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秋，奥斯都王城郊，教廷圣殿。

奥斯都王城的教廷圣殿和游星王城的教廷圣殿不太一样，游星教廷圣殿是一个建筑群，而奥斯都教廷圣殿则是一栋庞大的一体式建筑，并不高，远远看去就像一条蛰伏的龙。巨大的门是龙的嘴，建筑是龙的翅膀，龙的躯体埋在地下，已经化成了累累白骨。

这种既视感也正常，毕竟奥斯都王城教廷圣殿就是建立在巨龙的尸骨之上。

远道而来的客人来到这里，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观察络绎不绝的平民，他们忐忑不安或者满怀忧虑地走进这栋恢宏的建筑，然后带着一种平静的狂热出来。谁看了都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出一进间，他们的已经得到了短暂的救赎。

客人看久了，觉得无趣，恰好这个时候一名白纱修女目的性很明确地走过来，领着客人抬步走进信教者的禁区。

客人扯掉兜帽，露出清秀的脸。

男女声重叠在一起，从客人的腹部传出来：“奥斯都王城教廷圣殿的两位首席呢？”

跟在客人身后的修女听了这样怪诞的声音，表情毫无变化，手上接过客人的斗篷，回答道：“艾斯主教正在达亚镇，目前在圣殿中的只有温妮修女。”

“温妮？我怎么记得你们的黑纱修女首席是碧翠丝修女？”

“昨天深夜，温妮修女在神明大人的指示下将碧翠丝修女送往神国。”

客人整理发丝的动作一顿，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奥斯都教廷圣殿真是名副其实的养蛊场。”

首席的换人速度都快要赶上奥斯都皇帝的更迭速度了。

修女垂着眼睛，看不出愤怒，只有脸上闪过一丝被压抑的狂热。

她一板一眼道：“奥斯都教廷圣殿沐浴在神明大人的光辉之下，为了甄选出最能践行神明意志的领导者，我们推崇永不断绝的竞争，认为一成不变无异于自寻死路。碧翠丝修女自从战胜前一位黑纱修女首席开始，就做好了前往神国的准备，请您不必为此忧心。”

“我并不忧心奥斯都教廷圣殿的运转方式，”客人将戴上黑纱，双手交叠在身前，“只是首席黑纱修女的更迭给我带来了一些小问题，比如，她是否是如同上一任首席黑纱修女一般的保守派？”

“这个问题，您不如来问本人。”

一道柔美、诱人、每一个音调都微微上扬的女声从楼梯上方传来。

客人与修女都抬眼望向楼梯，一名酒红卷发的黑纱修女像一头慵懒的豹子一样转过拐角。她有着一张非常艳丽的脸，修女裙没办法遮掩她纤细的腰肢，裙摆下方白得晃眼的脚踝上十字架红到刺目。

奥斯都昨天才上任的修女首席是一条绝对危险的美人蛇，现在这条美人蛇居高临下地看着远道而来、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的客人，扯动鲜红的嘴唇。

“噢，您是来自游星王城教廷圣殿的凯伊修女。”

温妮用尖到仿佛不属于人类的舌头舔了舔森白的牙齿，这一刻她的眼睛变成了冰冷的竖瞳，她一步步走下来，直到在客人——不，凯伊面前站定。凯伊看上去是个纤细的少女，比她至少矮半个头，但身高差距似乎并没有带来气势上的落差，温妮的眼神暗了暗。

她说：“您似乎同传闻中的模样不太一样。”

凯伊想到了什么，用一种古怪又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而温妮对这样的视线接受良好，甚至转了个圈以便凯伊看得更完整。

温妮的“好心”并没有传达给远道而来的客人，还不等她转完，凯伊就道：“碧翠丝修女知道当初自己捡回来的混血种不仅活下来了，还取代自己成为了新的首席吗？”

“我也很好奇呢，”温妮说，“等凯伊修女见到碧翠丝修女，能帮我问一问吗？”

“非常遗憾，我和碧翠丝修女并没有什么交情。”凯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腹部说出的话却不像表情那样毫无棱角，“按照奥斯都教廷圣殿的优良传统，您大约很快就能够与碧翠丝修女相遇，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自己问呢？”

温妮用指尖抵在唇珠上，发出娇柔的笑声，等到笑够了，她才用手指卷卷自己的头发，脸上的漫不经心也被收敛了一点，无端透出一股危险来。

“那可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凯伊修女，唔，不如寒暄就到这里吧，您远道而来，总要说些正事。”

温妮卷着头发在凯伊面前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

“唔……让我想想，从兰德船队在弗朗西斯东部海域与兰德海域全军覆没开始。那些平民认为一是一场意外，我们可不这么认为，哦，当然，你们也不会这么认为。总之弗朗西斯的那头龙在这个时候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除非开展规模足够大的战役，谁也别想摸到弗朗西斯东西部海岸的边。”

“而开展足够大规模的战役——嘶，”温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弗朗西斯的土壤上存在着针对教廷的‘诅咒’，这个规模应该比想象中还要大几倍，奥斯都教廷圣殿正为了疑似异端的奥斯都新皇忧心，暂时没有办法和游星教廷圣殿一起承担这样大规模的海上战役。但如果是陆上战争——”

温妮的视线仿佛不经意间划过凯伊的面庞，话语意味深长地停顿在这里。

游星帝国的教廷圣殿已经为他们试错，陆上战争不必海上战争好到哪里去。

在过去短短半年里，游星帝国唯二与弗朗西斯接壤的领地不约而同地发生了暴|乱，那些疯狂的“领民”在情绪控制下“分不清东南西北”，竟然向弗朗西斯南边境线涌去。

结果不容乐观。

据说那段时间里弗朗西斯南边境线的土壤都能够踩出混杂着血液的泥浆，真正被煽动的平民和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同伴”在踩踏上似乎毫无异常的地面之后伴随着掀起的土壤猛地炸开，就算有反应足够快的，也要受严重的伤。

这样的攻击方式太令人始料不及、也太有威慑力，平民们对弗朗西斯的态度从厌恶到恐惧只用亲眼目睹血肉横飞的一刹那。

他们突然回忆起弗朗西斯孤身抵挡奥斯都精锐军二十余年的壮举；回忆起弗朗西斯前任领主死去的前一个月，顶着王城的斥责强行上位的现任领主迪伦·弗朗西斯刚刚在北边境线杀出黑骑士的威名；回忆起弗朗西斯的领民之所以被认为粗鄙，是因为他们中的普通人都有胜过寻常魔兽的可能。

后知后觉的害怕侵蚀了他们的神经，他们这才意识到弗朗西斯并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微末存在，贫瘠之地养育不出举手投足都优雅的子民，但可以养育出混乱时期最无所畏惧、最不怕折断的刀剑。

这些刀剑或许在强者面前不堪一击，但在没有天赋的普通人面前，就是能把骨骼都压岁的冰冷器械。

弗朗西斯在沉寂近千年之后终于露出了锋锐的獠牙，看见的平民心中毛骨悚然，转身奔赴向教廷圣殿，祈望神明大人消除这块位于大陆中心的不安定因素。

目前来看，他们的神明大人似乎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并没有向教廷传递众望所归的指令。

思绪回笼，温妮幽幽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富有光泽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这可真是棘手，做一个激进派，要看着用神明血液养出来的武器折断；做一个保守派，又要辜负信徒的期望。”

她弯下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转向凯伊，双手交叠在身前，金色瞳孔中闪过属于野兽的微光。

“那么，游星教廷圣殿希望我这个新上任的修女首席是像我的许多前辈一样是保守派，还是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激进派呢？”

……

“激进派和保守派？”

弗朗西斯领主城堡，花园亭子的桌子中央支起了由克拉伦斯在前几年亲手制作的粗糙炼金火锅，火锅里红色的汤料在火元素元素宝石的加热下沸腾翻滚，香料浮浮沉沉，辛辣的气味闯入鼻腔，也经过被烫好的菜品滚进喉咙。

艾萨克一点辣也吃不了，只有伊莱被辣得张开唇小声小声嘶气，还要坚强地问：“教廷还分派系？”

艾萨克一边烫风滚兔肉片，一边回答：“伪神很少回应教廷的祝祷。”

系统贴心做出解释：[[BUG001]持续试图吞噬弗朗西斯内部的世界本源魔力，长时间处于力量消耗过度之后的虚弱状态。]

于是神明时代之后真正的掌权者是教廷，而存在权力的地方就存在争斗，比起那些争得头破血流的王室、贵族、官员，教廷的派系矛盾相较持有的权力而言已经算得上轻微。

艾萨克把烫好的肉片在水里涮了涮，放进伊莱碗里，得到一句谢谢，又开始烫薄薄的青鱼片。

值得一提的是，青鱼是魔兽的一种，速度很快，极难捕捉，这一条还是艾萨克天还没亮的时候去领主城堡外的小溪里面叉的。

“激进派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在最短时间内拔除所有[异端]；保守派主张徐徐图之，用最小的代价拔出最多的[异端]。”

从前这个[异端]主要指幻想种，现在主要指弗朗西斯。

伊莱若有所思地嚼着肉片，等到全部咽下去之后，才说：“那现在教廷就是保守派占上风。”

毕竟看起来行事比较低调嘛。

话说回来，其实这段时间弗朗西斯受到的所有攻击都是小打小闹，顶多给一直以为弗朗西斯还处在微末中的平民一些震撼，对于教廷和弗朗西斯，应该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保守派的上风能够占多久？”

艾萨克给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保守派并不占上风，教廷中绝大部分保守派都在奥斯都帝国，游星帝国的教廷中绝大部分黑纱修女和红衣主教都是激进派。”

伊莱刚夹起来的鱼片落进碗里，他抬眼看艾萨克，短促地“啊？”了一声。

艾萨克解释道：“游星教廷圣殿之所以看上去行事比较温和，是因为整个游星帝国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但奥斯都不一样。”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是，游星帝国是乖巧的孩子，奥斯都帝国是叛逆的孩子，你住在他们两家楼上，总是能够听见奥斯都的父母责骂奥斯都、严重的时候还要揍孩子屁股，而游星那边就很安静、父母看上去也非常有礼貌。

所以你觉得游星的父母是温和的，奥斯都的父母是暴躁的。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双方父母其实都一样暴躁，只不过游星的父母把暴躁压在你还没有住在他们楼上的时候。

“哇哦，”伊莱真诚感叹，“游星的教廷圣殿听上去才是最大的反派。”

系统开始谨慎评估是否应该告诉宿主，按照在人类世界中总是很有用的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弗朗西斯才是序号零世界的大反派。

但是艾萨克点了点头。

系统沉默了，毕竟如果弗朗西斯是大反派，艾萨克就是能够独自和大反派分庭抗礼的二反派。

在反派越来越想把整个世界连带自己都打爆的趋势下，他俩应该是众多小世界里面最和谐的反派，甚至还能在彼此不清不楚的时候坐在一起吃火锅。

呃，主要是伊莱吃。

火锅这种东西就是越吃越辣的，伊莱嘶气嘶得太频繁，大脑有点缺氧。艾萨克见状，把刚刚烫好的鱼片放回自己碗里，转头去给伊莱剥橘子。

伊莱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橘子了，试验田里的那颗橘子树永远硕果累累，这倒不是伊莱的手笔，自从撒比亚来到弗朗西斯之后，负责催生它的就变成了这位高深的木系魔法师。

把珍贵的魔力用在这种地方，他们大约是整片大陆上最奢侈的师生。

伊莱缓了一会儿，觉得好了一点，问：“既然游星王城的教廷圣殿是激进派，他们为什么一直不对弗朗西斯正式宣战呢？”问出口，他又自己回答，“因为弗朗西斯的优先级并不强。”

“对。”

无论现在的教义如何，教廷建立的初衷就是要“将黑暗时代人类受过的苦楚加诸幻想种身上”。而幻想种的颓势是在伊莱出生那段时间才彻底爆发出来的，在那之前，幻想种为弗朗西斯提供了最好的缓冲层。

但现在不是了。

巨龙一族只剩下瑞兹，精灵族走向末路，最后的矮人和妖精进入弗朗西斯。

伊莱有点苦恼：这就有点难办了。

难道那场最后的战争会提前——不，现在的弗朗西斯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弱势了，教廷应该也会有所忌惮。

但是万一呢？教廷毕竟差不多掌握了整片大陆的命脉呀，它要掀起战争，应该是整片大陆对弗朗西斯才是。就算被削弱，但只要用足够的“士兵”去填，再怎么大的差距都要被拉平。

艾萨克剥好了一个橘子，撕干净白络，看伊莱一手杯子一手筷子，动作一顿。

伊莱正在认真思考，嘴唇上突然抵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吃下去，等到橘子汁在口腔里炸开，眼睛微微睁大，猛地抬头，正好捕捉到艾萨克来不及收回去的手。

伊莱震惊，伊莱不可置信，伊莱看着表情平淡的艾萨克，没想到艾萨克是这样的艾萨克。

艾萨克不仅是这样的艾萨克，还把某个瞬间触碰到柔软嘴唇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轻巧地转开话题：“奥斯都教廷圣殿目前的两位首席——红衣主教艾斯、黑纱修女碧翠丝是保守派，只要奥斯都新皇在任、并且没有选出下一个可以被教廷控制的新皇，他们就不会轻易配合游星教廷圣殿的行动。”

伊莱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唔了一声：“除非——”

“除非弗朗西斯对教廷的制约减弱。”

他们对视一眼。

那么要怎么让弗朗西斯对教廷的制约不减弱、甚至增强呢？

伊莱舔了舔牙齿，一个答案浮现在他的心里，也浮现在艾萨克的心里。

重塑世界树。

但是现在问题又来了。

他们一个手握金手指，一个身为精灵王，但是就是找不到半点有关重塑世界树的消息，以至于弗朗西斯众和精灵众都紧张繁忙的时候，他们只能“赋闲在家”，对着空气苦思冥想。

伊莱郑重道：“我不能再在领主城堡呆下去了。”

他要反抗，他不能因为养病被“关在”领主城堡里，他要情报险中求，明天就顶着虎视眈眈的教廷人士去位于白桦领地的精灵临时驻地走一圈。

“好，”艾萨克一口答应，把鱼片放进伊莱碗里，问“明天吃什么？”

伊莱想了想，回答道：“明天中午吃丹娅的新菜，晚上……唔，就在露台上吃烤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