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白色的炼金灯亮起来了，房间里的光线总算不那么暗，银色长发的青年坐在床上，黑发的精灵倚靠墙壁，前者目光灼灼，后者却避开了前者的视线。

艾萨克说：“没开玩笑。”

伊莱眸色一沉。

他忘了，艾萨克重创温妮之后带着一身伤回到弗朗西斯，是要经过奥斯都教廷的围追堵截、弗朗西斯之外严阵以待的十字军。

如果艾萨克不经过这些、只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温妮呢？

他可以做到，他当然可以做到。

他最擅长以命相搏了，要留一条命回来反倒是不熟悉的领域，说不定只要时机得当，他甚至能够把现存的三位首席连带着自己一起投向地狱。

伊莱突然觉得有点烦躁，反观艾萨克，神情竟然透出些许放松。毕竟把最初的话说出口之后，说剩下的话好像就变得很轻易。

“我会找到他们在同一个区域的机会，最乐观的情况是三个首席都被我杀死，不乐观的情况是剩下一个。无论哪种情况，教廷都必定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混乱期，只要弗朗西斯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不用重塑世界树。”

“抓住这个机会做什么？”伊莱讥诮道，“是向外扩张、强硬地掀翻神权、成为下一个黑暗时代的幻想种或者神明时代的教廷？权柄会改变一切，弗朗西斯也不例外。”

“那不一定会发生。”

“你也说过是不一定，而不是绝对不会。”

话音落下，一种浓稠的寂静在房间内蔓延，或许是因为刚刚情绪太过激动，伊莱缓过劲来、太阳穴开始有些疼。他皱了皱眉，尽量忽视掉这点异常，把声音放轻了一点。

“你的目标不是掀翻教廷吗？现在留下这么大个隐患——甚至不知道弗朗西斯究竟能不能抵抗没有两位首席的教廷——你就要去送死了？”

艾萨克沉默一会儿，低声道：“现在的弗朗西斯能做到。”

一句话，点爆伊莱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情绪波动。

什么叫现在的弗朗西斯能做到？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自己这么干是去送死咯？”

伊莱连脸上都泛出点血色，张口翻几分钟前的旧账：“是不是如果我没猜出来你想干什么，你明天就要杀到奥斯都王城那个教廷圣殿去了？”

也不是，暗夜精灵的速度也没那么快，现在出发，估计要等两天才会到奥斯都王城。

艾萨克这样想，却敏锐地不敢这样回答，他往床边走了几步，刚想弯腰给伊莱整理一下被子，就听见伊莱清凌凌的一句：“站回去。”

他动作一僵，倒是站了回去。

伊莱冷淡道：“我看你的脸烦。”

精灵王默默地转了个方向，开始面壁思过。

艾萨克这个态度，伊莱却没觉得堵在胸口那口气疏散多少。毕竟艾萨克看起来根本就不是把话听进去了的模样，而是看见他生气——等等，伊莱思绪一顿，他为什么要因此生气？

他要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与艾萨克去杀死教廷首席都不冲突，甚至教廷首席的死亡能够缓解弗朗西斯遭受的压力、为弗朗西斯争取更多的发展时间，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很划算的交易，他应该接受得很快才对。

往前放几年，他都会笑意盈盈地目送艾萨克离开。

房间内再次没有了动静，艾萨克看着面前灰色的墙壁，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目前已知的所有关于教廷首席的情报。

游星教廷选拔首席的手段未知，奥斯都教廷选拔首席像是选拔斗兽场中最凶猛的魔兽，但无论通过何种手段，从中脱颖而出的存在一定是教廷中的顶尖天赋者。在被冠以首席之名之后，他们会经历神明的赐福，再次得到实力的拔升。

艾萨克与少年主教和温妮修女都正面交过手，这两位首席都是剑士天赋者，前者使用近中距离的弯刀，虽然体型偏纤细、速度也快，但本质上走的是力量流；后者使用半臂长的匕首，属于魔兽的血脉赋予她近似于干扰精神的能力。

艾萨克能够杀死二者中单独的一个，但当二者共同作战，就会变得有些棘手，更不用说还有一个“被神明偏爱”的薇尔。

在游星教廷圣殿的战斗中，薇尔那种超越现有魔法师体系的魔法甚至已经隐隐有点“神明”的影子，如果能够选择，艾萨克会先不惜一切代价杀死薇尔，再去思考如何杀死少年主教和温妮修女。

无论哪一个选择都会很艰难，他袭击温妮修女的时候能够得手并且全身而退，是因为奥斯都教廷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候闯进教廷的大本营。如果那个时候有瑞格瑞斯或者凯伊一样的存在跟在温妮身边呢？

他至少不会一去就找到空当，找到空当就得手，得手就离开。

现在教廷的防守会那么松散吗？不会。

但不会也要去做。

其实艾萨克骗了伊莱，他上一场预知梦不是在那么久之前，而是就在他抵达明日之森的那一天。

曾经郁郁葱葱的森林被几乎不间歇的黑雾笼罩，只有正午时分才能够窥见其中干枯的树木，精灵村庄的废墟破败到好像已经被摧毁了几十年。在那里，池塘和溪流都被圣水原液充满，遍地都是流泪的十字架女神像，恰如现在的暗夜森林。

在那里，艾萨克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站在明日之森的中央，回头望，一颗巨大的树屹立在南方，接天入地，蓬勃的生命气息扫荡整片大陆，漆黑的巨兽高声嘶叫。维系着他生命的目标终于要实现，他却只觉得如同目睹暗夜森林被黑暗风暴席卷一样心慌意乱。

在那场梦中，巨龙在空中悲鸣，黑甲和银甲的卫兵生不出半分喜悦，终于自由的领地死气沉沉，他在混乱的土地上发了疯一般向南行，最后他踩着世界树的躯干，取下了树梢上挂着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鸢尾花饰品。

没有伊莱。

哪里都没有伊莱。

“你在想什么？”

略微带着点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想起，艾萨克回神，还记着伊莱说看见他就烦，就看着墙壁说：“没想什么。”

系统谨慎地评估道：[他在撒谎。]

不用系统评估伊莱也知道艾萨克在撒谎，他甚至知道艾萨克在想什么，无非是什么时候离开去杀那些首席，用何种手段去杀死那些首席。

伊莱不知道教廷的首席对艾萨克的吸引力为什么有这么大，也不知道艾萨克为什么一定要放弃重塑世界树，他不信那些“找不到重塑世界树的方法”之类的措辞，更倾向于艾萨克在明日之森中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甚至这种消息和他与世界树有关。

他知道艾萨克不会说出来，但他不用艾萨克说出来，他只要艾萨克别跑去送死。

重塑世界树总要他们两个人。

系统出声：[这也是一种可行性不低的方法。]

你也闭嘴。

系统闭嘴了，回到系统空间里，把某张卡片藏得更深了一点，要不是权限不够，它甚至要把这张卡直接删掉。

主神空间出品的系统拥有一段相同的源代码，上面记录着《主神空间系统行为守则》，而该守则的第一条就是要求系统将宿主生命安全的优先级拔高，也正是因为这条守则的存在，系统才加载了使用时空回溯的模块。

它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宿主走向死亡——如果宿主不要拥有一半监察者灵魂、心念一动就能把它压制的话。

压制了系统，伊莱看着艾萨克的后脑勺，丝毫不抱希望地问：“你应该知道只要他们的神明存在、时间足够，下一个首席一定会出现的对吧？”

“弗朗西斯能抓住没有首席的这段时间。”

好吧，意料之内。

伊莱叹了口气，掀开被子站起身，走到艾萨克的身后站定。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近，艾萨克今天一直呆在室内，又不怕冷，只穿了一件圆领的上衣，不算厚，伊莱的呼吸铺洒在他的脖颈根处，下一秒，一双手自后向前环住了他的腰，温热的身躯贴上来，他一僵，大脑稍微有一点处理不过来现在发生的事情。

伊莱的身上总是会佩戴香囊，大都由柯蒂斯商会提供的，几乎都是鸢尾花的香型。干燥的香气传递至艾萨克的鼻尖，他只觉得头晕脑胀，心脏仿佛移动到喉咙，声音越来越大，刹那间就把伊莱的心跳掩盖过去。

“艾萨克先生。”

伊莱用头抵着艾萨克的背，声音略微拉长一点，显得有点黏黏糊糊的。

他实在很会撒娇，从小到大，只要他愿意，能够凭借这招在绝大多数时候糊弄过“身经百战”的父母兄长，现在把目标对象换成或许的确对自己心怀不轨的精灵王，这招依旧能够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艾萨克身躯一瞬间绷紧，他低下头，看着伊莱环过来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他们体型有点差别，肤色也有点差别，艾萨克很轻易地就能够覆住伊莱整个手背，慢慢收紧。他的喉咙动了动，剧烈的心跳声中听见伊莱轻声道：“晚安。”

晚安？

艾萨克的大脑一瞬间清明。

下一秒，伊莱的掌心下骤然展开一个流转的魔法阵，艾萨克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抵抗，但一切都太晚了。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实在太擅长瞬发魔法，又实在擅长在代表魔法的代码中删删改改、把原本普通的魔法改成其它的模样，他从前对这项能力感到新奇的时候，把他学会的第一个魔法改动了几十个版本。

那他学会的第一个魔法是什么？

是四岁半那年，薇尔将他和奥林绑架的时候，使出的昏睡魔法。

伊莱手臂上的重量一沉，艾萨克在最后一刻挣扎着扭转了半个身位，脑袋落在伊莱的肩膀上。伊莱环着艾萨克的背，看着因为艾萨克的滑倒而展露在眼前的墙壁，轻轻眨了眨眼睛。

炼金灯的光辉是不稳定的，他的影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像被削弱无数倍的火苗。

艾萨克均匀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他突然回神，要把艾萨克拖到床上，没拖几步，房门就被敲响。

“进。”

克拉伦斯推开门，脸上的喜色在看清楚门内景象的时候彻底凝住。他震惊地看整只精灵都压在伊莱身上的艾萨克，并没有错过对方紧闭的眼睛和皱起的眉头。

他惊悚道：“你把他杀了？”

“你说什么笑话？”伊莱挑了挑眉，“我拖不动，过来帮忙。”

艾萨克长得那样高，身上肌肉含量远大于脂肪，实在重。克拉伦斯平时抡的锤子有七八个脑袋大，把艾萨克拖到床上还算轻松，等他转过头，就看见自己的小伙伴站在了门口，背对着屋内，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克拉伦斯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

“他要独身一人深入敌营杀死三个首席为弗朗西斯争取时间，我说不通，就让他睡段时间。”

克拉伦斯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对，张口正要问，伊莱却转过头，神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你来找我做什么？”

克拉伦斯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正色道：“奥林醒了。”

“醒了？”

伊莱惊喜中又有些意外，当时他治愈奥林的伤势，奥林并没有第一时间醒来，而是在沉睡中修复身体机能，在这个时候醒来……还真是有点巧合。

不过也好，他不确定这个加强版的昏睡魔法能让艾萨克睡多久，当然是要尽快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找了个借口支开克拉伦斯，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门口。回过头看着在屋中沉睡的艾萨克，他想着或许这是艾萨克从暗夜森林黑暗风暴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次，唇角翘了翘，关上门，抬手激活了这扇矮人大师出品的炼金门。

一切做完，一张自被抽出来之后就让系统如临大敌的紫色的卡片悬浮在他的视野左方。

[珍贵功能卡·黄金天平（伪）]

[卡片说明：序号九世界中属于正义女神忒弥斯的黄金天平将降临在你眼前，你应该知道它原本的能力是辨别善恶以及是非曲直，不过在经过序号零世界的影响后，它显然变了一副模样。感到幸运吧，它不再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天平，而将赋予你分割的至高权柄，当天平两端平衡之后，无论天平上放的是心脏、天赋还是灵魂，你的分割都将被判定通过。]

[卡片提示：你要分割什么呢？]

“艾萨克，”伊莱抵着冷硬的门板，轻声呢喃，“你说，我要分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