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隐隐流动着暗潮的大陆之上生起了一场流言,具体出处已经不可考证,并没有来得及掀起什么风浪,仿佛是暗潮之下的又一场暗潮。
它隐秘到什么程度呢?操纵第一层暗潮的人完全没有发现。
某个非常普通的小镇,背着奇怪长剑的旅人坐在镇头,听着镇民们用忧虑的声音谈论着那场流星雨,他们说着沉没龙岛、说着神明的福祉、说着神明降下的怒气。说到最后,一个瞧着年岁不大的少年人说:“现在蔷薇领地的领民都开始自发搜寻整片领地了,听说还有许多冒险者参与进来。”
旅人轻轻嗤了一声,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听见有的镇民满含忧虑地说:“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才行。”
短暂的沉默。
半晌,一个大叔恶狠狠地啐了一声,梗着脖子说道:“要是被我发现哪个天杀的盗取福祉,我直接把他的喉咙撕断。”
这就是他赞成参与到这场找寻异端的活动中来的意思。
镇民们面面相觑,都下定了决心。
他们不是狂热的信教者,对神明的信仰融进生活的小事中、反而并不那么热烈,教廷口中的福祉也虚无缥缈、没来得及让他们尝到甜头,于是他们未必对那个异端有多么深恶痛绝,但是他们害怕神明的迁怒。神明爱这片大陆的人类时赋予人类对抗幻想种的力量,不爱这片大陆时又会带来什么东西呢?
他们不敢赌,也赌不起。
所以神以燃烧的行星表达怒气,他们就要找出那个异端、期盼神明怒气平息。
就像一场献祭。
少年人唇角勾起一个隐秘的弧度,刚想继续说点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神明大人发怒,真的是因为窃取龙财的异端吗?”
镇民们看过去,背着长剑的旅人坐在镇头某块岩石上,留给他们一个侧脸。
少年略微皱了皱眉,抢在镇民反应过来之前问道:“你是谁?又怎么证明你说出的话?”
旅人这才转过头,他长着一张相当普通的脸,看不出优点缺点,甚至没有明显的样貌特征。他站起来,轻轻弹去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再微微弯腰,一举一动间都透露着良好的修养。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旅人这样说,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我是个在外游历的旅人,刚刚经过蔷薇领地,却并没有见到像这位──小兄弟说的一样、全领地搜寻异端的景象。”
他语气淡淡,与少年之间的火药味倒是顿起,少年眼神冰冷,表情却无辜,看着旅人,这时一个大婶说:“瑞文特小兄弟在蔷薇领地的兄长今天早上才送了封信来。”
语气中满是提防与怀疑。
“我前天才从蔷薇领地主城出发。”旅人从自己腿上绑着的袋子里拿出来一个蔷薇形状的铁片,两只手指夹着,飞快地在镇民面前晃了晃,手指一收,又把铁片收回去,“这是蔷薇领地冒险者工会发放的冒险者证明。”
冒险者证明当然不能让这群镇民全然相信蔷薇领地没有人在搜寻异端,但只要生出一点疑虑也就足够了。
少年人攥紧了拳头,恍若不经意一般说:“你不是游历的旅人吗?”
“谁说旅人不可以做冒险者了?”旅人耸了耸肩,“做冒险者也可以是游历的过程之一。”
好有力的反问,镇民中已经有人略带着点思索看向少年。
这名少年并不是本镇人,他是前两年借着养伤的名义来到他们这个镇子的,一开始并不和他们说话,前段时间才开始与他们接触。虽然旅人算外人,仔细算算,少年与他们其实也算不上亲近。
他们没办法确认旅人是否从蔷薇领地来,也没有见过少年口中的兄长。
一个须发皆白、但浑浊的眼睛中闪烁着精光的老者看向旅人。
“你说神明大人发怒并不是因为异端盗取了福祉?”
岁月带来的经验积累有时候能够击碎身体机能老化带来的弊端,老者显然属于这一类,在他的目光之下,旅人顿了顿才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说:“神明大人纵观整片大陆,无所不能,怎么可能找不到盗取福祉的异端呢?”
是啊,镇民们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神明怎么可能找不到那个异端呢?
少年人眸光闪了闪,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最好不要站出来,但是他依旧说:“神明大人知晓异端是谁、和降下神罚并不冲突。想必神明大人是对大陆上出了这样一个异端感到不满,想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亲手将异端找出来、献给神明大人的机会。”
旅人惊诧地呀了一声,看向少年人的表情顿时不对了。
少年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神明在你心中是这么狭隘的存在吗?”
这个帽子扣得不太熟练,说神明的时候竟然漏掉了后面的大人,旅人在心中检讨自己的失误,面上却露出了震惊又心痛的表情:“神明大人那样公允宽宏又博爱,怎么会像你想的这个样子?”
如果现在可以骂脏话,少年想必已经要把旅人祖宗十八代都要问候一遍了。
可是现在不能,少年顶着镇民们奇怪的眼神、心里想着一群没有判断能力的愚民,冷哼一声,说:“那神明大人发怒是为了什么?”
目的达成,旅人往前一步,离镇民们近了一点。
“你们知道……”旅人吊人胃口地顿了顿,眯起眼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奥斯都达亚镇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奥斯都达亚镇的惨剧奇迹般地只被限制在了明日城的范围内,奥斯都其余地方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说远在游星帝国的小镇。
于是当旅人慢条斯理地将达亚镇满地尸骨的噩梦景象一点点描述出来的时候,镇民们先是难以置信、然后不寒而栗,甚至还有恶心反胃到只听了一半的就匆匆离开的人。
达亚镇也只是一个小镇,达亚镇的惨剧也可能发生在他们这个小镇。镇民惊怒间生出了许许多多尖锐的质疑,旅人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保证所言非虚、暗示自己游历之前的家族小有权利,他说:“如果我说的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的灵魂再也不能进入神国、永远只能环绕着肮脏之地。”
全大陆都追求进入没有病痛、只有欢乐的神国,没有接受过教育、淳朴的镇民就信得更深,在他们心中,旅人发出的毫无疑问是个毒誓。
他们躁动了。
旅人唇角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忽然,他感受到一道阴冷得像蛇一样的目光,他抬眼,与隐隐透露出杀意的少年对视。
旅人轻轻舔了舔唇角,用口型说:
瑞,文,特。
他当然不会错过大婶那句“瑞文特小兄弟在蔷薇领地的兄长今天早上才送了封信来”,此前他没有见过瑞文特,然而前几年从他的家乡送来的信件中总会提到这个名字。
狂热的信教者,血液有着令人失去神智的奇怪力量,曾经伤害过他们的小少爷,最终被俘虏,又被奥斯都花了极大的代价赎走。
旅人的眼中划过一丝冷意,他当然想要杀死瑞文特,可惜他不能,他甚至要提防瑞文特给自己的手一下子。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等到震惊过后的镇民想要再问问旅人相关的事情,却发现再也寻找不到他的身影。
这样的事情再大陆上各个地方发生,有的是偏远的小镇、有的是繁华城邦中隐秘一角,旅人或者热情分享八卦的大叔大婶在抛出达亚镇之后就消失不见,有的人想要去追、或者去蹲守,却再也没有获得过他们的身影。
种子已经被播下,时间自然会催化出一个结果。
而在整片大陆暗潮涌动的时候,弗朗西斯在做什么呢?
弗朗西斯的领民在侍弄土地、弗朗西斯的官员各司其职、四所学院的待毕业生接连进入见习期、士兵在日常任务之外分出一点心思去找寻精灵的踪迹,做的事情与过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草地里的野花和灌木丛生出的浆果都昭示着浓浓春意。
唯一有着较大变化的是领主城堡。
密室中的龙族财宝被细细地分了出来,炼金物品、元素宝石和武器都可以在战斗中用到,剩下一堆巧夺天工、受众大多只是普通人的装饰品,伊莱挑出来其中最珍贵的几件交给菲瑞娅和洛浦夫人,其余所有都放进精致的盒子里交给柯蒂斯的商队长。
后者交由还在游星王都的柯蒂斯,趁着来到弗朗西斯之前尽快处理变现;后者留在弗朗西斯,等到柯蒂斯正式扎根弗朗西斯,拿出来做打响第一炮的拍卖品——是的,在伊莱的规划中,柯蒂斯商会将在弗朗西斯持有一个拍卖场。
没办法,最珍贵的那些东西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商行,柯蒂斯商会要昭示自己并不会因为迁移变更地位,比起通过商行积累口碑,还是通过拍卖场表明自己不可替代比较快。
虽然有菲瑞娅这个柯蒂斯曾经的继承人做母亲,但是伊莱并不精于商道,与此同时他又对治理领地没有兴趣,学院也已经踏入正轨,任何可以考虑到的地方都已经有人在努力,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一下子成为整个领主城堡中最闲的人。
睡到自然醒,看会儿书,侍弄侍弄试验田中的作物、坐在开满鸢尾的玻璃花房中喝茶吃点心、也逗逗格外黏他的的格瑞玩,要是瑞兹来了,他还要和瑞兹贴贴,骑着它去龙脊山谷转一转,拿点黑暗时代的炼金物品给克拉伦斯。
矮人看见了,惊骇地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伊莱笑盈盈地扯东扯西、就是不说重点。
反正矮人又打不过他,他转一圈就走,谁也拿他没办法。
前段时间的太繁忙惊险了,一些人骤然闲下去会有点无所适从,伊莱显然不属于此列。
他可太享受这段时间了。
伊莱某天甚至生出一点下厨的兴致,他小时候脑子里总是有对食物的奇思妙想,央厨娘或者厨师长去做,成果都很不错,于是大家下意识地认为他的厨艺应当不错。
事实证明人最好不要想当然。
当天中午,从行政署回到城堡的迪伦和奥林看见餐桌上某盘黑漆漆的东西,前者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后者当即皱起了眉,冷声道:“谁把这样的东西端上来了?”
侍立在一旁的女仆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说话。菲瑞娅坐在座位上盯着餐巾看,就像突然发现这张用了有一段时间的餐巾纹路别致又新颖、很值得研究一下一样。
没有得到回答,奥林心中生出点怒气,刚刚转头想要解雇今天做饭的厨师,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弱弱地举起手。
“是我做的。”
奥林怀疑自己的耳朵被大小姐揪得废掉了。
伊莱看着表情一点点僵掉的奥林,挺起胸,理直气壮。
“你要怎样?”
奥林当然不能怎样,只能落座,伊莱很坏心眼地催促他尝一点,他拼死不从,最后伊莱用一叠声的哥哥摧毁了他的防线,嚼着嘴巴里碳一样发苦的东西,弗朗西斯的大少爷灵魂出窍,仿佛见到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安德莉亚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答非所问:“父亲的小儿子太可怕了。”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恐怖如斯,魔法强大暂且不论,做出的食物竟然也有这样的杀伤能力。
被炒焦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伊莱到底是只让奥林尝了一点,奥林逃过一劫,很恍惚地问:“你怎么做到的。”
说起这个问题,伊莱也有点郁闷,左手撑着脸颊,右手用叉子一点一点戳盘子里的芝士焗红薯。戳了一会儿,他用叉子卷起来带着金黄红薯泥的芝士,恶狠狠地塞进嘴巴里。
“我没想到火有那么大。”
这个时代生火还是在用柴,伊莱懒得后续添柴,一下子塞多了一点进去,只是去切个西红柿的功夫,锅里的炒鸡蛋就已经糊成了焦炭。
为了防止被小儿子注意到、也被磨着尝尝那盘焦炭,迪伦一直保持着沉默,然而此刻看着那盘黑饼一样的东西、听着伊莱疑惑“鸡蛋怎么会一下子就焦掉”,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应该还会当一段时间的领主。”
他当领主,他们家就有厨师,他的小儿子最好就不要再做饭了。奥林和菲瑞娅当即赞同,声音叠在一起,双方都没什么异样,相比几十年前,继母与继子的关系还是缓和了很多。
菲瑞娅说:“柯蒂斯应该也不会倒得那么快。”
有钱也能够请到厨师,恰巧柯蒂斯非常有钱——抛开龙族不算。
伊莱被“质疑”厨艺,也不生气,他自己做的饭自己也不想吃,当即就应下来,打算以后还是只动嘴皮子,做一个安心的干饭人。
最后那盘“鸡蛋”被制作者亲手拿去喂炉子,姗姗来迟的格瑞想尝一尝,伊莱很严肃地告诉它不可以吃,一转头,格瑞已经抱着一块“鸡蛋”僵住了。
看那副僵直的模样,应该是尝过,不太好吃。
嗯,应该只是不太好吃。
魔兽与魔兽之间应该有点特殊的交流方式,过了一段时间,都要入夏了,伊莱已经忘记了那盘鸡蛋,那个时候瑞兹正背着他和格瑞往南部丘陵飞,灰毛在龙背上疯狂蹦跶,指手画脚,瑞兹好像也能够听懂,时不时地发出两声龙吟。
要问伊莱怎么知道他们是在谈论自己?
那肯定是因为他能够从瑞兹身上感知到大概的情绪,现在要概括一下的话,应该就是——震惊,我年轻的老父亲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东西?幸好龙龙我呀,根本不吃熟食!直接断绝被老父亲“谋害”的途径!
伊莱郁卒地问系统:“我觉得我应该只是炒糊了一点。”
[宿主可以查看宿主炒糊的鸡蛋的成份分析表。]
那就不必了。
伊莱听着瑞兹和格瑞跨越物种叭叭叭,手上的藤蔓也跑出来凑热闹,觉得自己像空巢老人一样孤独。
从领主城堡向南部丘陵走需要经过很多城镇,龙吟远远地落下来,在玩耍的孩子哒哒哒地跑到空旷的地方,手里要么拿着饼或者水果、要么拿着精巧的玩具。他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仰着头,看着天上巨龙的身影,哇的惊叹声连成一片,大人们就笑,刮刮孩子的鼻子,说:“咱们家什么时候养了一只小青蛙?”
有的小青蛙有哥哥姐姐,这个时候房间里就要传来兄姐饱含怒气的呼唤:“看什么看,赶紧给我回来,今天你不把你的名字写出来,就别想吃晚饭了!”
威胁是这么威胁,要是真有小孩子写不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站在院子门口面壁思过,别别扭扭地让他们去吃饭的还是哥哥姐姐。
“你这么笨,以后你怎么建设弗朗西斯?”有少年模样的哥哥忧愁道,“等到我死了,抗争有没有完毕还不知道呢。”
小孩子吧唧吧唧地吃东西,他没上过学院,不懂什么是抗争、也不知道要去抗争什么,但是听见哥哥死,就哇哇大哭,保证自己一定要学会自己的名字,只是不要哥哥死。哥哥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许诺明天带弟弟去东边的林子里摘果子,当天晚上就被死活写不明白自己名字的弟弟气得七窍生烟,说:“我把你的脑袋换成果子。”
小孩就笑,天真烂漫,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我的脑袋变成果子,哥哥就没有弟弟了。”
是啊,要是弟弟的脑袋变成果子,他就没有弟弟了;要是他们没有抵挡住教廷可能掀起的风浪,他就没有弟弟了。
学院教育起到的作用比表露在表面的更大,学院监管部把弗朗西斯的建立、经受过的磨难汇总成弗朗西斯史,并且相当出乎伊莱意料地把弗朗西斯史作为第一学院的课程——其中提及的秘辛甚多,伊莱一直以为这是培养官员的第三学院和培养士兵的第四学院学习的内容。
但现在所有接受过学院教育的领民都学习过了。
知识拓宽眼界,眼界孕养思想,领民们一开始只觉得难过或者气愤,后来会开始分析那些磨难的因由、探索曾经发生过的磨难能以怎样的方式度过,到最后,他们想:绝不能让那样的历史在弗朗西斯重演。
所以他们开始努力,要做官员的、要做士兵的、要做厨师的、要做铁匠的、要做种植者的全部都在努力,当各个岗位的努力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产生的力量就强大到可以突破一切限制。
包括因种族区分而诞生的、镌刻在基因里的个体差异。
南部丘陵镜湖旁,伊莱抱着手臂,看着镜湖另一端金发碧眼的男性精灵,轻轻勾着唇,笑意不达眼底。银白巨龙在他身后展开双翼,监察者之杖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魔力细流在土壤之下朝着精灵前行。
“这位……冈萨罗王子殿下,”伊莱慢吞吞地说,“你怎么还在弗朗西斯?甚至还在一天巡逻三次的南部丘陵?”
真的蛮离谱的,南部丘陵都巡逻得这么频繁了、火蛇的行动范围甚至都开始收敛,这只精灵竟然还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幻想种实在是太超标了,伊莱想,虽然他们在黑暗时代中受到过人类天赋者的重创,但教廷能在黑暗时代结束后一点一点拔掉他们的爪牙,仔细想想还是蛮厉害的。
被识破王族身份,冈萨罗的瞳孔颤了颤,他的神色中依旧透露着那种孔雀式的高傲,眉眼间却透露出点复杂——当然,伊莱更愿意将之理解为距离太远他看错了。
冈萨罗的喉咙滚了滚,脸颊开始涨红,他要说的话好像让他非常为难,好不容易说出一个“我”,伊莱打断了他。
“你想为你之前的行为表达高高在上的歉意?想说你们必须加入弗朗西斯?想说如果你死亡,精灵族会迎来真正的末路?如果你想说这些的话,我想你还没有认清楚现在的形势。”
伊莱眨眨眼睛,非常轻快地说:
“精灵族的死活,关我们弗朗西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