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曾经一直认为位高权重的人并不可能真正属于蠢笨那一类,但这位紫衣的大主教属实令他大开眼界。
在行动能力被限、面门上还指着一根虎视眈眈的法杖的情况下,他竟然真的能对着伊莱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屑神情,甚至嘴里还咬牙切齿地说着:“卑劣肮脏的恶魔之子。”
伊莱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虽然勉强能理解大主教因为认知差异而产生的优越感,但在处于完全劣势的情况下把这种优越感表现出来就只能说是又蠢又坏了。
他突然后悔把那队骑士交给艾萨克解决、自己对上这个起领导作用的大主教了。
说不定那个骑士长知道的还比大主教多一点呢。
“大主教先生——”伊莱竖起一根手指要纠正大主教的说法,毕竟在怀尔口中他这个恶魔之子的前缀可是天真又残忍,和卑劣肮脏半点也不沾边。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金色光芒骤然从大主教胸前的十字架女神像中射出,伊莱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更快地举起法杖——是真的只举起了法杖,那道金光出现得太快,一点魔力也没有来得及调用起来。
然而这道金光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沉入监察者之杖尖端的幽紫宝石里。
准备趁着伊莱受袭趁机脱离吸血藤的大主教动作一顿,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怎样也挣不开的藤蔓,眼睛瞪得比伊莱还圆。
“你竟然窃取了教廷的圣物!?”
职位在大主教及以上的教廷成员持有的十字架中都附着有一道可以随着时间推移缓慢恢复的神明之力,它可以根据持有者的意志自由地转换为防护或者攻击,并且非常不讲道理地凌驾于任何一种已知元素之上。
元素构成的防护墙在它面前如同薄纸,能够刺穿一切的箭矢无异于干枯脱水的秸秆,能够克制它的只有教廷神秘到只有圣子见过的圣物。
非常不巧,这件圣物十年前失踪了。
正是柯蒂斯的大小姐为爱奔逃至千里之外的弗朗西斯的时候。
大主教得出的这个结论实在很有道理,如果伊莱清楚个中原因,他大约会开始怀疑自己抽出的卡片都是时不时消失的系统勤勤恳恳地从各个地方“偷来”或者是复制来的。
但是伊莱不知道,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觉得监察者之杖实在无愧监察与珍贵卡之名。
“大主教先生,随意诬陷别人是一种非常不好的行为。”伊莱故作严肃地说,“如果我是一个天真烂漫心灵脆弱的小孩,这一定会给我留下非常严重的阴影。”
大主教的回应是一个充满荒诞的不屑的眼神。
大主教看起来不是很想配合的样子,伊莱眨巴眨巴眼睛,所以他应该采取一些不那么柔和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比起那些单纯使用水元素的魔法师,我算是一个异类。”伊莱用杖尖敲敲大主教凸起的颧骨,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闲聊一般说,“因为我非常擅长把水变成冰。”
“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尊贵的大主教先生。”
“你觉得人类身体中的水有多少?”
大主教一怔,望向伊莱的眼神逐渐由高高在上转变为了隐藏得极深的惊恐,而后者弯起了眼睛。就如同之前在马车车厢里挂着一副委屈的表情用藤蔓和匕首同时刺穿了艾萨克的腰腹与肩膀一样,他总是非常擅长用纯良无害的表情做一些可怕的事情。
比如现在,他带着不带一点棱角的软和笑容回答自己的问题道:“百分之七十。”
鉴于这个世界并不使用百分数,伊莱甚至非常贴心地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把你分成一百份,其中七十份都是水的意思。”
他蹲下身,用指尖戳了戳大主教干瘪又神经质颤抖的脸颊。
“大主教先生,我是一个见了血腥场面都要做噩梦的无辜小朋友,但是杀人是不一定要见血的。”
“所以能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黑色告死鸟伴随嘶哑鸣叫从树叶枝桠的阴翳之中穿行而过,大主教的瞳孔缩得像一个针尖。伊莱轻声问道:“第一,你们所谓的圣水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还不等大主教回答,他就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我的祖父、我父亲的前任妻子是死于圣水的操控之下对吗?”
伊莱慢条斯理地把大主教额前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拨到脑后,喟叹一般说:“那看来我是说对了。”
他有些费解:“大主教先生,你们传播福祉的神明赐下的圣水事实上是能够令人缓慢死亡的毒药,你半点也不觉得不对吗?”
大主教色厉内荏的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愤怒来,他似乎已经把如今受制于人的现状抛之脑后、昂起脖子激动又狂热地嘶吼:“神明赐下的圣水能够清除世间一切的晦暗,既然你们——”
嘶吼戛然而止,大主教终于发现喉咙深处漫上来一股让他四肢都失去知觉的寒意,他张了张唇,陡然生出的狂热在这一个瞬间如同一键刷新一般被濒死的恐惧取代了。
伊莱扭头用肩膀上的衣服蹭了蹭脸颊,刚刚大主教的口水差点就要溅到他的脸颊上,虽然他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但那种差点被溅到的恶心感还是让他觉得脸侧有些粘腻的不适。直到蹭到脸颊都有些发红,他才望向大主教涣散的瞳孔,刚刚这里泛着几乎与南部丘陵暴|动火蛇一模一样的不详红色光芒。
看着来这个大主教也只是一个受制于人的高端玩偶而已。伊莱有些不大高兴地站起身来,早知道就把大主教交给艾萨克、他去引开那队骑士了。
现在过去的话……伊莱望向某个飞鸟惊起的位置,眨了眨眼睛。
应该已经没办法问出什么东西了吧。
伊莱是有一点了解艾萨克这个板上钉钉的敌人的。
横倒的尸体从树林与灌木一直延伸到银色山涧,缓慢浸出的血液被冲刷的泉水由浓黑的暗沉色泽稀释成一缕一缕的奇怪絮状——就像流动在溪水之中的红色线虫。
伊莱往前迈了一步,一不留神踩入了不怎么明显的水坑里。离开弗朗西斯时正好进入炎热的夏季,裸露在及膝短裤与短靴之外的小腿肚猝不及防地沾染上了淡粉色的水渍,伊莱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望了一眼那几颗耀武扬威的水珠,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正站立在一具尸体旁边、踩着坚硬的胸甲试图把卡在缝隙里的尖锐树枝拔出来,鞋底与水面相接分离的黏腻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转过头望向伊莱来时的方向。
伊莱发现他原本被随意束起的长头发此刻散落身前身后,有一络甚至被削去了一半。
看起来简直像落难的凶兽,伊莱毫不畏惧地直视艾萨克仿佛泛着不详红光的墨绿眼睛,漫无目的地想,这倒是和今天早上离开山洞时的模样不太一样了。
时间回到毒雾彻底散去的那一刹那。
虽然并不知道从前凯伊给的那些果子都被圣水浸泡过,但伊莱本能地对这种黑色粘液没有什么好感。于是当艾萨克短暂地冲出水帘确认毒雾已经彻底缩回土壤之后,伊莱就迫不及待地贴近他的大腿。
“那我们就赶紧出去吧。”伊莱可怜巴巴地强调,“我是我们家这一代的独苗苗,不可以出差错的。”
圣水既然是导致他不适的毒雾的来源,那么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伊莱说得这样理直气壮,艾萨克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你应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比如叫奥林·弗朗西斯、在他服劳役的那段时间行使权力明里暗里下过不少绊子的那一位。
“对啊,我是有一个兄长,但是这和我是独苗苗并不冲突。因为柯蒂斯家这边只有我一个小孩。”
好吧,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不只属于弗朗西斯,他还是柯蒂斯家族目前来说这一代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他的舅舅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抗拒继承家业到恨不得四海为家的话。
在走出这个洞穴之前,伊莱“请求”艾萨克用一个成人拇指大的秘银瓶子装了一点圣水,瞧他那副恨不得离十字架八百米远的样子,艾萨克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这个瓶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当时可以称得上一句贴心的艾萨克仿佛和眼前这个凶戾的半精灵是两个物种。
“艾萨克,”伊莱把脚从水坑里拿出来,这个时候他倒不唤艾萨克先生了,“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再不往外赶太阳都要落山了。”
他显然是在睁眼说瞎话,太阳此刻正当空,如果圣殿骑士能够在半天时间里边搜集圣水边来到这里,那么他们出去的时间就还算宽裕——至少让艾萨克把他投射出去的尖锐树枝捡回来重复利用没有问题。
但伊莱就是这样说了,艾萨克顿了一下,手上一个用劲拔出了树枝,颈动脉飚出的血液在脏污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麻斗篷下摆留下喷射状痕迹。
他带着满身戾气朝着伊莱走来,每隔一步他眼中的红光就降下去一点,直到站在伊莱面前,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熟悉的沉郁墨绿色。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伊莱对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视若无睹,而是张开手臂,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萨克弯下腰,单手环着伊莱的腿弯,稳稳地将他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