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反着跨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就像小时候等待菲瑞娅讲睡前故事一样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接着眼睛亮亮地望向艾萨克。
在这样期待的眼神前,艾萨克竟然生出了一点压力来,他组织了一下语言:
“那只精灵幼崽——”
伊莱妥帖地提示道:“詹妮弗。”
艾萨克当没听见。
“那只精灵幼崽来自明日之森。”
明日之森?伊莱挑了挑眉毛,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他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伊莱在猜测詹妮弗可能是从北边境线“偷渡”过来的之后就仔细翻看过奥斯度帝国内部所有有可能居住有幻想种的地区,这些区域要么远离人群、要么坐落在绝大部分人类不敢前往的危险之地,零零散散列满了一张羊皮纸,明日之森却不在其中。原因也很简单,明日之森规模不算大,周边还有个大型城镇,如果其中居住着妖精矮人精灵什么的应当早就被发现了。
至于伊莱为什么会记得不在名单上的明日之森,那就要归功于常年在大陆上冒险游荡的马修。
伊莱记得自己去年春天接到的某封信就是从明日之森旁的大型城镇里随着柯蒂斯的商队出发的,信中马修抱怨了大半张纸天气寒冷饮食寡淡,情真意切、句句动人,全然不知他的姐姐和外甥凑在信前笑了好久。
当时不应该笑话舅舅出门摔了个四角朝天的,伊莱迟来地忏悔。
他的忏悔有限得就像在夜空中滑过的流星,一眨眼就没了。伊莱趴在椅背上望着试图找出被子四个角的艾萨克,确认道:“奥斯都东部的那片小森林?”
艾萨克的回答和抖动被子时发出的巨大摩擦声混杂在一起,但伊莱敏锐地捕捉到了隐藏其中的一个“嗯”。
真奇怪,听詹妮弗的描述她的族人并不算少,怎么会呆在明日之森却没有被人发现。
就像听见了伊莱的心声一样,艾萨克的声音从被子后面传来:“因为拉布瑞斯。”
伊莱虚心求教:“拉布瑞斯是什么?”
艾萨克单手拎着被子的一个角,一手从腰间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朵已经有点蔫巴巴的花,抬手扔向伊莱的方向。按照他的设想,这位反应速度比绝大部分剑士还要快的小少爷应该准确地接住它,然而出乎意料的,从这朵花到达最高点直到落在椅脚旁边,伊莱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半精灵微微拧起眉头,略带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接。”
伊莱更加奇怪地回答:“接什么?”
系统贴心地解答:[刚刚艾萨克向宿主扔了一朵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开始脱水的花。]
脱水的花?拉布瑞丝也是花?
艾萨克一怔,他仰起头望向玻璃天窗,此时灰黑色的云层将圆得有些过分的月亮遮了个严严实实,在这样的光线下,伊莱看不见一朵小小的、没什么重量的花似乎情有可原。
在艾萨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同时,伊莱正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眯着眼睛在地上找那朵拉布瑞斯,石屋中的地面并不是全然平整的,系统努力为自己当前四舍五入算个半瞎的宿主指明方向:[朝左十厘米,对,不,回来一点。]
伊莱的手遵循着系统的指示移动,或许是差了一点运气,别说花了,他连一片叶子都没摸到。
算了,等云层飘过去亮一点再说吧。
“呲——”
一声不太明显的动静从房间另一边传进耳朵。
还不等伊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暖黄的烛光摇晃着照亮了整个石屋,伊莱眨眨眼睛,一朵蔫巴巴的、和克罗丽丝相比只是从黄色换成了蓝色的花离他的指尖只有一厘米。他把手伸出去了一点,食指与中指夹住花茎,确认花到手之后他拉着椅背坐了起来,艾萨克站在一面没有窗户的墙壁旁,一盏被点亮的壁灯就在他脑袋的右方。
艾萨克“贴心”地问道:“现在看得清了吗?”
真的忘记了房间里有灯的伊莱微妙地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但艾萨克未必有那个意思,所以他很快把这点差点成为羞恼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不仅看清楚了花,”伊莱环视周围的场景,一圈过后,他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评价道,“还看清楚了这里就像凶杀现场。”
艾萨克不得不承认他评价得不错。
不算非常宽敞的房间中央一滩深色粘稠的血迹反射着金黄的灯光,沉黑的箭支钉在墙上,雪白被面上绽开红色小花,艾萨克站在房间一角,长发微乱,身上血迹配上他冰冷的表情,就像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狂。
谁也想不到他才是这场凶杀案里的受害者。
唔……也不算完全的受害者,毕竟先动手的是他。
伊莱垂下眼睛,食指中指捻着有些软的花茎转了几圈,他确认了,这朵叫拉布瑞丝的花和露丝每年赠送给领主城堡的克罗丽丝与他手腕上的藤蔓每年春天会开放的、类似于鸢尾的紫色小花除了颜色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这时,艾萨克说:“拉布瑞丝是精灵族所特有的、只在春天开放的特殊花类。”
伊莱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睛:看,连绽放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它名字的意义是迷宫,只要种植的密度足够,不被拉布瑞丝承认的生物在走进效用范围之后都会迷失方向,辅以精灵族的魔力,拉布瑞丝可以做到引导生物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走向既定道路的效用。”
伊莱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詹妮弗的族人在明日之森中安稳生活、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原因。
他上下晃了晃这朵可怜巴巴的拉布瑞丝,心想:这个小家伙可比它的两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兄弟姐妹”厉害多了。
手腕上安安静静地藤蔓委屈地扭了扭,最终因为难以辩驳安静了下去。
好吧,克罗丽丝可以装点房间,拉布瑞丝可以构建通往既定地点的迷宫,只有它每年春天要开的花除了妨碍它在战斗中大放异彩之外毫无用处。
这样一想,整根藤蔓都沮丧了起来了呢。
向来都很敏锐的伊莱当然没有放过这点动静,他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藤蔓,在感受到对方开心地用尖端缠绕自己的手指之后才放开手来。
他一抬起头,就撞进了艾萨克沉郁的绿色眼睛里。
艾萨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或许是从他安抚藤蔓开始,也可能是从藤蔓委屈地扭动身体开始。
伊莱歪了歪头,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在看什么?”
艾萨克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短暂下移,从那根带着世界树气息的藤蔓上一闪而过,最后落到了那床被染脏的被子上。
“明日之森一年前遭遇了一场黑色的风暴,”艾萨克选择以这样的开头来展开另一个话题,“现在那里和暗夜之森没什么两样,留下的魔兽都带着剧烈的毒性,每日黑雾笼罩这个区域长达半天,教廷骑士每隔半个月到那里搜集一部分圣水,然后运出来,分发往每一个建设有教廷建筑的地方。”
伊莱用指节有规律地敲打木质椅背的切面,这是他思考的时候喜欢用的动作,片刻之后,他笃定道:“这里的外来者来自明日之森旁边的大型城镇。”
“说奥斯来语的那一部分。”
艾萨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但伊莱却并没有因为疑问解开一半而变得轻松几分。
一座大型城镇在黑色风暴中覆灭,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如果是已经从身到心都套上名为信仰的枷锁的游星就算了,那可是迪伦口中一身反骨的奥斯都,更何况现任奥斯都的皇帝是坚定地站在弗朗西斯这一边、已经与游星翻脸的阿奇尔。
如果在这样的前提下都能将明日之森黑色风暴的消息掩盖下去——
这一刻,伊莱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这座大陆上到底有多少个已经成型的、开始转变的暗夜森林?
“你还记得我们到达暗夜森林的第一天晚上你杀死的那群蜘蛛吗?”
伊莱愣了愣,终于从记忆中找出了那群在黑夜中亮着花里胡哨荧光的赛博朋克蜘蛛。
“记得。”
艾萨克单手拎起染脏的被子扔到地面上,垂落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在伊莱看不见的地方,熊熊燃烧的恨意取代了绿眼睛中沉郁的底色,简直就像干枯草原上燃起的烈火。
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艾萨克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它们是暗夜森林的特产魔兽,名字叫陶克斯,身体的每一寸都暗藏剧毒,在暗夜森林还没有出现黑雾的时候,人类炼金术士会专程来到暗夜森林搜集它们的毒液,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时候陶克斯毒液的价格是十银币一小瓶。”
看过一段时间炼金书籍的伊莱在心里补充道:而在暗夜森林充满毒雾的现在,陶克斯毒液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了五金币一小瓶。
这样一想,他七年前杀死的那些哪里是魔兽,明明是金灿灿的金币才对。
富可敌国的柯蒂斯家族这一代唯一的小少爷此刻竟然觉得有点肉疼。
亏了,该搜集起来给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后来用的。
五个金币倒也不是负担不起,主要是那玩意儿它有价无市啊。
艾萨克不知道伊莱已经快要生出二顾暗夜森林的想法来了,他一边铺被子一边陈述道:“与绝大多数魔兽不同,陶克斯的发|情|期是在寒冷的冬季,雄性陶克斯会像闻见了骨头气味的狗一样的前往雌性陶克斯的身边,而雌性陶克斯会在每年春季的时候将卵产在暗夜森林内每一个被它们判定为适合卵生长的地方。”
“而这些卵在生长的过程中会分泌出毒液,这些毒液会摧毁它们周边每一寸土壤,到幼年陶克斯破壳而出,等待它们的就是一片已经被改造成宜居环境的土壤。”
“如果将整片大陆视作暗夜森林,教廷就是陶克斯。”
伊莱怔了怔,到不是因为话语的内容,而是语气一直十分平静的艾萨克在最终一句话里还是泄露了真实的情绪。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喉咙里滚出微不可见的喘息,伊莱几乎要以为自己听见了困兽的哀鸣。
艾萨克好像很难有这样外放剧烈的情绪,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什么波动,比系统这个人工智能还要像人工智能。
[严正声明:当前人工智能技术已经能够做到与人类的行为习惯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请宿主不信谣、不传谣、更不要造谣。]
系统自从滞留以后一天严正声明八百次,伊莱早已掌握在必要的时候当机械音是个BGM的泛用型技能。
在惊讶之后,伊莱开始思索外来者与教廷之间的联系。
如果艾萨克所言非虚,那么弗瑞兹临时监狱中的外来者就大概率是黑色风暴中的幸存者了。他们不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很好理解,毕竟按照艾萨克的蜘蛛产卵论,产生黑色风暴的不止一个地方。现在这些地方的遭遇被严严实实地捂在了平静表面之下,可能过个十几二十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些地方的转变,他们就会以另一个危险的样貌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就像暗夜森林,几十年前一百年前它或许生机勃勃、或许危险与回报并行。但现在没有人记得那些了,暗夜森林好像天生就充满黑雾一样,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也没有人会去想它一开始是哪幅模样。
不。
伊莱眨眨眼睛,望向铺床工作进行到最后一步的艾萨克。
也不是谁都忘记了。
艾萨克捋平被子的最后一个角,他直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腰刚好挨到玻璃窗的下沿。
他就像刚刚的情绪根本不存在一样说:“好了。”
一语双关,床也重新铺好了,他拿来换治愈魔法的情报也说完了。
现在他显然没有必要呆在这个地方了,然而就在他要潜入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伊莱的声音穿过大半个房间到达他的耳畔。
“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外来者中间走走吗?”
艾萨克动作一顿,他偏过头,这个时候月亮再次出来了,他的眉骨与鼻梁嘴唇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分界线,伊莱不得不承认,艾萨克长得很好。
和骨相凌厉皮相柔和的伊莱不同,艾萨克的长相表里如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十分危险,并且是个不怎么好沟通的。
但好在他们之间的谈话还算顺畅。
“你已经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了。”
伊莱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然后眼睛才慢慢弯起来,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在笑容并不是为了代表高兴的情绪的时候,他通常会这样调动自己的面部肌肉。
“情报是即时性的东西,通常情况下,你越早利用它,你收获的回报就会越大。”
“你猜在家园被摧毁之后他们为什么会来到神明抛弃的弗朗西斯,又为什么在看见更多的、来自不同地方的相似遭遇后越来越萎靡吗?”
伊莱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坦诚来说,一开始我只是想雇佣他们的,艾萨克先生。”
“弗朗西斯之外的人类几乎都对教廷抱有狂热的信仰,我必须做好他们随时会在教廷所谓的神谕下刺弗朗西斯一刀的准备。”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伊莱伸了个懒腰,纤细的腰被拗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度,他目前心情很好,没几分真心的笑容都被硬生生带出了几分真情实感来。
“从外部瓦解他们根深蒂固的信仰太过困难,但是如果到达我手中时,这个坚硬的壳子内部就已经充满裂纹就不一样了。”
“我现在不仅要雇佣他们,还要让他们走进弗朗西斯,成为弗朗西斯。”
“摒弃掉虔诚信徒的身份——”
艾萨克望着伊莱的眼睛,那双剔透的眸子中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光芒,那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艾萨克从身体最深处生出一点战栗来。
他这个时候想:这位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明明现在明面上还缠绵病榻、除了七年前意外往暗夜森林之外从未踏出过弗朗西斯半步,此刻却像整个世界都被他握在手中。
艾萨克清晰地看见了伊莱唇角尖尖的弧度,与此同时,他听见伊莱掷地有声地说:
“然后扼断神明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