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塔应该是有点创造绳结的天赋的,她只是给伊莱编了个辫子,到最后,艾萨克还用上了一点魔力才把伊莱的头发解救出来。他垂眼看着掌心中金色的发丝,一时间没有动作。等到伊莱疑惑地歪了歪头,才松开手。
伊莱眼神不经意间扫过面色紧绷、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艾萨克的女性精灵长老,轻轻舔了舔自己的牙齿。
对方回神,她缓步走过来,精灵的骄傲使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卑躬屈膝,于是她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用一种类似于人类贵族的腔调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只是见您一面实在困难,弗朗西斯的小少爷。”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眨眨眼睛。
“如果精灵不在闯入弗朗西斯的时候造成士兵的伤亡,那应该不会有这么困难。”
精灵长老的脸霎时间僵住了,她以为伊莱来见他们就意味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却没想到这位小少爷一上来就直接把无法调和的矛盾抬上来,和那些说句话要绕八百个弯子、总是把底牌藏在最后的人类完全不同。
伊莱像识破了她的想法一样,眼睛一弯,轻快道:“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对吗?”他状似无奈地耸耸肩膀,“事实上,如果你们想要进入弗朗西斯,那你们找错人了。谈判这种事情应该去寻找我的父亲或者兄长、去找弗朗西斯的领主或者继承人,而我,只是说不上话的弗朗西斯小少爷。”
一只关注着这边的冈萨罗和珀西额角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说不上话?开什么玩笑?
精灵长老的声音变得冷了一点。
“您不必太过自谦。”
伊莱惊讶道:“你以为我在说假话?”
好吧,看他们的表情,应该是真的这么认为。
伊莱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
“我的父亲是不会因为外界干扰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我的兄长恰好遗传了这一点。他们的最终抉择才能影响弗朗西斯前进的方向,而如果说你们希望要我对他们的抉择造成影响……”伊莱眨眨眼睛,遗憾道,“我或许能够做到,那我为什么又要去做呢?”
“精灵族会向你支付足够的报酬。”
伊莱就像听见了最不好笑的笑话一样,他先看看说这话的精灵长老,再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精灵长老身后的冈萨罗,最终将视线投向他们身后的精灵、以及精灵身后除了最中央的屋子之外看上去着实有些潦草的临时营地。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现在的精灵族,能为我提供什么报酬?”
精灵长老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伊莱打断。
金发的青年竖起一根手指。
“精灵族的战斗力?抱歉,弗朗西斯拥有妖精、矮人、最后一头巨龙的友谊,还拥有可以彼此依托后背的、坚定的领民。”
金发青年竖起第二根手指。
“精灵族的财宝?虽然很怀疑现在精灵族还剩下多少这些东西,但无论你们剩下了再多,弗朗西斯都不会接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真正的龙岛现世,也知道教廷主张有异端盗窃了神明的‘福祉’,我也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们,那批不知道积累了多久的龙财就在弗朗西斯。”
金发青年竖起第三根手指。
“精灵族的药剂、符文、知识?唔……这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不过……艾萨克先生。”
站在伊莱身后的艾萨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对上伊莱涌动着某种光芒的眼睛,对方轻快地眨了一下右眼,嘴上说:“我猜这些东西都镌刻在精灵王的传承中对吗?”
所有精灵都呼吸一窒,他们看向黑色的精灵王,希冀又恐惧,渴求又绝望。然而他们听见这位残忍又无情的王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去写给你。”
他们命运中的王不爱他们,要去爱一个人类。
冈萨罗攥紧了拳头,珀西注意到了,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握住他的手。这位略带洁癖的精灵王子没有拒绝,而是将手沉默地垂在身侧,仿佛要从那只微凉的手上汲取力量。
伊莱回过头,对上精灵长老,露出尖尖的虎牙。
“真遗憾,这位长老,看起来,你们并不能支付足够让我前去劝说父亲兄长的报酬。”
话音刚落,伊莱就感觉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铺天盖地的敌意。这并不意外,对于精灵族来说,让一个人类在精灵族的“地盘”如此嚣张肆意,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都是一种耻辱。他们应该能够察觉到伊莱受了伤,并非处在全盛状态,多么好的机会,就算他们现在暴起想要杀了这位强悍的魔法师也不必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毕竟能够影响到弗朗西斯领主抉择、又不对他们怀有善意的存在,怎么想还是让他埋葬在这片白桦树林中比较划算。
不过……谁让前段时间才血染精灵暂时驻地的精灵王就站在他的身后,并且还旗帜鲜明地倒向他这一边呢?
伊莱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在背后比了个手势阻止想“先下手为强”的艾萨克。
精灵长老这个时候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她冷声道:“既然并不打算接受这场交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伊莱的唇角慢慢扬起笑,眼睛里却满是冷静与笃定——他确认事情一定会向他所期待方向的发展。
珀西不禁想:事情还能怎样发展呢?这位小少爷到底想要怎样的事情发展呢?
“我来和你们谈出于我个人意愿的另一笔生意。”
在精灵的注视中,伊莱慢条斯理地拉起右边的衣袖,乖乖盘踞在他手腕上的翠绿手环一点点变成藤蔓的模样。它缓慢扭动、伸长,依赖地缠住伊莱的手指,最终翘起一个尖尖,露出那朵待放的花苞。
那是什么?
下一秒,伴随着轻微到和蝴蝶振翅没有任何区别的声响,花苞“嘭”地绽放。与此同时一种无形的蓬勃气息扫荡向四周,雪尘激荡,干枯的树木发出青绿嫩芽,连一些精灵身体中已经走向枯萎的生机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回升。这不应该存在于这片大陆上的奇迹稍纵即逝,快到几乎要让精灵以为这只是幻觉。
但是他们不会感觉错。
如此蓬勃的世界树气息,他们不会感觉错。
精灵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紧接着,猛地抬头看向驻地外围的金发青年。他站的地方比驻地中央要更高一点,此刻垂眸看他们,唇角噙着笑。
“怎么样?”他好整以暇地说,“要做这一笔生意吗?”
此时此刻,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问一个只有固定答案的问题。
精灵族的生命长度之所以能够与巨龙比肩,是因为世界树在不停地向他们提供世界树气息,如果长时间没有足够的世界树气息温养,精灵族的寿命长度就会不断缩小,与此同时,精灵族的漫长生长期并不会缩短。
而世界树崩塌之后,世界树核心破碎为精灵之心,精灵族携带精灵之心散落往大陆各地,并将精灵之心融入土地,以求留存更多的族人。但是破碎的和完整的终究不一样,精灵族中的长者能够感受到世界树气息在一点一点变得浑浊,精灵从永远维持在年轻时刻到随着时间变化步入中老年。
与此同时,精灵族漫长的生长期依旧没有缩短。
如果任由事态自己发展,精灵族终会有一天出现这样诡异的状况:正在生长期的精灵同时迈入垂暮期,还是幼崽的精灵就要面临自然死亡。
精灵族曾经对此做过许多努力,但在见到成效之前,教廷陡然加剧的攻击让他们必须将目光转向现存的危机。他们以为这是绝境,却没有想到绝境之中,出现了前一个绝境的生路。
这个时代最纯净的世界树气息,来自一截最普通的、因为曾经依附过世界树而带有微弱世界树气息的藤蔓,稍纵即逝,切实存在。
藤蔓是普通的,那么特别的就是佩戴藤蔓的人。
“做。”精灵长老的喉咙动了动,她死死地盯着伊莱,眼神与最初看艾萨克已经没有区别,她说,“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做这笔交易。”
……
伊莱和精灵长老进入了精灵暂时驻地最中央的屋子。
精灵这种生物好像生来就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就算是在这样恶劣又仓促的条件下,建造出的房屋看上去依旧带着奇妙的美感。
艾萨克坐在离屋子有一段距离、又能够看见屋子的树桩上,低着头继续用匕首雕琢那块已经能够看得出来点形状的秘银,并没有要和自己的“子民”交流的意思。奈何有人想要与他交流,靴子踩踏雪地的声音一点点靠近,明明已经非常轻微,但在艾萨克耳朵里,又那么地明显。
他面无表情地估算着来者距离自己的距离,在踏入某个范围之后,他放下匕首,闪电般扔出一支箭。
脚步声停止了。
他重新拿起匕首,过了一会儿,冈萨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只是谈一谈,精灵王。”
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的,简直像要把这三个字嚼碎咽进肚子里一样。
艾萨克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向冈萨罗。这位长相英俊的精灵王子脸色委实不太好,仔细一看,他的脸颊上还有一道被利器刮过之后的血线。
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存在,艾萨克想着,移开视线。
眼见着他要重新开始折腾那块秘银了,冈萨罗咬了咬牙,闷声道:“关于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的。”
哦……那有一点价值了。
艾萨克再次看向冈萨罗,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等到冈萨罗靠近、停在大约两三米的距离之外时,他放下秘银与匕首,明明现在他是坐着的、而冈萨罗是站着的,他的气势却要比冈萨罗高不止一大截。
就像在艾萨克出现之前,冈萨罗被视为唯一可能成为精灵王的存在,而在艾萨克出现之后,冈萨罗就连精灵王子的名头都戴不稳当了一样。
艾萨克说:“你要说什么。”
冈萨罗闭了闭眼睛,问道:“他领子上的饰品是——”
“是我。”
没想到艾萨克回答得这么干脆,冈萨罗连被打断的愤怒和持续存在的酸意都顾不上了,他皱紧眉头,压低声音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冈萨罗拥有王族血脉,当然也获得了一点微末的、属于王族的传承,所以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只暗夜精灵一半以上力量的结晶。
冈萨罗说:“你知道自行凝结这种东西,消耗的力量是不能完全恢复的吗?”
艾萨克眯了眯眼睛,觉得冈萨罗有点不可理喻,但是鉴于现在伊莱还在和那只精灵交涉,他短促地回答:“知道。”
两个字,噎得冈萨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能是风雪太大了,他突然觉得这位横空出世的精灵王变得更难看清楚一点了。过了很久,他才说:“他在利用你。”
艾萨克动作一顿,冈萨罗捕捉到了这一瞬间,决定将之作为自己最有力的论据。
“他故意让你在这个时候给他解头发,你从前与他的每一次合作或许都是他的设计。人类是最诡计多端的欺诈师,他不会爱你,但是他会利用你的爱。如果真的有一天教廷被推翻,下一个,他要推翻的就是你。”
冈萨罗话音落下,艾萨克很久都没有回答。
这位高傲的精灵王子心中骤然生出一股郁气,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艾萨克说:“他没有遮掩,我知道。”
冈萨罗的话卡在喉咙里,简直要把他一整个噎过去。
只是知道又怎样呢?利用又怎样呢?就算真正推翻教廷之后伊莱会马不停蹄地远离他、或者杀死他又怎样呢?自暗夜森林黑暗风暴之后,他就只为了覆灭教廷而活着。仇恨更改了他的思想和骨血,他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却还在向教廷挥动箭与匕首。到现在这个地步,教廷就是维持着他生命的丝线,教廷没了,这条丝线也就没了。
他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毁灭。
这是他想过的未来,而伊莱是那条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道路之中,突兀出现的岔道。
这条岔道生机勃勃,鲜活瑰丽,馈赠他太多。玻璃花房、鸢尾、玻璃糖球,山坡上的烤肉香气、雪夜中明亮的紫色双眸,在踏上这条岔道之后他的心脏才开始跳动,岔道上空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说到底,他对伊莱的爱也是他自己的避风港。
然而岔道的终点或许又是那条荒芜黑暗的道路,而没有一个繁荣的港口,会想要一艘破破烂烂的船永远停留。
艾萨克垂眸,看着掌心的秘银,他用指腹磨过秘银上的花纹,低声说:“我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