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应当是一个很好的夜晚。
圆月当空，宁静湖畔，燃烧的篝火，自林间穿来的风裹挟凉意，蘑菇与肉汁的香气蒸腾而起。
在这样的场景中，暧昧接吻很合适，与久别重逢的亲人拥抱很合适，甚至隔得远远的、说两句夹枪带棒的话也很合适。
只是三种合适撞在一起，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半路杀出来的奥林强行坐在了伊莱和艾萨克的中间，伊莱把手中的肉串“供奉”给他，得到一个大概意味着“你小子给我等着”的眼神。
伊莱在这个世界长这么大，获得过太多奥林这样的眼神，最后也等不到什么惩罚，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小奥林搓红了他的脸。
于是他坦坦荡荡地收回目光，某一个刹那隔着火苗看见对面冷着一张脸烤肉串的艾萨克，轻快地眨了眨右眼。
艾萨克是蛮好哄的，神色稍霁，整只精灵的气场看上去都柔和不少。
然而这一幕落进奥林眼底，气得大少爷把木签上的肉咬下来的时候简直像在生啖精灵肉，而艾萨克也不甘示弱，串新的肉串时简直像要把木签子插在奥林的身上。
精灵王面无表情地想：如果这个讨人厌的人类没有出现，说不定他已经获得了一个没有隔着手指的亲亲。
他平时想都不敢想，连在水下渡气都要小心翼翼地隔着手，现在天上掉糖馅饼了，谁知道奥林窜出来一脚给踹走了。
而奥林不止想踹自己弟弟丢下来的糖馅饼，还想连着艾萨克一起踹。他知道艾萨克对伊莱有点非分之想，潜意识里对艾萨克的成见也的确随着时间流逝在慢慢松动，但这不代表他亲眼见了这样的场景之后还能保持了冷静。
相反，他现在简直想把整片大陆捅爆。
伊莱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出声转移两尊大佛的注意力。
他问奥林：“你现在不应该在东部海域吗？”
最近弗朗西斯东西部海域都频繁有摩擦，教廷似乎是想试探瑞兹能够调动多少海洋魔兽为弗朗西斯所用，攻击一波接一波，完全无序，根本没办法预测从哪里来或者来的人有多少。
弗朗西斯当然不愿意被摸清底牌，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全然托付给魔兽，于是干脆任命了两个临时指挥官，带领士兵分管东西海域的战斗。
指挥驻西部海域军队的是个擅长海上作战的护卫军队长，指挥驻东部海域军队的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万能砖奥林。
伊莱前几天才听说东西部海域同时掀起战火，想着两个指挥都应该忙得够呛，却没想到今天其中一位就出现在这里。
跨越半个弗朗西斯的奥林嗤笑一声，阴阳怪气：“我在东部海域等着你们亲完再过来呢？”
弗朗西斯的大少爷怨气冲天，伊莱说不出话，私下戳戳系统：我哥这么说，我还蛮害羞的。
系统不知道宿主身上哪一点能够体现出害羞，反倒是那边的精灵王冷着一张脸快从耳朵红到衣领里了。
它只能给出来自进化版人工智能的祝福：[宿主开心就好。]
多么朴实的祝福。
奥林难得在和弟弟打嘴炮的过程中占据上风，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臭着一张脸回答伊莱一开始的问题：“我来找你。”
“找我？”伊莱一愣，下意识道，“父亲和母亲来抓我了？”
不应该啊，迪伦和菲瑞娅不许他出门归不许他出门，但只要他自己跑出去了并且不遮掩行踪，迪伦和菲瑞娅就很少主动来找。
更何况他这次到南部丘陵的时候还跟这里的巡逻队打过招呼，迪伦和菲瑞娅知道他安全，按理来说就更不会特意来找他才对。
果不其然，奥林摇了摇头，他开门见山：“你记得詹妮弗吗？”
这当然记得，遵从长辈指引从明日之森奔亡而来的精灵幼崽，为伊莱带来了第一颗精灵之心，在精灵族中算相当亲近人类。
“詹妮弗怎么了？”伊莱有些惊讶，“埃尔弗直接住在第四学院之后她不是跟着露丝搬去妖精驻地了吗？”
“她没怎么，是我们需要她跟着我们去明日之森一趟。她说明日之森精灵村庄里的长老死亡之前告诉她，如果她要重回故土，一定要向太阳——她说的太阳就是你吧——要一件东西。”
短短几句话，听在伊莱的耳朵里，竟然有种词语我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我就不懂意思的荒谬感。
“等等，”伊莱迟疑道，“你们为什么要她去明日之森一趟？”
奥林也没避着艾萨克，坦然道：“奥斯都王室出事了。”
伊莱一愣，随即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喉咙几乎有点发紧。
“阿奇尔——”
“阿奇尔·奥斯都病重，奥斯都王室再度陷入皇权斗争。”奥林说，“阿奇尔·奥斯都托付给我们一件东西，据说是在明日之森，需要明日之森出身的精灵一同前往。”
明日之森唯一幸存的精灵就是詹妮弗。
等等，阿奇尔才上位多少年，怎么现在就“病重”？
伊莱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阿奇尔自从成为奥斯都新皇之后就不太遵从教廷的意志，而他与教廷最大的矛盾就在紧邻明日之森的达亚镇。几年前伊莱从奥斯都东部海域归来的路途上发现达亚镇和明日之森的异常，直接捅了出去，教廷当然想捂嘴，但阿奇尔执意调查。
难道阿奇尔查到了什么？
达亚镇……伊莱的脑子里慢慢浮现出了当时越过花丛树林看见的场景：或肿胀或腐烂或一切如常的尸体遍布那座小镇，细小的藤蔓绒须和还未成型的黑雾成为唯一的“旅客”，实在是炼狱一般的景象。最为恐怖的是，达亚镇明明破败至此，然而就算是在最敏锐的冒险者认知中，达亚镇平和安宁一如往昔。
阿奇尔发现了什么？以至于教廷要在这样快的时间内对他发难？
或者说，教廷要做什么？以至于要在这样快的时间内杀死完全倾向弗朗西斯的奥斯都新皇？
伊莱不知道，或许除了阿奇尔和教廷，没有人会知道。
他问奥林：“詹妮弗需要我的什么？”
他甚至不在意詹妮弗长辈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了。
“这就是问题，詹妮弗不知道。”
看来无论是人类占星术士还是幻想种预言者，都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了，只苦了预言里的恶魔之子和太阳。
伊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谜语人。
于是他决定摆烂，他伸出双手，真诚道：“要不把我一整个带过去吧。”
奥林扯动唇角，英俊面庞露出一个堪称凶悍的笑：“你做梦。”
伊莱不甘示弱：“我都这样了，做做梦怎么了？”
这回奥林的神态发生了某种变化，连带着伊莱放松的姿态也跟着绷紧。
“伊莱，这次你真的不能去。”奥林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教廷的人包围得太严密，我们是要硬杀过去，再硬杀回来。”
“那带上我就很好，我一个能打你们十个。”
“你可以打十个亲卫军士兵，但是没办法一个人覆灭教廷，这场战争要主宰弗朗西斯的命运，那么弗朗西斯的领民就不能全然站在你——”奥林顿了顿，不情不愿地补充，“和那位精灵王阁下身后。”
伊莱眨眨眼睛。
“为什么不能呢？”
奥林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伊莱，某一个瞬间，伊莱甚至生出了被迪伦注视的错觉。
弗朗西斯的继承人一字一顿地说：“始终被保护会催生不切实际的愿景、无穷无尽的要求、卑劣的贪婪与欲望。”
伊莱略微睁大了眼。
“[凛冬]教会人类使用力量，却因为不愿意带领人类肃清幻想种而被人类杀死，存在被抹除，功劳被替代。你为弗朗西斯做得太多，我不想黑暗时代重演，父亲也不想。”
伊莱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你们怎么知道……”
“弗朗西斯从来没有忘记弗朗西斯的老师。”
弗朗西斯，是领地弗朗西斯，还是姓氏弗朗西斯？
这都不再重要。
奥林倾过身，揉了一把伊莱的头发，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轻。
“伊莱，弗朗西斯从未进入神明的时代，弗朗西斯领土之上流转的，是人的时代。”
独树一帜的标杆太高，微风一吹或许就要折断，但当无数树木冲着标杆努力生长，极高之处最凛冽的风或许也无法伤害这片丛林。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过了很久，他下定了决心。
他抬手抚上腕间的翠绿手手镯，轻轻擦过，落在荆棘指环上。缩小的监察者冠冕被放在奥林摊开的手甲里，在彻底放手之前，伊莱抬起头，竖起一根手指。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敌人的包围已经严密到必须要你们杀出去亲自把东西取回来了，你们是怎么知道阿奇尔要向弗朗西斯托付东西、并且这个东西在明日之森的？”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伊莱想到过很多种答案，却没有料到奥林最终摇了摇头。
“我们不知道。”
“啊？”
“这是你的舅舅马修·柯蒂斯在得知奥斯都再度陷入王权争斗之后通过你的母亲向父亲传递的消息。”伊莱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并没有逃过奥林的眼睛，然而他还是说：
“阿奇尔·奥斯都从还没有返回奥斯都、参与皇权争斗，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伊莱，奥斯都王室，也从未真正进入过属于神明的时代。”
……
奥林真的是带着任务来的，纵然千分不愿万分不喜，还是天还没蒙蒙亮就转身离开，走之前还没忘记用眼神杀死艾萨克。
艾萨克看都没看他一眼，专注地烤手中的肉串，挑出最好的递给伊莱。
伊莱曲着一根腿，弯下腰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慢慢清理橘皮丝，清理完了，就看着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的烤肉发呆。
一般来说，他的发呆意味着思考、抑或是在与系统交流，但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想，近乎全然放空。这样的状态让他变得有点迟钝，以至于艾萨克都蹲在他身侧了，他才抬起头，：“怎么了？”
“没胃口？”
伊莱把烤肉串上那个小小的缺口给他看，表示自己尝试过：“咽不下去。”
艾萨克皱了皱眉，把肉串拿到自己手上，伊莱没胃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今天烤肉串的时候已经破例撒了一点辣椒粉，没想到还是没能唤醒伊莱的食欲。
他想到伊莱前几天在精灵驻地种的一种叫西红柿的东西。
“想吃点酸甜的吗？”
“不用了，”伊莱摇摇头，他看着艾萨克绿色的眼睛，凑近一点，笑着问，“你担心我啊？”
艾萨克点了点头。
直球动人心，伊莱愣在原地，瞳孔中映出艾萨克的脸。
艾萨克是长得很好的。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想。
短暂的愣神之后，他向后仰，回到原来的位置，唇角也噙着笑。他想起来艾萨克原本是要今晚回一趟精灵族，问：“你回精灵族做什么？”
很寻常的问题，艾萨克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等到伊莱的眼神变得疑惑了，他才说：“前几天来到精灵族的精灵长老说，精灵族最后的大贤者居住在明日之森的精灵村庄。”
真是巧，他还没来得及回去了解这个大贤者的相关情报，奥林就因为要前往明日之森找到了他们身旁。
伊莱眨了眨眼睛。
“那你还要回去吗？”
艾萨克沉默一会儿，说：“不回去。”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明日之森中留存着什么东西。或许囊括在阿奇尔准备的东西里面，或许没有。
他必须要去这一趟。
伊莱并不意外。
艾萨克先成为教廷的血色阴影，再遇见他。他不认为所谓的喜欢能够驱散仇恨，所以在艾萨克与他形影不离的日子，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场别离。
“你总是陪着我做这做那，现在你要去做什么，我却要留在弗朗西斯做另外的事。”伊莱说着，张开手臂，说，“分开之前要抱一下吗？”
当然是要抱的。
艾萨克甚至费劲儿地弓起脊背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伊莱的颈窝里。
“不用抱歉，和你一起我很高兴。”
高兴实在是一个太美妙的词语了，从前艾萨克怎样也无法与这个词汇共情，现在只是脱口而出，心脏就跳得像最活泼的风滚兔一样。
伊莱环上他的脊背，轻快道：“我也很开心。”
在今天出现过无数次的紫色卡片浮在伊莱的眼前，上上下下，在一个波动范围极其微小的区域里转着圈。艾萨克看不见他冷静到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眼神，也不知道伊莱手环上他的脊背那一刹那轻轻垂下眼睫，他只察觉到伊莱收紧的手臂，听见伊莱轻轻的一句：
“再见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艾萨克保证道：“我会很快回来。”
他听见伊莱在笑，他的唇角也跟着翘了翘，气氛太好了，于是他说：“如推翻教廷之后你要杀死我，你可以给我一个吻吗？”
“可以。”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垂着眼睫，轻飘飘又慷慨地说。
“到那个时候，我不杀死你，也可以给你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