?
哦,他忘了,这个世界没有外科手术,倒是有很会做奇怪药剂的炼金术士。
伊莱最终满脸抗拒地接过了瓶子,他拔掉了瓶子的木塞,在嗅觉反应过来之前仰头一口闷了下去。
比预料中还要恶心的味道充斥着伊莱的口腔,他艰难地想: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展望一下医学领域——就算改良一下药剂的口味也好啊!
伊莱觉得自己被伤送走之前就要被药剂的味道送走了,他正要开口批判一下制作生骨药剂的炼金术士,一阵剧烈到令人难以呼吸的疼痛从脚踝飞速漫向四肢。
他几乎立刻闷哼出声,狼狈地把脸就近埋在了奥林的手臂里。
奥林感受到了自己手臂上传来的湿热的水渍,他看着自己被伊莱攥成一团的衣摆,用力到发白颤抖痉挛的拳头与记忆中那只瘦弱的手无限重合,他的手指抖了抖。
菲瑞娅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没关系的,小伊莱,再忍一忍。”
然而他听见的却是一道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的冷漠女声,她说:“没关系的,奥林,再忍一忍。”
伊莱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但却把那种模模糊糊的、把奥林整个人笼罩在里面的布或者罩子击碎了。奥林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环住伊莱。
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觉得生骨药剂的生效时间有这样漫长,等到伊莱终于安静下来,菲瑞娅咬着牙狠下心捏了捏伊莱的脚踝,这一次是坚硬的骨骼质感。
可能是因为整条腿都痛到有些麻木了,菲瑞娅的动作意外地没给伊莱带来什么痛苦。他蔫蔫地埋在奥林不如迪伦强健但是已经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手臂里,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太难喝了。”
他说得真情实感,生骨药剂的味道恍如一道可怕飓风从他的舌尖卷到喉咙,摄取所有注意力的疼痛逐渐减退之后,被摧残的味蕾终于有空间向他的大脑发出信号。
就像没鳞片没去干净的鱼被搅碎研磨成的黏糊糊的汁的味道。伊莱有气无力地想:如果这个世界的药剂都是这个画风的话,他就要考虑健康且适度地进行冒险活动了——至少要保护好自己的骨骼。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菲瑞娅的防线,她从得知伊莱受伤到当机立断地拿出生骨水到伊莱痛苦的治疗过程都维持着冷静,现在她却难以抑制地流下眼泪,伊莱听见她带着颤音的温柔声音:“妈妈不会再让小伊莱喝这种药剂了好吗?”
“嗯。”伊莱闷闷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等到伊莱的胸脯开始均匀稳定地起伏后,奥林小心地让他的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伊莱的脸上还带着湿润的冷汗或者泪水,他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奥林走出了伊莱的房间,他站在城堡的走廊里,终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通畅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手臂被洇湿的那块布料上,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抬起了手。
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那块布料时,硬质鞋底和石板地面接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奥林像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转头望向站立在自己背后的人。
是菲瑞娅。她应该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神色和外表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微红的眼眶透露出了她真实的情绪。
“谢谢你。”她说。
作为迪伦的第二任妻子、并且是原配死后半年就嫁进来的妻子,这么多年来菲瑞娅和奥林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们默契地把彼此当作陌生人,就像奥林生活在一个没有继母的城堡、菲瑞娅生活在一个没有继子的城堡一样。
于是奥林很少有这样正视菲瑞娅的机会。毫无疑问,菲瑞娅美丽、高贵,她总是温柔地注视着伊莱,偶尔生气到做出禁足或者不允许动用魔法这样的惩罚之后依旧会装作看不见伊莱做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甚至会不着痕迹地给伊莱的一些小动作提供一点助力。
与大部分人认为的不同,比起迪伦宠溺地把更小一点的伊莱提溜到肩膀上的动作,其实菲瑞娅刮一刮伊莱的鼻子或者亲亲伊莱的脸蛋的动作更能刺伤他的眼睛。
因为他小时候形成的观念中,母亲不应该是那样的。
走廊里陷入了寂静,没有不长眼的仆人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过了很久,奥林轻轻点了点头。
生骨水的效果和它的难闻程度与生效过程的痛苦程度都成正比,伊莱睡了一觉,再起床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在房间里轻快地蹦两下了。
好吧,伊莱活动着好像从无异样的脚踝,承认之前针对生骨药剂的说话声音大了点。
米娜去向菲瑞娅和迪伦通报他的脚踝已经痊愈的事情了,伊莱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发现了自己的匕首。
匕首还是那副没有开刃、不太锋利的样子,伊莱试探性地往匕首里注入了一点魔力,奇异的符文从与刀柄相接的地方蔓延向匕首尖端。就在图案彻底布满整把匕首时,伴随着激起的银紫色光晕、图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
一个简单的、存储数据的代码。
果然,伊莱眯了眯眼睛,就是和克拉伦斯从大小姐的书中看到的那种符文。
他在使用这把“朴实无华”的匕首时魔力为某些原因小小地暴动了一下,它们流向匕首,最终在匕首之外形成了一道魔力铸成的刀锋。
这不就是简易版的附魔嘛。
伊莱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匕首。
这下好了,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终于要从与整个世界体系毫不相干的纯科学领域走向和人类铸造师或者矮人争夺商品市场的魔法领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