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爆炸掀飞了附近绝大多数囚犯,倒是一直保持警惕的银甲卫兵和黑甲卫兵反应了过来。
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刹那,银甲卫兵心知自己恐怕难以与之对抗,立刻借着爆炸掀起的风浪冲向黑甲卫兵,而黑甲卫兵恰好伸出了手,精准地抓住了银甲卫兵背上用以固定长|枪的皮质带子,与此同时他重心下沉、腰腿发力,剑士天赋让他在战斗中锻炼出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此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效率发挥出了远超自己同类的力量。
那一刻,他在盔甲与布料之下的皮肤甚至泛出了盈盈白光。
令人不适的嗡鸣充斥耳畔,等到余波散去,漫天飞舞的晶尘中,这片区域只留下他们两个战立的身影。
黑甲卫兵的脚此时已经陷入地面,几缕裂纹从边缘向外蔓延,不难看出原本坚硬的地面在这短短一瞬间经历了什么惨无人道的打击。散落的晶尘模糊了视野,银甲卫兵下意识地向左望,左侧相邻区域守卫的同样是一黑一银两名卫兵,但他们没有在眼神和石子之中建立起来的短暂“感情”,所以此刻他们一个拄着剑单膝跪地、一个拔出剑警惕地扫视着这个发生爆炸的区域。
银甲卫兵清晰地看见那个亲卫军卫兵的脚同样陷入了地面。
击碎石头和在石头表面留下凹陷是不一样的,每当普通人以为自己的距离与天赋者无限接近的时候,他们就会突然表露出一点超脱寻常的能力来打消这点妄想,实在是不讲道理。
银甲卫兵看到一半,固定着长|枪的带子上突然传来一阵拉力,他顺着力道往外走了几步,然后清晰地看见黑甲卫兵偏过了头。
“呸。”
呸?银甲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一连串“呸呸呸呸”就丛黑甲卫兵的嘴巴里吐了出来,为了呸得顺畅一点,黑甲卫兵抬起手取下了面罩,露出完整的脸来。他的瞳仁靠上,底部留白较多,鼻梁上又横着一道褐色的伤疤,大约是那种面无表情就能吓哭路边小孩的类型。此刻他又皱着鼻子满脸不耐,看上去就更凶。
要是思维简单点的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大约会觉得他对自己有点意见,但银甲卫兵绝不属于这个范畴,他看了一眼黑色盔甲表面的晶尘,恍然大悟。
为了呼吸顺畅,弗朗西斯的盔甲并没有采用全封闭的面罩,而是使用特殊的工艺留下了气孔,平时这些气孔不容易被肉眼发现,但那些细小的晶尘又没有长眼睛。
是的,黑甲卫兵不幸地吸入了一嘴晶尘。他原本可以像隔壁区域的亲卫军卫兵一样转过身去避让,但与他搭档的这个银甲卫兵不知道怎么的没有直接拔|枪稳住身形,眼看着对方就要被掀飞了,他又不可能不管。这一管,就没了转过身避让的时间。
晶尘微小,依旧是坚硬的颗粒,散落在嘴巴里实在很令人难受。
眼瞧着黑甲卫兵还要呸一会儿,银甲卫兵拔出了长|枪,眯着眼睛望向爆炸发生的方向。那丛巨大瑰丽的水晶此刻被炸去了一半,表面坑坑洼洼,阳光照射许多细小切面上,晃眼得要命,但依旧不妨碍银甲卫兵辨认出水晶丛前就是那一藤筐水晶碎块的去处。
还真的挺凑巧的,这筐碎块差一点就要运送往绳梯,算算时间,如果瑞文特没有被阻拦,它大约就会在绳梯附近爆炸。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白袍人和“斯科皮队长”一样直接从高耸的岩壁上跳下来、又能轻松地借助崖壁的突起回到地面的,连一些亲卫军卫兵也不能。那条绳梯是唯一上下通行的道路,如果它被损毁,弗瑞兹临时监狱一定会有短暂的骚乱期。
不过——银甲卫兵挑了挑眉毛,这群外来者到底知不知道那个绳梯是经过特殊处理、很难被磨损破坏的来着?
行走时盔甲摩擦碰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另一个区域走过来一名卫兵,他穿着黑色的盔甲,停下来时问的也是与自己出身相同的黑甲卫兵:“谁在找事?”
他甚至不先问发生了什么。
黑甲卫兵皱着眉头感受了一下嘴里还没有吐干净的晶尘,压低声音回答:“有个外来者有点问题。”
卫兵挑了挑眉毛,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整圈这个区域内还没有站起来的外来者,视线落在中央一个正面朝下、把脸埋在臂弯的外来者身上。卫兵往那个方向偏了偏头:“他?”
黑甲卫兵转过头想要辨认这个“他”指的是哪一个外来者,银甲卫兵急促的声音突然惊雷般冲入耳朵:
“你干什么?!”
时间回到爆炸发生的那一刹那。
高挑外来者的神经一瞬间对他的大脑进行了警告,他以一种超脱常理的速度迅速趴下,并且顺手抠住了岩石地面上的一个小坑。完成这一些列动作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直到爆炸声引发耳道嗡鸣、晶尘高速扑面而来,一个被掀飞的外来者落到了他的面前,好巧不巧地压在了他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知觉的指尖关节上。
这一压,压回了他的痛觉,而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高挑外来者咬着牙爬起来,视线飞快地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定在不远处面朝下趴在地上的瑞文特身上。瑞文特的脊背在肉眼可见地颤抖,而他的怒气在这点颤抖的催化下一瞬间攀升到了顶点。他大步走过去,不顾指尖的疼痛抓着瑞文特蓬松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满腔质问的话语一瞬间全部咽回肚子里,他看着瑞文特的脸,许久之后张了张嘴。
“瑞文特,你个疯子。”
疯子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眼睛弯弯的,看上去竟然有带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意味,然而嘴角又被笑容扯得很开,几乎到了人类不能到达的地步。
实在诡异,也实在疯狂。
“谢谢夸奖。”瑞文特的眼睛极轻极快地动了一下,他笑嘻嘻的,眼睛又极轻极快地动了一下。
高挑外来者一愣,一道巨力突然从头皮传来,他被迫站起来,还没等看清楚对方是谁,一个坚硬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颊上。
“你干什么?!”
远处传来厉喝。
银甲卫兵大步冲到了他们站立的地方,这个时候高挑外来者已经挨了第二拳,第三拳正要落下。银甲卫兵皱着眉握住了这只高高扬起的手腕,失去了一只拳头后这个人依然没有放弃,他突然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俯下身去,下一秒高挑外来者的惨叫响彻整个弗瑞兹地下岩洞。
银甲卫兵眉心一跳,手腕猛地用力,竟然没有拉动攻击高挑外来者的人。这不应该,银甲卫兵凝重地想,他的力气算大,这个人怎么会纹丝不动呢?他咬了咬牙,卯足力气踹了一脚这个人的侧腰。他捕捉到了手上力道减轻的那一刹那机会,卯足力气把这人从高挑外来者的身上撕了下来。
是的,撕了下来,还带走了高挑外来者肩颈连接处的一块肉。
银甲卫兵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虽然一开始他的预感已经够坏了。
他暂时没有看捂着脖子在地上哀嚎的高挑外来者,而是看向了终于展露出真面目的攻击者。只一眼,他的眉心再次一跳。
这个攻击者他认识,似乎是叫莱昂,是这片区域的外来者中一个隐形的头领——虽然整片区域的外来者也没有几个。在银甲卫兵的记忆中,莱昂对待同一区域的外来者时态度非常温和,面对自己这些卫兵时又不卑不亢,绝大部分时候看上去都有点忧郁,不过偶尔也有露出微笑的时候。总之算是个温和有责任感,抛开立场绝大多数人都会很喜欢的那种人。
不过莱昂此刻的模样可与大众喜欢的模样没有什么关联。
银甲卫兵想,爆炸发生的时候莱昂大约离那里很近,不然绝不会是这样一副身上扎着零零碎碎水晶块的模样。他身上大约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绝不会是这样一副凶戾的模样。
莱昂偏头吐掉了嘴巴里的肉,血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去,从腮帮子流到脖颈,最终与那些水晶块扎出的血液汇聚到一起,成为一条又一条细小血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的血太多了,银甲卫兵总觉得此刻他的眼睛里也像有血光似的。
他们这边发生了骚乱,相邻界限的卫兵都赶过来,几个控制住这个区域中剩下的外来者,一个强行压制住了看上去还想冲向高挑外来者的莱昂,一个压制住了被打的头晕眼花的外来者。
还没呸干净晶尘的黑甲卫兵走过来,此时他已经带上了面罩,在几道微妙的视线中自然地对着银甲卫兵陈述道:“你刚刚愣了一下。”
银甲卫兵点了点头,略显凝重地说:“这个外来者也有问题。”
话只说了一般,“也”字还刻意放轻,一看就是不愿意在这里多说,黑甲卫兵了然,转头主动走向远处一片空旷的地方。银甲卫兵抬步跟了过去,完全不管来帮忙的卫兵中穿银甲的那两位有多么震惊。
不是,我说,我们俩还在这儿呢,你跟他说悄悄话啊?
穿黑甲的那两位也很震惊:不是,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跟护卫军搭上线的啊?
腹诽归腹诽,压制却半点也没有放松。
一拳打掉高挑外来者两颗牙齿的莱昂受到了最“豪华”的待遇,其它外来者只是被压制,只有他不仅“喜提”一对一压制,还直接被摁在了地面上。紧贴侧脸的碎石晶尘带来迟钝的痛感,莱昂咬着牙左右转动身体想要挣扎,却没能撼动压制他的卫兵半分,甚至得到了更重的压制。
“如果不想死的话,”卫兵厉声道,“你最好不要动。”
这句威胁性极强的警告起了作用,莱昂的挣扎如同被按下开关一样一瞬间消失不见,远远看去连呼吸的起伏都好像没有了。不远处的高挑外来者瞧见这一幕,嘴巴里一咧,露出个带着血腥气的笑来。那两颗牙齿好像没给他带来什么损伤,此刻他还有力气昂着脖子冲着莱昂高声叫道:“怎么?现在没力气了?你有本事来打我啊!来啊,继续打啊!”
他叫得起劲,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还被压制着,挺起胸膛就想往莱昂的方向冲。
作为闹事双方,他也拥有专人看守的“特殊|福利”,当然不可能如愿以偿。
一声闷响过后,他成为了第二个喜提被摁在地面上这一豪华待遇的外来者。不过他倒是挺顺从,也不挣扎,只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又突然笑了两声。
“真是眼瞎,”他低声喃喃,“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不笑了,只望着莱昂的后脑勺,像是在透过这个后脑勺望着别的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顺便转了个头,用后脑勺对着莱昂的后脑勺。晶尘和碎石碾过他的脸颊,带来点在牙齿疼痛前不值一提的微妙痛觉。
“这位老爷,你听得懂奥斯都通用语吗?”
压制着高挑外来者的卫兵一愣,他怎么好像突然听懂这个刚刚还一嘴鸟语的外来者说的话了?
高挑外来者拗着脖子去看卫兵的表情,然后了然道:“看起来你应该听得懂。”他也没给卫兵反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该让那位卫兵老爷那个傻子远一点。”
卫兵皱起了眉,他收了些力道,重新把高挑外来者拉起来。这次他直接蹲了下去、与高挑外来者视线齐平。
“你说什么?”
他奥斯都通用语也不太熟练,刚刚这个外来者语速太快,听到他耳朵里就只剩下一个“远一点”。
“我说——”高挑外来者放慢语速,朝着向莱昂的方向偏了偏头,“让你的同伴离那个傻子远一点。”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压制莱昂的卫兵突然感受到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颤抖应该是从莱昂的手臂上传出来的,而他的掌心与莱昂之间还隔了一层薄薄的金属片。
这抖得是有多厉害,卫兵这样想着低下头,看见原本平整的皮肤上陡然鼓起了一条条可怖的青筋,他皱起了眉。
这是……
“离开那里!”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喊。
卫兵瞳孔一瞬间紧缩,退步想要立刻撤离,可惜太晚了。
“嘭!”
他像被抛出去的果实一样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甚至还顺着力道继续向前急速滑行。正好面向这个方向的一名银甲卫兵心神一震,他顾不得自己压制的外来者,单手拔出了背后的重剑,奋力甩了出去。
又是一声“砰”,金属相撞的声音混在闷响中,听得人有点发晕。
甩出重剑的卫兵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心跳的实在是快,仿佛就在嗓子眼附近似的。这个时候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甩出那把重剑带来了负担,还是因为心有余悸。
还好,他想,还好赶上了。
背部撞击到重剑阔面的卫兵往相反方向滚了两圈,此刻趴在地面上,附近的卫兵抛下自己看管的外来者急匆匆地跑上前来,半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去查看这名卫兵的情况。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高高举起手比了一个手势。
这是人没事的意思。
关注着这边的卫兵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望向那柄阻挡了卫兵去势的重剑,心里都有些后怕。那把剑实在是厚重,大约比半个成年男性还高,剑刃最厚的地方足足有两指,此刻它没入地面,距离寒潭边缘只有一两米。
但凡莱昂的力道再大一点或者重剑甩得再慢一点,这名卫兵就将坠入潭底黑暗的深渊。
弗朗西斯地广人稀,地广意味着需要卫兵巡逻驻守的地方多,人稀意味着能够选拔出来的卫兵很少。加之卫兵执行任务时的死亡率不低,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是亲卫军还是护卫军,弗朗西斯的每一位卫兵都相当宝贵。亲卫军这么认为,护卫军也这么认为。
后怕之后,愤怒占据了全部的神经。和银甲卫兵说到一半的黑甲卫兵磨了磨牙齿,他缓步迈向莱昂,然后步子越迈越快越迈越快,直到一直站在原地的莱昂偏头发现了他。
莱昂扭了扭脖子,呲着牙,他的瞳仁变小了一点,直直地锁定疾步走来的黑甲卫兵,就像一只狩猎的凶戾魔兽。在猎物踏入了某个临界点之后,莱昂手臂上的原本就很可怖的血管再次膨胀了一个度,他舔了舔嘴唇,单脚一蹬,嘶叫着扑向黑甲卫兵。
迎接他的是坚硬的臂甲。
天赋者使出全力的一击不容小觑,莱昂像一只折叠的鸟一样飞过了寒潭,坠落到了另一端。那片区域的外来者有些惊惶地远离他,有几个躲在水晶后面,剩下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想观察一下这个引发骚乱的外来者还有没有活着。
啧,这头的黑甲卫兵不怎么耐烦地想,怒气上头了,不然应该直接甩进寒潭里。
黑甲卫兵刚想走上前去补刀,与自己有过石子之谊的银甲卫兵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莱昂的身边,他抓起了莱昂的后衣领,像拖个粮食口袋一样拖着这个成年男性走向寒潭。
莱昂全程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连最后被银甲卫兵粗暴地扔在寒潭边缘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好像他在刚刚的冲撞中晕厥了一样。但银甲卫兵不信,在弗瑞兹地下岩洞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了莱昂的尾椎。
他判断正确了。
刚刚还生死不知的莱昂像一只虾一样瞬间蜷起了身体,他拗过身双目赤红地盯着银甲卫兵,试图用明显错了位的胳膊把自己支撑起来,白他呲着牙,牙齿白森森、齿缝还带着些红色的血丝,看上去又凄惨,又可怖。
银甲卫兵不想看这副能给小孩留下心理阴影的样子,他面无表情地用脚尖把拗过来的莱昂撩回去,对准尾椎的位置,来了更加狠厉的第二脚。一声闷哼之后,莱昂不动了,这回是彻底不动了。
在需要保证囚犯丧失攻击能力时,弗朗西斯的卫兵通常会选择击打囚犯的腹部,而不会选择踹击囚犯的尾椎。尾椎受损很容易降低囚犯的行动能力,对于实行劳役制度的弗朗西斯来说是一项不能容忍的负担,毕竟没有谁愿意原本是来服刑以为过去犯下的罪恶赎罪的囚犯最终躺在风刮不着、雨刮不着、甚至还能吃饱饭的地方。
但就算曾经执行过驻守其它监狱的任务,也清楚其中许多潜|规则,银甲卫兵依旧选择了踢向这个部位,倒不是因为当时的姿势他这样更顺脚,而是以同样的力道击打腹部和椎骨,椎骨带来的痛感会更加强烈。
要足够痛,才能记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岩洞中央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他人的注意,被压制的外来者下意识收敛了挣扎的幅度,安静待着的连呼吸都放轻,他们就像被传染瘟|疫一样一个一个停下来,直到弗瑞兹地下岩洞内部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你们都不属于弗朗西斯。”
冰冷的声音在弗瑞兹地下岩洞中央响起,在岩洞内壁与潭底深洞的回环往复下,这声音奇异地传进了岩洞内部每一个人的耳朵,甚至连其中的凌厉都一清二楚。几个外来者站在同伴的身旁,明明离银甲卫兵很远,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乘着破烂的船、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东躲西藏、最终形容狼狈地来到这片拥有主人的土地上,在此之前,你们没有问过这片土地的主人愿不愿意接受你们。”
“你们不愿意告知自己的来意,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关进弗朗西斯的监狱中。按照游星法典你们有罪,弗所以朗西斯不得不开辟这片土地作为你们的监牢、弗朗西斯不得不让你们得偿所愿。”
一些外来者低下了头,一些外来者流露出了不忿的神色,一些外来者轻轻退后,把自己藏在同伴的身后。银甲卫兵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或者头顶,闭了闭眼睛掩下那丝失控的愤怒。
他在普通人中依旧算得上年轻,但已经在护卫军中度过了一段很长的岁月。他参加过北边境线与奥斯都帝国的战斗,见证过亲卫军护卫军关系最好和最差的时候,也清楚地知道在弗朗西斯特产商店建立以前,这些外来者对他生长的这片土地有多么的避之不及。
他们称弗朗西斯贫瘠,称弗朗西斯的领民野蛮,称这片土地肮脏不洁、天生被诅咒。商队宁愿绕路也不愿从中穿行,辐|射整片大陆的冒险者工会独独在这里没有工会,更加过分的是,在弗朗西斯的北边境线燃起战火时,游星帝国并未向弗朗西斯派遣任何援助的军队、周边的领地也并没有按照游星法典的规定向弗朗西斯输送物资——哪怕是最廉价的粮食,哪怕是已经残损的武器。
外面的普通人看不懂围绕在弗朗西斯周边的暗潮涌动,但弗朗西斯的孩子都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这片信仰神明的大陆上就像逆流而行的一片叶子,水流不断地对其进行冲刷试图改变它的方向,滔滔不绝。然而前行的意志是不容易被倾灭的,当流水意识到自己的努力起不到作用,就会转而在周围掀起风浪、意图以一种不那么刻意的方式让这片逆流的叶子沉没进水中。
但弗朗西斯并没有就这样陷落,被冠以弗朗西斯之姓的家族延续着先祖流传下来的意志,领民们在他们的领导之下努力咬着牙一次次冲破摆在眼前的困境与桎梏。
一个简单的例子,弗朗西斯的普通领民为什么敢与强大魔兽对抗?是因为弗朗西斯土地贫瘠,缺少食物的领民不得不走入危险的魔兽领地,在面对魔兽时他们一开始也如同其它普通人类一样只能仓皇逃窜,但随着遭遇魔兽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的反抗持续的时间就在不得已的“锻炼”中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一名普通人杀死了强大的魔兽。
魔兽尸体轰然倒塌,风吹过胸膛撕裂的巨大豁口,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此刻却笑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畅快。
她当然畏惧死亡,奈何眼前这由自己亲手缔造的一幕意味着她的亲友、她的同类、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进入了新的篇章。
外人怀揣着隐秘的畏惧将对抗魔兽宣扬成弗朗西斯领民野蛮的标志,但在弗朗西斯人的心中这是用数不清的生命搭建起的桥梁——生存的桥梁、延续的桥梁。弗朗西斯就是在这些桥梁之上走到现在的,或许一开始它非常需要外界的帮助,但在一代代的适应中它早就已经不需要了。更何况自从十二年前,现任领主被绑架的两个儿子平安回到领主城堡,奇迹就慷慨地降临在了弗朗西斯。
贫瘠的土地结出硕果,寒冷漫长的冬季有煤炭相伴,曾经需要从外面花大力气购买回来的武器现在能够自给自足,避世的矮人定居龙脊山谷,明亮的玻璃窗即将进入每一个人的房间,曾经对弗朗西斯避之不及的商队嗅着金钱的味道不远万里奔赴特产商店,北边境线绵延的战火终于停熄,一个崭新的、连想象都能让人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的弗朗西斯近在眼前。
但就在这个时候,这群外来者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平静。能在困境中存活到现在的领民都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蠢人,他们自己思索、或者与头脑聪明的邻友讨论,最终都知道这群狼狈的外来者只是把弗朗西斯当作一个保护所,某种威胁让他们在保护所内安分守己,但他们的心底依旧排斥着弗朗西斯。
他们强行闯入,他们不发一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银甲卫兵早就对此很火大了,把外来者关在这里挖点水晶抵什么用?除了那些独一无二的特产商品弗朗西斯的商队什么都卖不出去,还不如留在这里,谁需要就自己来挖一点走,既不会破坏水晶的品质,又不需要专门派遣这么多卫兵来看守。要按他的想法,就该把这群外来者遣送回去,他才懒得管这群人的死活,总之弗朗西斯当不了这个冤大头。
要不是弗朗西斯临时监狱的建造经过了领主大人的许可,他早就偷偷把这堆没用的东西扔出弗朗西斯了。
而现在,这群外来者差点杀死一名过去和未来都立下赫赫战功的、珍贵的卫兵。
他握了握拳,压下翻涌的怒气继续说道:“让你们得偿所愿已经是弗朗西斯容忍限度内的全部,我们开辟了弗瑞兹地下岩洞作为专门关押你们的监狱,那么你们就只能呆在弗瑞兹临时监狱里,你们一日不开口,你们就做一日安安稳稳、行尸走肉的囚犯;你们开了口,依旧要为非法闯入弗朗西斯而付出代价。”
“如果你们要像今天这样做,如果你们妄图让今天这样的事情重演,如果你们再次忘记这里是弗朗西斯,而不是你们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银甲卫兵顿了顿,黑甲卫兵此时也在蜷起身的莱昂身旁站定,镌刻着亲卫军标识的长剑出鞘,这一刻,一黑一银两名卫兵连眼神都未交错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长剑挥停滞在了最高点,太阳投射在锋锐的刃上散发出刺目光晕,银甲卫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终于出现惊恐神色的外来者,开口落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你们就回归到你们本来的命运中去吧。”
长剑破开空气落下,刚刚因为尾椎的疼痛直不起身来的莱昂骤然间天旋地转,他看见了头顶的天空、看见了不同区域外来者惊恐的脸,看见了潭底远不及见尽头的沉沉黑色,看见了自己。
看见自己向自己坠落而来。
莱昂眼中红光散去,在坠入空洞死亡的这一刹那,他的大脑尤其清醒。
甚至从未这么清醒过。
一脚把莱昂的身体踹下去的银甲卫兵抬手擦溅到自己眉心的血液,这下连风声都没有了,只有他的盔甲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外来者眼中终于生出了畏惧,掀起这番事端的瑞文特隐匿于其中,眼神暗了暗,他呲着牙摸了摸自己嘴角的伤口,轻轻地往其它外来者的身后退了一步。
他埋着头,看着很是瑟缩,谁也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有多么的扭曲又疯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瑞文特阴冷地望向潭洞旁的两名卫兵,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把他们推入潭底,他握紧拳头,连指甲再次撕裂伤口也恍若未觉。被破坏了计划,他现在理应是愤怒的,然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瑞文特回头看了一眼那丛被破坏的水晶,唇角拉起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
事情按照他的剧本发展,瑞文特磨了磨牙齿,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望向还在擦身上的血的银甲卫兵,轻快地想:这确实太令人高兴了。
在紧张的氛围之外、所有人的背后,那丛被炸去一半的瑰丽水晶后响起了轻微的说话声。
一道清冽的少年音若有所思道:“你看见他刚刚的表情了吗?”
许久的沉默之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回答:“我看没看见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你现在能把我的手放开了吗?弗朗西斯的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