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伦斯与奥林有着许许多多相似的地方,但又确实是个性不同的两个人。
奥林在这种情况下大约会吓得往后一退,还要顶着红红的耳廓恶声恶气地说:“你在做什么荒诞的梦?”而克拉伦斯不躲不避,迎着伊莱满含笑意的眼睛,缓慢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他说,“我就是在吃醋。”
伊莱的眼睛弯起来,他捏捏克拉伦斯的脸颊,直起身,这下是克拉伦斯盯着他、而他盯着克拉伦斯的腕带了。
“克拉伦斯,我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和艾萨克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吧?而洛浦家族的情报网也告诉你我不是一开始就带着他、是在弗瑞兹临时监狱才同时出现的对吗?”
克拉伦斯抿着唇,这就是他“质问”完伊莱过后自己反而心虚起来的原因之一。察觉到他此从消息传回来状态就不太对的大小姐私下劝解过他,说与那只半精灵共事恐怕并非出于伊莱原本的意愿,但如果情绪和思想那么好控制的话,他就不是人类了。
“所以一开始我是想自己去的,就像以前我自己去龙脊山谷、而你喜欢呆在洛浦庄园的工坊里,这是由我们彼此的个性决定的事情。我知道如果我提前告诉你、你就会跟着我去,你也知道只要你说要我和你一起呆在工坊里、我就会留下来,但是我们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
伊莱垂着眼睛,双手撑在身侧,上半身微微向后仰一点。这张桌子略有些高,他放松的时候够不到地面,小腿在空中晃晃荡荡,偶尔踢到克拉伦斯的小腿,克拉伦斯也不躲不避。
“遇见艾萨克是一个意外,他自己带着有价值的消息找上门来、又在调查弗瑞兹临时监狱的事中很有欲|望和用处,我们毕竟四舍五入算合作伙伴,他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伊莱的头发有些长,微微低头的时候恰好能够挡住眼睛,克拉伦斯想要透过发丝窥见伊莱眼中的情绪,却意外地看见了在银白头发的映衬下格外红的耳朵尖。
克拉伦斯一怔。弗朗西斯的大少爷与小少爷看似截然不同,事实上每一个害羞的时候都喜欢先红耳廓。只不过前者被自己的弟弟逗得三五不时地要红一下、只要稍微有点心就能看出来,而后者很少有害羞的情绪、从而不为人知。
不过再不为人知的事情,伊莱唯一的朋友克拉伦斯总是知道的。
“而如果你在那个时候来到弗瑞兹临时监狱,我会让你走,如果你不走,我就要叫西西莉亚来把你带走。”伊莱顿了顿,他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好像真的变成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说这些显得有点肉麻的话竟然有些难以出口。
伊莱话说一半就卡住了,克拉伦斯一点也不急,只看着伊莱,某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紧张浅浅升起,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屈了屈,不知道是在期待还是紧张。木柴燃烧时因为碳纤维断裂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星从通风口逸散出来,还没来得及接触到背对壁炉的克拉伦斯就变成灰黑色的余烬飘飘扬扬地落在地面上。
“所有人都觉得弗瑞兹临时监狱没有多大的危险,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并不简单,所以我可以接受艾萨克去到弗瑞兹临时监狱,而不能接受你。”
伊莱的耳朵尖已经快要红到和试验田里的苹果一样了,但是他抬起头,眼神和面色都很平静,如果不是克拉伦斯提前看到那一抹红色大约真的会被糊弄过去。
“我的意思是——”伊莱眨眨眼睛,紫色的眼睛在壁炉中火苗的映衬下显出几分温暖的金红色泽,当他用这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很难有谁不能生出类似于“他很在意我”的错觉,而放在克拉伦斯这里,这就不是一种错觉。因为伊莱接着说:
“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亲人和朋友之间闹点别扭是很正常的,如果任由别扭存在不管不顾、只希望对方先低头或者用漫长时间抚平一切,这点别扭就将演化成横贯一段关系的裂痕。
不过克拉伦斯抛掉那点别扭之外还算个直球选手,而伊莱也不喜欢把一切都藏在心底。
“所以,”明显感觉到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消失了的伊莱突然严肃地踢了克拉伦斯的小腿一脚,“我生病的时候你是真的没来看我吗?”
克拉伦斯站起来,弯下腰拍拍下半截裤腿上被伊莱踢上的灰,又拿起壁炉旁边挂着的帕子一点点把手擦干净。
“你觉得呢?”
伊莱歪着头观察了好一会儿,笃定道:“你来了。”他又有点奇怪,“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克拉伦斯来了,但没有见到他。
事实上伊莱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克拉伦斯就想过要去领主城堡了,不过那个时候他因为那只半精灵有点闹别扭,只纠结了一下就决定暂缓几天。这一缓,就听到了“弗朗西斯正在昏迷的小少爷病情加重命不久矣”的消息。
克拉伦斯一开始是不信的,伊莱过往每次生病落在那些贵族嘴巴里都要变成“命不久矣”,他以为这次也不例外。直到第三天晚上,已经在亲卫军营呆了小半个月的大小姐突然回来,盔甲都没来得及卸下就推开工坊的门,一脸凝重地看着坐在壁炉前的克拉伦斯。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击中了克拉伦斯的大脑,他蹭地站起来,脚旁的水桶被带翻、实在算不上干净的水溅到他的裤脚上,但他恍若未觉。
“你要冷静一点,克拉伦斯。”大小姐这样说着,自己看上去却不像很冷静的样子,她有些艰涩地开口,“从小伊莱回到城堡开始奥林就再也没有来过亲卫军营,刚刚伦克朗大人过来说,奥林不能执行明天的任务,接下来至少半个月以内都不会参与亲卫军营内任何事物。”
奥林·弗朗西斯热爱亲卫军营,他从最普通的士兵一点点成为五位队长之一,靠的从不是他领主之子的身份。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在训练场从太阳还没升起训练到太阳彻底落下,执行任务时他一往无前、敌人再强大也从无惧色,他连请假都极其少有、理由也多是因为自己的弟弟,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从未因为任何原因缺席任何一次确定由他去执行的任务。
那一刻克拉伦斯意识到,这一次伊莱的病已经到了领主城堡众人完全无法掌控的地步。
这种想法在他连夜抵达领主城堡,却被委婉地拒之门外时达到了鼎盛,因为这意味着领主城堡已经不太能腾得出手来接待一位充满忧虑的客人了。
那么伊莱呢?
克拉伦斯回到洛浦庄园,在工坊里一直坐到天明,脑子里的消极猜测与恐怖设想纷乱错杂。第二天他走出工坊,头一次向洛浦家主提出了与锻造完全无关的要求——他要去亲卫军营下的监狱,见一见被伊莱带回来的两个外来者。
然而洛浦家主告诉他:“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也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也许西西莉亚可以去,但她见不到你想要见的人。”
那一刻克拉伦斯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仔细想想他真的仅仅是因为“伊莱愿意带着艾萨克去弗瑞兹临时监狱也不愿意带着他”而生气吗?不是的,情绪的达成需要其他许许多多的原因,比如他突然意识到伊莱一直不停地在向前走、已经走到他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了。
那一刹那伊莱就像冬日科尔山顶峰的冰,一开始克拉伦斯把冰捧在手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一点点融化,总有一天会全部变成水从指缝中溜走。
克拉伦斯不再去领主城堡了,大小姐会定时给他带来伊莱的消息,从越来越差到越来越好,他从握着锤子的手都在抖到能够像从前一样流畅地刻下符文,心里始终在思考:要怎样才能捧住水。
然后伊莱告诉他,你不用捧住水,因为我永远是冰。
……
听伊莱说完肉麻的话,顶着一张稳重脸的克拉伦斯事实上心里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不知道这叫袒露心迹之后不可避免的尴尬,干脆清清嗓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回工作台旁。
本来也有点不自在的伊莱在看见克拉伦斯的动作之后瞬间自然起来,甚至还有心情笑盈盈地盯着克拉伦斯、力图把他看得更加不自在。
然而克拉伦斯的心理素质还是比他想象的要更好一点。
一颗黑漆漆的、拖着绳子尾巴的东西从克拉伦斯的方向抛来,伊莱下意识地举起手接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个弗朗西斯钢打成的、大概半径两厘米的小圆饼。伊莱用拇指摸过圆饼表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奇怪地问:
“这是什么?”
“一个吊坠,”克拉伦斯从工作台一角摸出另一个样子差不多吊坠,在空中晃了晃,“刻了你走之前我们新实验成功的那个感应符文。”
伊莱挑了挑眉毛,举起吊坠仔细看看,果然在边缘看见了一圈有点熟悉的陌生文字,他按照着记忆中的位置摁了摁,一种奇怪的光泽掠过完全没有移动的圆饼表面,与此同时,克拉伦斯手中的那一个闪了闪。
“距离限制是半个弗朗西斯。”
伊莱了然,这两个吊坠大约是克拉伦斯从别人口中听见他前往弗瑞兹临时监狱后做的。
他眨了眨眼睛,握住了这个小圆饼。
看见伊莱没什么抗拒的样子,克拉伦斯自然地转向另一个话题:“你今天来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吧?”
一码归一码,伊莱找他有事这件事和伊莱很在意他没有什么冲突,经过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克拉伦斯已经很习惯。
果不其然,伊莱若有所思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想要剥夺从属贵族的领民获得职位的所有途径吗?”
克拉伦斯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难以置信地向伊莱确认了两三次、一一数明这样做之后那些本就对伊莱没什么好感的贵族可能会有的种种反扑,最终只得到了一个“我并不在意贵族对我的看法、也并不畏惧他们可能做出来的事”的答案。
现在把这件事提出来,应该是要付诸实践、或者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成果吧?
然而伊莱平静地抛下一个炸|弹:“在去弗瑞兹临时监狱以前,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
克拉伦斯一顿,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这件事会像以前那样被伊莱藏在心里、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去做,结果听听现在伊莱在说什么——他把、这件事、提前告诉了领主大人???
早在黑暗时代之前的人类中就出现了领导者、贵族与平民,距今已经有几千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级划分,获益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让将阶级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未收益者在前人不断的言传身教中习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一直如此。
克拉伦斯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反驳伊莱都是因为被伊莱过去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给训练出了一颗接受能力极强的心脏,但是伊莱的父亲有这样的接受能力吗?本来就在社会阶层金字塔顶端的领主能够容许伊莱损伤几千年来秩序严明的金字塔吗?
答案是——是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伊莱眨眨眼睛,唇角一勾,笑容莫名显出几分不引人讨厌的小得意来,“父亲并没有反对。”
而没有反对,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默认。
弗朗西斯的领主比他的领民想象的要更加有魄力。
克拉伦斯有些怔然,思绪繁杂飞舞,他从‘身为贵族的自己要不要阻止试图用这种方式削弱贵族影响力的伊莱’想到‘如果伊莱真的这么干了他又要怎样抑制与洛浦家亲近的贵族家族的反扑’,最后,一个毫不相关想法终于打败一切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原来伊莱最像的不是长相相似的母亲。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从父亲那里获得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优渥的条件、强大的天赋、彰显着尊贵身份的一头银白头发,而是流淌于血脉之中、足够推翻一切的反叛意志与信念。
他早该想到的,克拉伦斯想,弗朗西斯的领主刚刚上任就敢杀死王城派来说教的高级官员,怎么会在贵族的事务上束手束脚。
克拉伦斯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要开始思索如果伊莱动作太大、贵族的反扑太剧烈,他要怎么尽力为自己胆子比天大的好朋友减少一点受到的攻击了。
这个时候伊莱说:“但是现在我反悔了。”
克拉伦斯眼睛一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
“普通领民要被贵族看到并且收用、本身就应该具有出众的才能,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有所属的势力就拒绝让他们进入弗朗西斯的政治军事体系……”
“太亏了,”伊莱说,“思来想去,还是太亏了。”
“所以,”伊莱注视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克拉伦斯,眼睛弯起来,“我打算让他们和所有没有归属贵族的领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竞争——哦,我的意思是水平线。”
竞争?克拉伦斯沉吟一会儿,虽然贵族们还是会觉得被冒犯,但是总归比直接剥夺归属贵族领民的参政权要好一点,归属贵族的领民能够获得的资源比普通领民多很多、就算在同一水平开始最终在竞争中获胜的几率也会更大,这样的话中立贵族和革新贵族的抗拒应该很好控——
“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有一个绝妙的想法。”
伊莱竖起一根手指,眉眼弯弯的,说出的话却不像笑容一样美好。
“普及教育。”
克拉伦斯的放松急转直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还是来讨论怎么剥夺归属贵族的领民的政治权吧。”
伊莱突然生出点坏心思来,他故作惊讶道:“那怎么行,他们只是阵营不同,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
伊莱当然知道。
剥夺依附者的政治权意味着削弱贵族的势力,贵族无法为依附的平民提供阶级跨越的捷径、平民不再依附贵族,归属贵族的平民官员不复存在、贵族再难将爪牙伸向弗朗西斯的政治场。那么普及教育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给平民提供另一条不用依附贵族就能踏入另一个阶级、改变自身命运的途径,经由这个途径实现跨越的平民不仅很难会成为贵族的爪牙、甚至有可能会成为反过来击打贵族的利刃。
伊莱还知道,克拉伦斯想到的还是太少了。
持续不断的教育会让原本习惯处于金字塔底端的平民逐渐见识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他们会开始思考当前制度的不合理性,并且终有一天会竖起大旗推翻这座历经千万年风霜的金字塔。不过这是很久远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了,现在的大陆还笼罩在神明的“圣光”中,要到那个时候,大约足够两代长生种从出生到死去。
伊莱上辈子的国家并没有贵族与君主,这辈子也没有身为特权阶级就一定要维护特权阶级利益的自觉,但是他的朋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身边都是特权阶级的贵族。他眨了眨眼睛,避开这条高压线说道:“普及教育已经是几经权衡之后,最全面的同时最快速的方法了。”
克拉伦斯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无论有什么原因、又有多么急迫,你知道你这样做会面临什么吗?所有的贵族都会成为你的敌人,他们联合起来拼尽全力要给你一个深刻的教训,你可以避开一次、两次、甚至十七八次,但是你不能避开第三次、第十九次,你只有一个你,但他们能用金币买来的杀手无穷无尽,就算是这样,你也要这么做吗?”
伊莱注视着克拉伦斯的眼睛,这双奇特的眸子瑰丽依旧,就算其中充满了不赞同,伊莱也相信只要自己此刻点头,克拉伦斯就不会再阻止他,而是会以克拉伦斯而非克拉伦斯·洛浦的身份站在自己身边,毫不动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只需要伊莱点头。
可是伊莱这一次不想只点头了,他低下头,食指按住克拉伦斯扔给他的吊坠一侧边缘,小心地控制着它在木桌上向前滚动。粗粒侧面与木板相接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突然说起了毫不相关的话:“弗朗西斯的人太少了,明明领地是整个游星帝国最大的领地,领地总人口却只能排在最末端、就算距离倒数第二位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但就算以这样少的人,我们都能抵住奥斯都一个帝国的攻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伊莱食指用力,竖起的小圆饼啪嗒一声被摁在桌面上。
“意味着弗朗西斯的平均水平事实上是比任何一个领地或者国家更高的,也意味着弗朗西斯相较后者来说有一个快速成长的捷径。”
克拉伦斯微微皱眉:捷径,哪里来的捷径?
“其它领地和国家挑选出强大的人、交付他们强大的武器与装备,最终组成一支强大到足够破开一切的队伍,这就是他们一往无前的利刃、崇高地位的保证。”
“他们这样做是站立在人口基数足够的基础之上,相比之下人丁稀少的弗朗西斯不能这样做。”
因为弗朗西斯挑不出足够的人。蚁多咬死象,足够的普通人也能咬断天赋者的咽喉,再精锐的军队都抵不过不讲道理人数碾压的大军。
“但是如果我们不挑选强大的人呢?”
伊莱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中抛着的吊坠在最高点反射出灯光与壁炉中的火光,再坠落时就像一颗拖拽着尾巴的星星。星星落进手心里,修长五指收拢,伊莱握着这个吊坠,就像握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伊莱弯起唇角,紫色双眸灼灼,其中暗藏的的光芒比日光还要耀眼。
他说:“我们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