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亡好像和花朵掉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刚掉下来的时候还保持着鲜活，凑近还能嗅到点隐隐约约的花香，随着时间推移，水分散失，花瓣卷曲、出现暗沉的纹路、散发难闻的气味，霉菌慢慢爬到它的身上，最终将它转变为土壤的养料。
人也差不多是这样的。
刚刚死去的时候皮肤柔软又有弹性，身体中某些细胞与器官依旧在保持工作，一个小时之后躯体就会开始硬化，一天之后再次变得柔软。这个时候脱离免疫系统压制的腐败细菌开始发挥存在感，它们遍布尸体的表皮和肌群，释放出绿色气体，可能会令尸体变得肿胀、也可能不会。再过一段时间，软组织经腐蚀后完全溶解消失，毛发、指甲脱落，仅剩下骨骼。
这个过程不长，冬天可能是几个月，夏季不过二三十天，鲜活的人类变成白骨，就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明，那么细菌就是最平等、慷慨、从另一维度纵观整片大陆的死神。
伊莱信细菌与细胞的作用，不信神明。
然而他现在看着这样一幅场面，胃酸上涌到喉头，脑子里满满当当的却都是神明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在人类的定义中，神明身处更高维，祂们毫无疑问拥有掌控低维世界的权力——就比如让本该顺应自然规律腐烂的尸体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
伊莱抬起头，远望天边，心里想：全是尸体，一具白骨也没有。
三四米之外的巨人观胸口银剑闪闪发亮，漫长斜坡脚下连衣物都有腐蚀痕迹的棕发男孩宛若只是坠入梦乡。尸体融进草里、成为城墙的一部分、甚至组成永远不会流淌的河，实在是诡异的场面。
伊莱现在没办法呼吸，尸体的臭味太浓烈了，他向后略微退了一步，突然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是个缺了一个角的木马玩具，看上去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可能是几年前的东西。
木马脖子上编得很精细的红绳暗淡，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前是赠送给某个孩童的礼物，伊莱鬼使神差般地想要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然而艾萨克突然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用力，伊莱被他推得迈了一步，刚好跨过那道界限。
林间清爽的空气终于涌进鼻腔，带起轻微的痒意，伊莱偏过头去用手背抵着口鼻咳嗽，面色沉凝的马修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背，等到伊莱咳嗽平息之后问他：“还好吗？”
伊莱摇了摇头，想要笑笑，到底是没有笑出来。
没有人在看见那样炼狱般的景象之后还能够笑得出来，于是他只说：“没事。”
这时艾萨克踏着那长长一丛拉布瑞丝走出来，他看着伊莱，像是要说些“都说过别来了”之类的话，张口吐出来的却是：“我进去过一次。”
艾萨克说进去，那就一定是在里面完完整整地转了一圈、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才会出来。
伊莱刚跨过界限就呼吸不过来，就连剑士出身的马修在短时间内都感到了不适，他却能做到这种程度——甚至还有余力取去杀那么多十字骑士和一个紫衣主教。
不是说这就意味着他有多么强大了，而是他的接受能力高得有点可怕。
马修是冒险者、在被屠戮的精灵村庄执行过任务、亲眼见过的腌臜算不上少，此刻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艾萨克，脑子里想象的竟然是对方行走在腐烂的尸体之中、冷静地搜寻信息的模样。
智慧生物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变成这副不为所动、冰冷淡漠的模样的，他们生来是空白的画板，教育与经历是画笔画材，绘出的画面就截然不同。
伊莱这个时候已经缓过来了，他转过头去再看了一眼浅浅一层树木与花丛之外的达亚镇，人在暗处的时候很难看清楚亮处的东西，纵然他已经尽力眯着眼睛去看，依旧只能隐约看见青黄草地以及极具弗朗西斯特色的小镇房屋。
不走进去，谁也发现不了那些奇怪的尸体，一走进去……
伊莱转过头，一名被艾萨克一箭穿透咽喉的十字骑士倒在干枯的草丛里。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明日之森与达亚镇遭遇黑暗风暴、柯蒂斯与弗朗西斯的密探带回来的消息却一切如常了。
拉布瑞斯辅以精灵族的魔力能够起到让人类找不到精灵聚集地、无知无觉离开的效用，未必不能够在其它魔力的作用下让人产生达亚镇仍然在正常运转的错觉，如果实在是有意志坚定的人没有受到干扰，达亚镇外的十字骑士和主教就会杀死这部分人、再把尸体扔进达亚镇的范围内。
怪不得。
伊莱垂着眼睫想：怪不得黑暗风暴发生过那么多次，却始终被捂得死死的，就连高度提防教廷的弗朗西斯都没有觉察到不对，如果不是艾萨克的到来，可能他们至今还蒙在教廷构造的穹顶之下。
话说回来，他第一次发现穹顶之外的黑暗是什么时候？
是被薇尔绑架的那一天吗？不是的，那只是让他发觉了笼罩在大陆头顶上的穹顶。隐隐察觉黑暗存在，是艾萨克跨越半个大陆来到弗朗西斯、系统给出的成就之中隐晦透露出艾萨克是暗夜半精灵的那一刹那；真正意识到黑暗有多么浓重，则是在暗夜森林，艾萨克看着洞窟底部那个渗着黑水的十字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那是圣水的那一个夜晚。
艾萨克。
说到底，都是艾萨克。
伊莱眨眨眼睛，看向艾萨克，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问的是艾萨克在达亚镇里面转了一圈看见了什么。
“看到——”话音戛然而至，艾萨克眉头一皱，转头望向右侧的树林。
半精灵这副姿态伊莱可太熟悉了，看见那漫山遍野的尸体之后，他心中本就怀着一股气，现在直接抬手把固定在腰侧套子里的监察者之杖抽出来；马修略微一愣，随即也像察觉了什么一样皱着眉头慢慢抽出了手中的剑；身旁的灌木丛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玛格达做好了战斗准备的预兆。
伊莱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他们是一个冒险者小队、那么配置应当算得上不错，长剑士、暗杀者、弓箭手、魔法师，除了没有防御之外没有任何短板，高处的弓箭手甚至可以腾出一点注意力去保护魔法师，除了魔法师需要注意不要轰到队友没有什么很难配合的地方。
马修回过头来，眼神凌厉，这一刻他已经不是在伊莱面前没有什么底线的舅舅，而是凌空的建立者、凌空最坚不可摧的、旗帜一般的队长。
他不常出手，绝大部分时候都很温和，于是很多人会忽略掉他其实是整个冒险者群体中最强大的剑士之一，但这并不包括凌空小队的初始成员玛格达，也不包括小时候见过他把阿奇尔摁在地上捶的伊莱。
马修相当简洁地说：“你待在这里。”
无论是在冒险者队伍还是军队中，优先保护近战能力弱、杀伤力强的魔法师是大家的共识，马修并不觉得艾萨克会跟着自己和玛格达一起行动，于是他直接把艾萨克归到了负责保护伊莱的那一类里。
至于为什么认定艾萨克会待在原地“保护”伊莱，马修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伊莱很干脆地一点头。
马修朝着某个方向前行，和他隔了七八米横向距离的灌木丛悉悉索索，那是玛格达跟上了他。
这块地方只剩下伊莱和艾萨克，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后者略一曲腿，轻轻一跃、相当违反重力地落到了离地五六米的树枝之上，再一跃、到了更高的、能够纵观全局的地方。
那么作为“队伍”中唯一的魔法师、最欠缺战斗经验者，他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伊莱蹲下身，单膝跪地，一只手拄着法杖，一只手贴在地面上，一张泛着蓝色光辉的卡片停留在眼前。
[稀有功能卡·探查]
[卡片说明：作为魔法师，你或许没有同级的剑士那样敏锐的感知，不过没有关系，它会带给你堪比最顶尖暗杀者的探查能力。
功能说明：时效三十分钟]
使用。
[宿主是否确认使用[稀有功能卡·探查]。]
确认。
蓝色光辉一闪而过，卡片最下方停滞的时间开始跳动，与此同时伊莱陷入了相当奇妙的感受里。
某种气场以他接触地面的手掌为圆心震荡波一般向外扩散，他一瞬间拥有了急速推进的全景视角，四面八方的景象诚实地反馈回来，那些足够任何一个人头晕目眩的画面被大脑冷静地处理，不停地反馈信息：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只有树木与枝干、这里延伸往达亚镇并且受阻。
不知道接收了多少条信息、不知道多少画面因为并非目标而熄灭，最终，伊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画面。
黄绿草丛掩映下的小路，死去的十字军士兵，一名面带怒色的红衣主教厉声说着什么，身后的十字军士兵走上前来搜寻同伴的尸体。
是这里。
伊莱抬起头，慢慢直起身来，紫色的眼睛中翻涌着某种银色的瑰丽风暴。
他的视野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看着左前方毫无异样的树林、一半看着红衣主教冷笑着下了什么命令，马修与玛格达在谨慎地前行，而在红衣主教的带领下，一支几乎没有任何自主小动作的十字骑士迅速整队，朝着马修与玛格达的方向前行。
伊莱抬起法杖，监察者之杖慢慢倾斜、一直到杖尖的宝石抵在地面上。
树枝之上的艾萨克察觉到流向变得奇怪起来的魔力，低下头，瞳孔略微缩了缩。
他现在真的是在很高的地方，附加暗夜精灵一族的视力，他甚至能够隐隐约约看见正向着这里而来的十字骑士军。这也意味着他一低头就能看见伊莱的头顶，以及——
伊莱脚下徐徐展开的冰蓝色法阵。
在全大陆的魔法师使用魔法前都要在法阵升起的符文中吟唱的时候，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脚下出现法阵是一件挺稀奇的事情，此时升腾而起的符文也没有绝大部分魔法师那么慢悠悠，而是宛若被风卷云吹一样形成一道漩涡，回旋得很高，某一个甚至到达了艾萨克的眼前。
啪一下，散掉了，连消散时释放的魔力都马不停蹄地奔向伊莱。
事实上这方空间内所有的魔力不论元素倾向都在向伊莱涌去，它们违背这个世界的常识源源不断地向变异冰元素的方向转化，艾萨克某个瞬间嗅到了一丝尸体的臭气，他皱着眉看向达亚镇的方向，只一眼，心中就有了答案。
达亚镇的周围存在着某种起到阻隔作用的魔力护罩，它的存在也需要魔力去维持，然而现在所有魔力涌向伊莱，它就开始摇摇欲坠。
意料之外的收获。
再多抽取一点，艾萨克想，达亚镇中隐藏的晦暗秘密就将不再是秘密。
然而魔力构成的风暴停止了。
伊莱脚下法阵一瞬间消失，符文悉数破碎，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艾萨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望向不远处前行的红衣主教与十字骑士。
他拉紧了弓弦。
……
自发现第一具十字骑士尸体开始、已经前行了很长一段距离的红衣主教面色凝重。
他是奥斯都王城圣殿的五名红衣主教之一，前几年一直在某些小国为穷苦的难民传播神明的福祉，上个月才回到奥斯都，这是他第一次带领十字骑士执行“监守恶魔诞生之地达亚”的任务。
第一次带队来到这里，就出了从前几年里都没有出过的错漏，他现在烦躁得只想把罪魁祸首掘地三尺找出来，用对方的头颅去乞求神明原谅他的办事不利。
一烦躁，声音中就难免带上几分火气，他语气不大好地问身边的十字骑士：“那些尸体上的线索还不够找到那个该死的、与神明大人的代行者作对的异端吗？”
十字骑士没有回答，放在心情本就不好的红衣主教眼里，却没有让他生出什么怒气，反倒是让他稍微平静下去一点，心想：他能指望这群冷冰冰的东西回答什么呢？什么都不能。
十字骑士是教廷最锋锐的刀，无论他们在成为刀之前或者不再做刀之后有着怎样的个性，做兵器的时候都不需要表达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会说话。
于是能够表达自己的红衣主教生出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终究是得到了神明大人更多的宠爱。
想到这里，他又生出一点郁卒来：神明都那样爱他了，他却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监守任务，顶多只是需要把那些闯进来的、有成为异端潜质的人类提前扼杀，都是他们为了维持整片大陆的稳定、一直以来持续在做的事情，教廷内部的人员将之称为空气。
人不呼吸会死，教廷不为大陆排除隐患、就不再是神明的代行者。
红衣主教这样想着，稳定前行的十字骑士却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他拧起眉头望向这一把把兵器，刚想开口训斥，脚却突然踩到了什么滑溜溜又硬邦邦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惊诧地想要抬起脚，却发现鞋底与地面黏在了一起。
下一秒，自泥土中骤然生出的冰攀援过鞋面、眨眼间就要蹿过脚踝。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一支破空而来的箭拖曳着尖锐呼啸袭来，红衣主教瞳孔紧缩，眼中映出箭尖的倒影。
十字骑士拔剑出鞘，斩落了这支箭。
没有第二支箭袭来，然而这时冰已经攀援到了小腿。
红衣主教举起法杖，冗长的咒语飞速从嘴巴里吐出，自法杖尖端生出的蓬勃火焰铺天盖地般冲着这些冰而去，却只融化了表层，冰在不断增生——是的，增生。火焰与增生的冰此消彼长，最终火先落了颓势。部分十字骑士抓住某一个瞬间的机会挣脱出了冰的桎梏，一些依旧被困在冰层里，红衣主教自己是火系魔法师，当然是最先出来的那一个。他表情相当差地环视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终他沉着脸下令：“立刻往箭来的方向前进。”
一名十字骑士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正在试图帮助身边的同伴从冰中脱困，如果此时红衣主教使用一个火系魔法，同伴就能够很容易地挣脱出来。
然而他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做，最后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迈步向红衣主教走去。
他们继续前行，留下的十字骑士依旧困在冰里，这个时候冰已经蔓延到了腰部的位置，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十字骑士发出呼唤，他们沉默地呆在原地，冰一寸寸漫上来，与被困在水牢中也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们的同伴舍弃了他，因为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刀。
……
另一边，马修和玛格达脚步一顿，不约而同地隐藏起来。由于职业原因，前者并不很擅长隐藏，后者甚至腾出手去拽了前者一把。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他们首先看见了一名十字骑士，这名十字骑士明显是队伍中擅长探查的，玛格达握紧手中的匕首，已经做好了杀死对方的准备，然而这个时候第二名、第三名、第不知道多少名十字骑士相继出现，身为魔法师的红衣主教被他们簇拥在中间。
敌人的数量太多，马修眯着眼睛估量了一下，到底是都把目光投向了红衣主教。
魔法师为什么会在战斗中得到格外多的保护呢？当然是因为他们会遭遇敌方格外多的特别关注。
马修和玛格达对视一眼，在多次战斗中锻炼出的默契让他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去攻击他/我去攻击他。
玛格达收回视线，指尖一转，两根棱形带有凹槽的短武器被她握在手里，与此同时她身体重心下沉，这是即将要发动攻击的意思。她的肌肉绷紧，眼中只剩下红衣主教的脸，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出去的那一刹那，一支自远处而来的箭再次裹挟着音爆袭来。
已经冲出去一寸的玛格达硬生生靠着身体肌肉拐了回去，早已有所预料的十字骑士再次打落了箭、与此同时把红衣主教挡得更严实了一点。他们现在对红衣主教的保护到了那种底部呢？做一个直观一点的形容，就是如果现在那名射出箭的敌人想要攻击到红衣主教，射出箭的位置必须要在他们的头顶。
艾萨克当然可以去到他们的头顶，然而他看着树下的伊莱，站在原地，再次拉紧了弓弦。
他在寻找机会。
一个伊莱带给他、夺走对方性命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在别人心中被夺走的红衣主教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现在安全得要命。
玛格达皱起了眉头：她之前未必有多大的、一定能够穿过这群十字骑士杀死那名红衣主教的把握，但是这一箭之后她就绝不可能突破警惕成这样的十字骑士了。
玛格达几乎是生出点愤怒了，她咬牙切齿地想：那只半精灵到底为什么要射出这除了打草惊蛇之外什么作用都没有的一箭？
紧握着武器的马修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虽然与艾萨克接触得少，但从那些短短的照面之中，他已经能够窥见艾萨克冷漠到有点不像智慧生物的本性。这样的艾萨克会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攻击吗？
还是……他需要用这一箭达成其它的什么目的？
马修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外甥——
另一边，伊莱闭上了眼睛。
他的视角再次转换、现在他甚至不是从地面上在看了，他钻入了地底，地底却不是如同想象一般的潮湿黑暗。
金色的魔力与回路纵横交错，构筑时刻不停运转着的、永不停歇的瑰丽城市，然而伊莱现在没有半点停下的欣赏的余力，他朝着某个方向前进，视角上仰，最终捕捉到了一抹跃动的红色。
找到了，他想。
正被夹杂在十字骑士保护圈中前行的红衣主教骤然生出一种被窥伺的危机感，他立刻提起警惕，敏锐地捕捉到了周遭不同寻常的魔力流动。
能当上红衣主教的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也不例外。
在马修和玛格达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时候，他猛地向后一退。
然而晚了。
一枚自地面向上突起的冰刺贯穿了他的大腿。
尖锐的呼啸声响起，第三支箭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