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像只好奇的小动物一样探头进来环视一圈,没看见艾萨克东一块西一块,也没看见世界树东一块西一块,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赶上了。
艾萨克几乎是闪现到了豁口边。
此刻他离伊莱只有半臂距离,于是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伊莱生理性细微颤抖的嘴唇与脖颈略微鼓起的青黛色血管,几乎要被黑色锁链完全占据的光团无精打采地悬浮在伊莱身侧,冰冷的机械音第一次同时传入伊莱和艾萨克的耳朵。
[你是个疯子。]
在曾经的主神空间中,出身于和平低魔世界的凛冬是难得的守序侧,他做不出强行引导主神力量与残破主神空间搭建通道以打破世界壁垒这种事情。
机械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和[死域]一样疯。]
死域这个绝对纯粹的混乱侧在死亡之前差点吞噬世界意识,要不是当时的监察者路过捞了一把,序号四世界和所有的延伸世界恐怕都要给她陪葬。
“那很正常嘛,我又不是凛冬,同一个灵魂诞生在不同的环境都要养出不同的性格,更何况我们俩的灵魂只有一半相似。你以为我能引导你力量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这里还有一半的世界树核心。”
主神和世界树说到底都是无序时间海的造物,把它们看作两段程序,虽然复杂程度不同也有着不一样的职能,但总有一段重要代码是相同的。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伊莱有沿着这个相同点强行开启主神空间的能力,也只有主神能够给出足够的力量支撑他的行为。
总之,看起来是疯狂一点,但结果倒是很好。
漆黑的巨兽隐隐要冲破那道力量的限制,伊莱轻轻嘶了口气,嘟囔了句这玩意儿怎么比在圣殿看见的还大,朝着艾萨克抬起手。
艾萨克没有动,伊莱疑惑地朝他看过去,目露催促。
“这个口子太高,我有点爬不过来。”
他另一只脚都踮起来了这只脚才能踩在豁口上,爬过来要艾萨克拉一把才行。
主神擦着伊莱的肩膀慢悠悠飞进时间海上方,看上去甚至有点高傲。
哼哼,它能飞。
没想到主神竟然是这样的主神,伊莱大吃一惊。
这个时候艾萨克动了,他抬起手,然后与伊莱的手相错而过,抵在了伊莱的肩膀上。伊莱神情一变,在肩上传来推力的同时,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艾萨克的手腕。
“艾萨克先生。”
伊莱被推得腰向后凹出一个C弧,力量的差距令柔弱魔法师感到绝望,艾萨克没收力,他抓着艾萨克手腕的手都用力到发白才勉强僵持在这个状态。伊莱眯了眯眼睛,看着艾萨克异色的瞳孔,半晌,露出个假笑。
“我才刚来就让我走,这样不礼貌吧?”
“你不该来这里。”
艾萨克垂眸错过伊莱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掰动伊莱的手指,他力气太大,伊莱的手指被硬生生掰开,留下艾萨克手腕上还泛着青白色的指痕。
伊莱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可怜巴巴。
“你弄痛我了,艾萨克先生。”
艾萨克动作一顿,接着不容抗拒地掰开了最后一根手指,他用手包裹住伊莱的手,确保伊莱没办法再拽住自己身上哪个地方。
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伊莱,突然俯身下来。
满是馥郁花香的纯白空间内存在一个漆黑的豁口,豁口中伸出一个怪物,在伊莱皱起的眉心印下一个冰冷的吻。
艾萨克的身后掀起了漆黑的巨浪,主神飘到了世界树的身边,被锁链限制的原初生灵与遍布裂缝的造物沉默相对。
主神的机械音远远地传过来:[好久不见,大树。]
想必它们正要开启一场跨越三千九百二十七次回溯的对话。
“伊莱……”
这一边,艾萨克低低地说着,被血液沾湿的黑色发丝轻轻扎了一下伊莱的脸颊。
“我应该死在这里,你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牵挂伊莱的人,整个弗朗西斯都在等待他的回归,但没有人会等待教廷的影子、等待血与火中孤独成长的怪物。
艾萨克·弗雷斯特适合生长在动乱之中,要迎接美丽新世界就无所适从。
艾萨克话少,这个时候看着伊莱的眼睛,却有了很多表达欲。
“我很抱歉,”他说,“我杀不死这片海洋,但我会变成世界的壁障。没有圣水原液之后你的身体会慢慢治好,你还没有到二十五岁,就算放在幻想种中也非常强大,所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或许和长生种一样长。”
“你会拥有被那些吟游诗人传颂的人生。”
艾萨克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的眼睛中不再是沉郁或者包含许许多多复杂情绪,而是坦然又真诚。
“我很愿意注视着你,从你度过长生种一般的一生,再到下一个或者下下个轮回。”
伊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堵住了他的嘴唇。
与在镜湖边那个难过的亲吻不同,这个吻疯狂而满是侵略性,攻城略地毫无章法,像是一场终末之时风雨中的狂欢。伊莱仰着脖颈被动地承受着,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差,刚刚还引导了主神的力量,没过多久就有点呼吸不上来。
他要拍拍艾萨克的脖颈,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都被艾萨克包裹住。
完蛋。
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艾萨克轻轻舔了一下他的牙齿,笼罩的阴影远离,混杂花香和血腥气的空气重新融入鼻腔。他大脑一片空白,眼睛里带出点生理性的水光,连被艾萨克包裹的手指都在颤抖。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艾萨克的后背插了一根由无序时间组成的长矛。
这不是回合制游戏,不可能他们做完要做的一切,敌人才会发动攻击,艾萨克背上只有这一根长棱还是主神和世界树共同抵御过后的结果。
但艾萨克不觉得痛,他垂着头,用额头贴着伊莱的额头,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喘息。
“我没有那些在人类中可以称得上美好的品质,我从头到尾都卑劣,所以就算我们的相遇不值一提又绝不算美好,我还是想请求你……”
在伊莱紫色的瞳孔中,精灵王露出平生第一个自然舒缓的微笑。
“不要忘记我。”
下一秒,伊莱被轻轻一推,仰头倒向一望无际的花海。
他看见艾萨克站在豁口另一端,扶着豁口的边缘,黑色的碎片填补在碎片边缘,豁口迅速缩小,最终,只能够看见艾萨克腰间由伊莱随手挑选的绿色饰品。
绿色饰品闪过一丝明亮的光。
在海浪的激撞与漆黑巨兽含糊不清的怒吼声中,刺目的白色豁口消失不见,艾萨克浑身僵住,他低头看着绿色饰品上悬浮的紫色锚点,耳畔第一次听到清晰的播报声。
[叮咚,成功检测到预设锚点,[珍贵功能卡·固定地点的传送]使用成功。]
沾上零碎鸢尾花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脖子,携带着冰雪气息与鸢尾花香的身躯贴上他的后背,身体中无序的矛溶解,更多的攻击被挡在白色丝线织成的防护罩之外,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得意声音贴着耳廓钻进耳朵。
“你不会以为这个东西真的是我随手送给你的吧?”
迄今为止,伊莱一共从抽卡系统中获得过两种不限制距离的传送卡片。
将四岁半那年将他带到弗瑞兹地下岩洞中的[珍贵功能卡·随机传送],被禁足的时候他用来偷跑的的[珍贵功能卡·指定传送]。
前者即用即生效,后者在使用之前需要预设随着卡片抽出伴随的锚点。伊莱一共获得过两张指定传送卡,一张的锚点设在洛浦庄园,一张的锚点一直没有使用,直到在教廷圣殿,他突发奇想地把锚点设置在了那枚看起来和艾萨克很相称的暗绿饰品中。
在那个满是鸢尾花海的纯白空间中,伊莱尝试过使用这张卡片,但系统一直毫无反应,主神说,是因为卡片蕴含的力量不能穿越世界的壁垒。
但如果世界的壁垒被打破呢?
如果世界与无序时间海之中有一个没来得及修复完全的小孔呢?
主神对世界树说:[他的胆子大得像[阳炎]。]
世界树没有说话的余力,一边努力啃着无序时间海,一边晃晃已经完全变得枯败的枝叶表达自己有听见。
[你知道阳炎的,你在这里仰望那片世界的时候,应该看见过那片小世界海洋中燃起火焰,那就是阳炎在烧无序的世界——原本他的任务是将无序世界吸纳,毕竟它们比无序的时间海要好利用更多。]
但阳炎觉得麻烦,干脆一口火烧了了事。
后来还是凛冬给阳炎收拾的烂摊子,他的天赋在治愈修复的方向,但复原这么多世界还是有点负担,主神听见过好几次凛冬抱着[无机]创造的初生系统们絮絮叨叨地抱怨。
凛冬当时应该没有想到自己的半个后代比阳炎更胆大妄为。
越级操控主神的力量,卡着缝隙合拢的前一刻选择传送,不怕自己爆掉,也不怕自己被世界的壁垒绞碎。
还有——
主神说:[但他的胆大建立在足够的可能性之上,所以,我认同了他的决策。]
[大树。]
[你在无序时间海中坚持太久,是时候回到安宁的世界中了,现在的序号零世界比你当时把树冠塞进里面时看见的更美,再那里从头再生长一次,你会很喜欢的。]
实在胆大的伊莱蹭蹭艾萨克的后脖颈,嘟嘟囔囔又黏黏糊糊道:“亲完就跑可不是好行为。”
这个时候他又忘记在镜湖是他先亲也是他先跑的了。
“伊莱——”
伊莱捂住艾萨克的嘴,然后一僵,他毕竟是从背后捂,没找准位置,捂住了艾萨克的鼻子和眼睛。在一片沉默中,伊莱默默地把手向下挪了挪,假装自己一击中的。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快地威胁道:“你要是成为世界的壁垒,我马上就死,我去做主神空间的壁垒,你就在这里干巴巴地望着主神空间吧。”
很少有人能够改变伊莱的想法,艾萨克难得抗住了,却没有时间再把伊莱重新塞回去。
主神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艾萨克·弗雷斯特,这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黑色海浪已经彻底挣脱了主神力量的短暂限制。
艾萨克神色一凛,揽住伊莱的腰,他们如同流星一般在整个黑暗空间中快速移动,黑色海浪追着他们的脚步,接触到艾萨克的脊背,又被击散。伊莱控制着魔力回过头看,漆黑的巨兽在几乎笼罩了主神和世界树。
海洋实在广袤,个体在他们眼前实在渺小。
伊莱看着自己手背上偶然间被溅上的黑色液体,声音被气流吹得很轻微。
“你说得对。”
海洋无法被杀死,他们能做的,只有加固世界的壁障。
“但是艾萨克。”
伊莱说。
“或许你不必走向死亡。”
艾萨克扭身避过袭来的、由无序时间海组成的巨蛇,声音中难得带上点怒意。
“不可能。”
他不走向死亡,就是伊莱献祭一半灵魂,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莱抬起手,无数莹白色的丝线自他指尖向外延伸,只有他能看见的代码纵横交错,一些丝线钻入伤口包裹住精灵王年轻的心脏,一些丝线被无序时间海消解,更少数的一些,跨越广袤的时间海,缠住了世界树崩裂的树干。
“我的意思是……”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艾萨克一个停滞,差点被海浪卷进无序时间海里,但他反应得很快,揽着伊莱向下一沉,又猛地拔升,冲起的水柱彼此撞击在一起。在激烈的水花闷响中,伊莱语调平静。
“我有一半世界树崩塌时分出来的核心,你有漫长时间中残存世界树吞噬转化的无序时间海力量。我的这一部分足够纯粹但并不强大,你的那一部分足够暴烈但难以控制。两张牌,单走都是死局,但只要一起走,牵动彼此能够牵动的力量,或许能够获得一点生机。”
海浪的追逐几乎从不停歇,艾萨克的气息略微有点不稳。
“你要赌这个可能性?”
“不,”伊莱语调轻快,他隔着漆黑的巨兽与主神对望,“我要强迫你和我一起参与这个赌局。”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伊莱牵动了艾萨克心脏中的魔力丝线,艾萨克根本没有抵抗,暗绿色的魔力很容易就被牵引出来,接着艾萨克的身上的气息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开始下降。他再也维持不了逃离海浪的高速,一点点朝着时间海坠落,在最后一刻,他甚至想着把伊莱向上抛。
他没成功,伊莱揽住他脖子的手比他想象中更用力。
艾萨克陈述道:“落进里面会死。”
“死亡不是一件坏事,”伊莱举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监察者之杖,唇角明明带笑,眼神却冰冷又凌厉,“而我们向死而生。”
下一秒,暗绿色魔力顺着丝线迅速蔓延向世界树,主神绽放出极其强烈的光芒,那些漆黑的锁链一寸寸崩坏,落下的碎屑堆积在世界树的枝干上。时间海上空的主神空间响应一般开始闪烁起幽蓝与莹白的光芒,莹白的丝线向上攀升,几乎要把整个时间海都照亮,犹如一场逆转的雨。
破败的世界树在一寸寸崩塌,由此诞生的金绿色光围绕着一个涌动着黑线的白色世界,将它向上方送。与此同时,在弗朗西斯南边境线战斗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见那个银紫交错的光束显露出一颗巨树的虚影。没有人知道在光束根部的镜湖中,一截早早被安置在这里的枝桠跨越世界的壁垒被赋予了世界树的权柄。
这意味着它已经成为了新生的世界树。
漆黑的海浪与漆黑的巨兽都变得极其躁动起来,它们甚至放弃了世界树和主神,转而开始捕杀那些莹白色的丝线,但它们实在源源不断,更加“不妙”的是,它们分别拥有了主神空间与序号零世界壁障的气息。
建立主神空间的主神在成为主神空间的壁障,支撑序号零世界诞生的世界树在成为世界树的壁障。
没有谁注意到精灵与人类相拥坠入漆黑海洋。
……
无序时间海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恐怕没有哪个智慧生命说得清楚。
它无情又危险,能够轻易摧毁绝大多数事物,但当坠入其中,最先感受到的却是温和的暖流。
艾萨克被这样的暖流裹挟着前行,什么都看不见,他抱紧怀中的青年,但在一个转弯后怀中骤然变得空空。惊慌愤怒霎时间充斥他的脑海,他在海洋中扭过身,想要找寻伊莱的身影,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明亮的光骤然充斥他的视野。
他所处的位置转换,从漂浮在海洋中一瞬间转变为坐在松软的泥土上,从漆黑的无序时间海一瞬间落入纯白空间内一望无际的蓝紫花海。
短暂离去的伊莱好好地站他面前,似乎对现状丝毫不意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微微弯下腰,银白色的发丝悬在艾萨克眼前,脊背一点点变成花瓣上行,像是一对美丽又脆弱的翅膀。
他说:“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高远湛蓝的天空在头顶一片纯白色间展开,他太耀眼,像是天空中温柔热烈的太阳。
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伊莱的指间,然后猛地插进手指的缝隙。伊莱被拉得一个踉跄,眼看要往地上栽倒,艾萨克半跪起身,接住他。
同样逸散着光点的精灵王低声道:“我愿意。”
伊莱坐在他的大腿上,眉眼弯弯,轻轻亲了一下艾萨克的眼睛。
在艾萨克亲回来之前,他撑着艾萨克的手掌起身,拽着艾萨克的手臂向后退,艾萨克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一只手十指紧扣,一只手生疏地扶上伊莱的腰。
艾萨克总是面无表情,他才学会其它情绪不久,所有的感情都内敛,但伊莱依旧感受到贴在自己腰上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别紧张。”
伊莱抬手搭上艾萨克的肩膀,耳垂也有点绯色,声音轻飘飘。
“如果你踩到我的脚,我不会找你算账的。”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他们都不会跳舞。
伊莱小时候倒是在宴会上看过一点,靠着回忆迈动生涩的步伐,艾萨克被动跟着他的步伐前进,垂着眼睛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发旋,注视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他一步步像刚出生试探世界的小鸟。
这种由情感支撑的舞蹈原本就不需要太多技巧,后来伊莱找到一点感觉,艾萨克也找到一点感觉。
他们在重重叠叠的花海中前进、旋转,衣摆扫过摇摇晃晃的鸢尾花,步子越来越大,身体消散带来的蓝紫花瓣和浅绿光点几乎成为追逐他们的风。
伊莱在笑,前进时产生的气流在某个角度把他的额发完全向后吹、露出清冷凌厉的眉骨,但他的笑又明朗耀眼,紫色的眼睛中仿佛蕴藏着整个世界中最美好的风景。
艾萨克注视着他,好像他就是艾萨克眼中最好的风景。
注视得太专注,一个旋转后他们重心失衡,一起栽进花丛里。
伊莱趴在艾萨克身上,他们大眼瞪小眼,半晌,伊莱把脸埋进艾萨克的颈窝里闷闷地笑,他的耳垂出现光斑,从中飞出的花瓣像停留在耳尖的蝴蝶。
艾萨克伸出手,贴在伊莱的后脑勺上,他的手背也在逸散光点,
“小少爷。”
他说。
“我可以更贪心一点吗?”
“有多贪心?”
“走进白日里。”
伊莱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又无比坚定地回答他。
“你已经在白日里了。”
伴随着极轻极轻的一声砰,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再也没有人类与精灵的身影,浅绿的光点和蓝紫的花瓣彼此交融,飘向一望无际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