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果然。再次“借用”了一下斯科皮身份的伊莱微微弯起唇角,这位赛肯城的护卫军队长与传闻中空有蛮力的形象截然不同。
“您方便带我们去士兵休息的地方吗,我身后的士兵不眠不休地奔驰了两天连夜,急需一场睡眠来为下一个月的守卫积蓄精力。”伊莱注视着唐灰色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就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一样,轻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从他嘴中吐出,下一秒就消散在了风里。
“毕竟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对吧?唐·修斯队长大人。”
弗朗西斯虽然接纳了莫名其妙出现的外来者、甚至还为这些狼狈的囚犯发放了吃食与衣物,但显然没有脑袋不清楚地做一个大冤种。
这一点从卫兵住所与外来者住所的差距中就可见一斑。
此刻跟着“斯科皮”大人来到这里的卫兵们都被已经驻守了一个月的卫兵带走交接,一见面就被识破身份的伊莱抱着手臂望着面前整齐漂亮的石头屋子,怀揣着某种复杂的心理,他转头问微妙地落后一步的唐:“这是最初的那一队卫兵建的?”
可千万别让他知道弗朗西斯的卫兵又要费心费力看守这群不速之客又要给自己修建房子。他可注意到了,卫兵住所的地势比那排箱子一般的木屋还要高出一截,把这么多一看就很规整的石头运到这里来绝对要出不少力。
好在唐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是。”
“这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外来者建的。”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中有歧义,他顿了顿,为免小少爷误以为弗朗西斯的卫兵是一群强迫犯人昼夜不休地做劳工的凶恶人士,他补充道,“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囚犯主动建的。”
伊莱惊讶地挑了挑眉,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囚犯主动为狱卒修建房子,甚至修建得还这样好,就算是对建筑没什么涉猎的伊莱也能看出来石屋的墙壁严丝合缝、窗户的大小与方位也十分合理。
“最开始从西部海岸登陆的那队外来者非常活泼,那个时候他们的口风还没有这样紧,当时的巡逻队长告知他们这里将会成为关押他们的监狱时,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些或多或少的欣喜。”
“然后他们就提出为弗朗西斯的卫兵建造住所,条件是如果以后需要修建供给囚犯的地上监牢时,弗朗西斯要允许他们自己在合乎律法的范围内建造。”
唐说:“当时的巡逻队长认为,那简直就像他们要入住的不是监狱,而是一个新的居所一样。”
伊莱眨了眨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违和,既然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外来者对自己未来的住所怀有期望、又拥有建造出这种石屋的能力,那么为什么他到达这里时那些外来者居住的屋子还是那样简陋的、甚至可以成为木头箱子的木屋?当时的巡逻队长答应他们为卫兵建造住所,应当也不会出尔反尔才对。
卫兵居所的地势高一点也有好处,伊莱转过身背对石屋,他站在这里能够轻易地将这个规模不算太大的临时监狱尽收眼底。他们这一路上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属于囚犯的放风时间已经结束了,散布在狭小空地上的外来者分成两股人流,一股踏入岩洞,一股回到木屋。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身姿挺拔的卫兵举着的火把沉默地为他们照明了前进的道路,一个满眼麻木的小女孩黑得吓人的瞳孔突然动了动,她望着某位卫兵,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按那个卫兵的反应,伊莱猜她应该说的是谢谢。
从能够展望未来到这样的麻木不仁,这群外来者只花了一年半。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莱笃定到:“在他们完工之前弗朗西斯接收到了第二批外来者。”
“准确地来说,”唐回答道,“在士兵住所完工之前这里已经迎来了四批外来者。”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伊莱依旧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在后来三批外来者带来他们猜测中“不好的消息”之后,这些外来者已经不再对未来的住所报以期望了──或者说,他们对未来的期望已经被另一种情绪压制下去了。
这可有点不太妙了。
伊莱垂着眼睛望着那些走向霉菌一样的木屋和沉黑岩洞的外来者,陷入了沉思:虽然他是抱有让这群来历不明的外来者为弗朗西斯工作的意思,但是如果对方已经丧失了为自己打拼的劲头,那么他的计划显然是要落空了。毕竟按照游星法典来说非法入境的外来者犯的律法并不算重,远达不到服劳役的程度,外来者工作是一件双方都需要配合的事情,他只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又不是这群外来者的小少爷。
那难道这一趟来错了?
伊莱在面罩底下龇了龇牙,他这回可又是偷跑,回去就会直面迪伦的说教、菲瑞娅的眼泪、奥林暗地里明显的不赞同和克拉伦斯的碎碎念,就连领主城堡内年长的仆人也要用痛心的眼神看他好长一段时间,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要说无功而返,可真是一件让人不甘心的事情。
“修斯队长。”
就在沉默长得唐都快怀疑自己与小少爷之间的对话就要结束的时候,伊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你才当上塞肯城的队长不过两个月,为什么对一年半以前的事情那样清楚呢?”
甚至连第一批外来者的情绪变化都那么清楚,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那么一定就是有过周密的调查。
唐对这样的问话早有准备,某种意义上他主动挑明小少爷的身份就是等着这一刻,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而清晰地回答道:“捕获第一批外来者的那位恰好执行巡逻西部海岸任务的巡逻队长是我的兄长,他拥有剑士天赋,是一名亲卫军的卫兵,目前正在伦克朗·艾里斯都大人的手下做一名小队长。”
伊莱有些意外,他飞速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完全不记得伦克朗手下有哪位小队长姓修斯。回忆无果后伊莱用一种有些探究的目光将唐从头扫到脚,当一个人尤其慢条斯理而咬字清晰地提到另一个人时,他的话语就算是陈述性的语气也会显得不那么公允而暗藏敌意来。
就像现在的唐。
“你和你兄长的关系听上去不太好。”伊莱中肯道。
唐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的指节咔咔作响、原本粉色的皮肉都渗出了一点惨白来,伊莱看一眼都觉得疼,但唐却像一点一样都感受不到一样。
“他是我的继母的儿子。”
伊莱挑了挑眉,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可能人的天性就是凑热闹,伊莱心中可能要无功而返的郁闷竟然在此刻褪去了一点。
让他想想,唐·修斯的父亲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吧?他这个措辞还挺令人深思的,他的继母的儿子,听上去可跟他的父亲没什么联系。
“我的兄长是我的继母与前夫的孩子,我的父亲不太喜欢他,他也与他的母亲由于某些事情断绝了关系,没人知道他还有个母亲存在。他几乎从未与我见过面,我的家族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说起家中的“丑闻”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盔的掩映,总之唐现在看上去冷静得像在陈述别人家中的事情。
“直到一年半之前,捕获一整支外来者并且处理得当的亲卫军出身巡逻队长走入了弗朗西斯的视野,而我没有一个孩子是天赋者的父亲突然发现那位年少有为的亲卫军小队长是妻子断绝关系的孩子。”
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件事情还有很多细节,比如他的父亲一反常态殷切催促他的继母与这位强大的剑士修复关系,甚至还会腆着笑脸亲自上门堵人,而对方始终不理不睬,一度被烦到带着亲妹妹常住亲卫军营、连着半个月没有回家。
要说唐对那位兄长有多大的意见倒也不见得,他只是非常费解,难道天赋者的魅力就大到这个地步吗?连他始终对自己亲生儿女冷眼相待的父亲都能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吗?
“小少爷,”唐说,“我今天与您偶遇,之所以挑明您的身份,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天赋者与普通人的距离……犹如鸿沟,大陆上所有领地都采用了将天赋者与普通人混编的措施,一些具有远见的领地允许通过努力弥补天生缺陷的普通人越过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赋者担任重要的职务,为什么弗朗西斯却要将二者泾渭分明地划分为两个阵营,无时无刻提醒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我们永远也够不到他们的背影呢?”
最后这几句话语速极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唐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伊莱的目光变得纠结又复杂。
他想错了,伊莱真诚忏悔,唐哪里是与传闻中厌恶天赋者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明明就把这个人设立得极为妥当。看那句停顿之后的“犹如鸿沟”,看那几个咬牙切齿的“天生缺陷”、“含着金汤匙”和“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短短几句话,一个面对天赋差异依旧不屈不挠的斗士形象跃然纸上。
伊莱几乎就要被他悲愤又无奈的哀鸣打动了。
如果那位“含着金汤匙”巡逻队长不是他所熟知的、烤肉绝中绝的、板上钉钉父母双亡还把唯一的妹妹托付给了大小姐的罗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