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和罗莱的友谊起始于费斯城赠送的那一串烤风滚兔肉,并在伊莱对烤肉大师的垂涎和罗莱隐秘的感激之中稳步前进。他们是真的很熟,至少罗莱愿意告诉当时才十一二岁的伊莱自己家中的情况。
伊莱记得那是某个亲卫军营内部的小型篝火会,菲瑞娅派来的女仆长三令五申不许才十一岁半的自己沾酒。小伊莱眉眼弯弯地举手发了两三次誓才取得了女仆长的信任,转眼却又迎来了迪伦的亲卫——这回倒不是不许他沾酒了,是要求他在喝酒之前先吃点东西。
送走了父母派来的人之后,小伊莱一屁股坐在已经有点微熏的罗莱身边,仿佛不经意间问:“今天你好像不太开心。”
罗莱是不太开心,他原本是很喜欢呆在人群中的人,这个时候却呆在一个相对来说非常安静的角落里。他凑近小伊莱的耳朵,轻声说:“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小伊莱一怔,上辈子加这辈子他都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这个时候竟然只能喃喃一句:“对不起,我的问题让你难过了吗?”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酒精让罗莱的思维有些缓慢,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您知道天赋者的出现并不是完全随机的对吧?如果父母是天赋者,那么孩子是天赋者的概率就会增加,如果一个人是天赋者,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人,那么只要你向他的祖辈追根溯源,你就会发现他总有一个是天赋者的祖辈。”
“我的祖辈就是我的祖父。”
罗莱顿了顿。
“他是一个在幼时的我看来非常残暴的人,我的父亲叔伯时常被他命令跪在院子里接受木棍抽打,但小时候我并不觉得我的父亲可怜,因为每当他从祖父那里获得了苛责,就会将之成百上千倍地附加于我与母亲。后来我表露出剑士天赋,一跃成为家中除祖父以外地位最高的人,曾经深爱我的母亲对待我疏离、诚惶诚恐又怨恨,大概把我当作了背叛她的人,但是我依旧很爱她。”
讲述这样的过往时罗莱的语气依旧是很平静的,直到最后一句,他微微张唇,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一个“爱”。小伊莱和罗莱挨得很近,于是能够感受到了罗莱身上微不可见的颤抖。他抿了抿唇,贴得更近了一点,伊莱发育得稍晚,十一二岁时与已经是个成年男性的罗莱相比依旧是小小一只,这样的动作就像一只试图给予罗莱温暖的小动物。
他知道的其实比罗莱说的这一部分还要多一点。
伊莱毕竟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又经历了被凯伊背刺的事情,他突然与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卫兵关系密切,不说迪伦和菲瑞娅,就算是奥林也要暗中把对方调查清楚的。而领主城堡的两位长辈又向来非常乐意把信息分享给孩子,所以在罗莱的资料被送往迪伦书房的同时,正在和克拉伦斯讨论钢铁的小伊莱也得到了一份。
不过那是一个适合十岁出头的、没怎么见识过人类幼崽看的删改版,如果伊莱是个真正的小孩,大概会很容易忽略掉一板一眼的文字背后的过去。
天赋者与天赋者之间也是有差距的,就拿伊莱和斯科皮这两个水系魔法师来说,斯科皮的天赋在天赋者中还算优越,而伊莱则是纯纯的降维打击。伊莱体内的魔力与未来的潜力天生就比平均水平要高望不到尽头的一大截,这意味着他如果与斯科皮做出一模一样的努力,得到的增长也不止一个量级。不只是伊莱对于斯科皮这样,斯科皮对于那些天赋较差的天赋者也是一样。
罗莱的祖父是差的那一类,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一直不断地往返危险的密林之中、在生死一线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命运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努力的人,他通过了亲卫军营的考核,并且在完美完成几次任务后成功地坐到了小队长的位置。
单看这一部分,大约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刀剑与拳头不仅挥向魔兽与敌人,还挥向自己的妻儿──就因为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五个毫无天赋的孩子。
哦,对了,他甚至还酗酒。
在因为酒后当街伤害无辜领民被开除亲卫军营后,他家暴的行径愈发恶劣、甚至会称自己的儿女为废物或者垃圾。他会不停地告诉自己的妻子儿女:“天赋者才是有价值的,我是一个天赋者,而你没有把这种天赋传承下去/你们没有继承到我的天赋,这就是造成我从亲卫军营回来的原因。除了我愿意给你们这样的罪魁祸首和失败品提供吃住,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你们投掷注意力了。”
那个时候罗莱还没有出生,罗莱的父亲与叔伯却在沉重到喘不过气的家庭氛围中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毛病:强硬的在能力足够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懦弱的在摇尾乞怜后挥拳向最弱者。
罗莱的父亲是后者的代表人物,或许在年少的时候他有过反抗,但在见识到父亲的权威与难以撼动之后,他最终扭曲成了一个自卑的施暴者。他期盼自己能够拥有强大的天赋,却又不想让别人拥有以收获自己从未获得过的、来自父亲的赞赏与夸赞的目光。
当时从寥寥几句话中解读出这样多信息的小伊莱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典型的亲缘P|U|A案例了。
被长期打压的人的思维会产生不同形程度的畸变,比如罗莱的父亲。在罗莱展露出强大的剑士天赋之后,比起开心和兴奋他竟然生出了无与伦比的嫉妒和不甘,可是那个时候罗莱已经被一夜之间和蔼了八百个度的祖父花了一大笔金币打包送去了旧友家中长期学习,罗莱的父亲只能加倍将自己的怨愤施加给了罗莱的母亲。
但那比起过往仿佛漫无边际的黑暗日子又要好上许多,因为罗莱这位家中的“二把手”训练之余隔三差五就要回到家中,明确地警告自己的父亲离逆来顺受的的母亲远一点。那的确起到了一点作用,但那颗名为恶的种子在罗莱父亲的心中深根发芽,每当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儿子低头,他心中的恶就增长一分。
直到罗莱的妹妹四岁那年,罗莱与新认识的朋友外出长达两三个月。失去了自己这个已经长成的儿子的压迫,罗莱的父亲固态萌发,最终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将妻子殴打致死。在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毫无呼吸之后,他用一根粗麻绳将自己了结在了罗莱祖父房间之外。
但是那个时候罗莱的祖父已经在一场魔兽□□中死去了,说来也真是奇怪,他将自己的儿女视作物品,却能为了拯救别人的儿女在已经失去卫兵身份后依旧毫不犹豫地赶往前线。
可能人就是很复杂的,从不同的面来看,光泽、颜色和材质都很难从一而终。
罗莱一夜之间丧父丧母,还没来得及从悲痛中醒过神来,唯一的支柱妹妹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家中。后来的事情大家就知道了──他苦寻妹妹半年无果,为此成为冒险者落下从脸到身体的伤痕,最终在费斯城向伊莱递出了一根肉串,第二天,他的妹妹就被亲卫军护送着回到了家中。
罗莱一半的人生都惨痛又无力,在得知这一切后,小伊莱风一样跑上领主书房,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才换来了迪伦封锁罗莱过往经历的承诺。
那个时候十岁出头的小伊莱想,罗莱如今明朗又蓬勃,大约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
时光斗转,现在再等几个月就要满十七岁的伊莱望着眼中仿佛燃烧着一把烈火的唐,一瞬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按理来说他得知弗朗西斯境内又出现了搞事的人应该愤怒才对,但一想到对方可能完美无缺的计划败在了他几年前一句请求上,又觉得有点好笑。
他几乎不在大众面前出现,偶尔参加贵族间的晚宴也和克拉伦斯、大小姐或者奥林待在一起,没人知道他在亲卫军营还有罗莱这样一个熟人。而迪伦对弗朗西斯的掌控力比绝大部分领主都要强,他不想让别人查到罗莱的消息,那么罗莱的过去就始终是一场迷雾。
唔……这么想想,唐拿这番乍一听好像挺合理的说法来糊弄他好像就有一点情有可原了。
伊莱挺复杂地看了一眼三分不甘三分倔强三分自强不息的唐,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说道:“我现在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
起了这个头,接下来的瞎话就变得顺畅了起来。
“修斯队长,您应当知道我常年缠绕病榻,兄长又活跃军中。”伊莱耐人寻味地顿了顿,给唐留足想象空间之后他才接着说道,“所以我并不熟悉亲卫军营的事务,也很难接触到天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冲突。”
唐没想到伊莱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一时间没有说话。
伊莱也不只是拒绝,他不能在短短几句话中判定唐是不是与搞事的人一伙或者干脆直接是中坚力量,于是他决定按往常那样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两只巡逻队伍的交接需要一到三天对吧?”伊莱说着疑问句,语气确没有半分的不犹疑,“请坚持到第三天的晚上吧,修斯队长。”
“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