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看上去应该是很高兴的。
他抿直嘴唇,绿眼睛中的沉郁终于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复杂到DEBUFF加身的伊莱很难去理解的情感。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伊莱,不自觉地跟着伊莱呼吸的频率呼吸。到最后伊莱支撑不住闭上眼睛,却突然感觉到艾萨克的头发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痒得他躲了躲,被迫又艰难地睁开眼睛。
伊莱身上实在是太痛了,从灵魂深处诞生的疲惫感混杂疼痛冲击着他的大脑,以至于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艾萨克这个把侧脸贴在自己胸上的动作是意味着什么。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扯出一个苍白的笑,眼睛弯弯的,声音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还在跳呢。”
他用手指勾勾艾萨克散落在地上的衣摆,闷闷地咳了两声,艾萨克唰地直起身来,小心地调整姿势,饶是这样,伊莱还是歪头吐出一口深红色的血。
现在吐血不是什么坏事,喉咙口的阻塞感和胸口的闷痛一起减轻,但是艾萨克心脏一紧,动作更轻了一点。
半精灵这副模样真是难见到,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看上去甚至还有点惊喜之后的患得患失。
伊莱本来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会儿的,但是为了不让艾萨克听完心脏摸脉博、摸完脉搏探呼吸,他还是很坚强地睁着眼睛,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昭示自己活得很好。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艾萨克扶着他坐起来,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肩膀,没有说话。
伊莱摸摸自己的领口,鸢尾花饰品还乖乖地呆在那里,只是晶体表面已经有点裂痕。
他喃喃:“裂了。”
艾萨克听见了。
“过段时间……再送给你。”
他说的大约是过段时间再送给伊莱一个类似的东西。
伊莱脑子里缓缓浮现在另一个时间线里窥见的画面,半精灵用类似于镊子的东西夹出被鲜血浸泡的宝石,放在秘银制成的饰品托上。他摇了摇头,开玩笑似的说:“把你的血放完怎么办?”
他在试探,艾萨克知道,但是很愿意上套。
“那不是血,只是暗夜精灵的……力量,暗夜精灵可以把它从骨血中剥离出来。”
伊莱眨了眨眼睛,这回他没有开玩笑了,而是很认真地看着艾萨克的眼睛。
“你不要送了。”
艾萨克心底一沉,攥紧了拳头,他想:还是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的关联吗?
“这种力量用多了你会死对吗?”
艾萨克一愣,对上那双瑰丽到不可思议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耳膜、喉咙或者大脑里敲击,一下一下,有力又蓬勃。
伊莱没发现他的异样,补充道:“暗夜精灵……黑暗时代的那一个,就是这样死掉的。”
巨龙骨骼做养料,暗夜精灵的力量做浇灌的水,这样的土壤才能养育出拽回监察者灵魂、留存大陆魔力的鸢尾花海,实在是可怖的代价。
伊莱不希望对抗教廷的盟友在教廷彻底倒台之前死亡,尤其不希望这种死亡是为了他。
“你不能死,艾萨克,活着才有看见头顶穹顶消散的那一天。”
这句话太长,伊莱压抑着说完就偏过头咳嗽,艾萨克拍着他的背,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不会死的。”
湮灭在咳嗽声里,除了他自己与脑子里的暗夜精灵,没有谁听见。
咳嗽在强制闭气的手掌前慢慢停歇,伊莱有点缺氧,放下手,脸颊和眼尾都染上绯色,看上去倒是比之前健康一点。
[从当前时间节点向前三个小时,宿主完全失联。]
熟悉的机械音在耳畔响起,系统的智能程度似乎又上升了,这一次竟然带着点后怕的意味。
在主神空间的规则中,宿主失联一个自然日以上就意味着宿主彻底死亡。
没事,伊莱在心里安慰它,这不是回来了吗?
等等,不对,三个小时?伊莱一愣,眼睛睁大了一点,他可没忘记自己在教廷的大本营,这座建筑第一层就有着许许多多修女和十字骑士,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发现露台门上被破坏的魔力回路了。
更何况……
“我杀了不少教廷的人。”
艾萨克很及时地陈述道,他不看伊莱,而是垂下视线看着伊莱的领子。伊莱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遮挡去大半瞳孔,看上去却并不沉郁晦涩,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坦诚。
对,带着回避意味的、奇怪的坦诚。
伊莱一怔,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艾萨克感受着伊莱没有强烈情绪波动的视线,手指动了动,还是说:“他们已经发现圣殿中出现了入侵者。”
而他们是来救洛浦家的大小姐、顺便觊觎一下教廷积累的财宝的,无论出于哪个目的,他们都不能在教廷的大本营引起这样的关注。艾萨克对此没有抱歉的意味,伊莱的性命优先,但是他就算如此坚定,依旧有点心虚。
也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伊莱会怎么想?
伊莱不会怎么想,他虽然不太在意死亡与否,但是还是蛮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能活着当然很好,他的父母兄长和朋友都在弗朗西斯等他回家,活着才能做其他事情,死掉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撑着地面自己坐起来,艾萨克的手臂虚虚扶着他的肩膀,他稍微缓了缓,觉得脑子又能转了,一边打开那张时间只剩几秒的探测器卡,一边问:
“他们找到哪里……了?”
“了”字咬得很轻,音调有点飘,似乎是被震惊到了。
这个时候艾萨克抬起手,指了指伊莱右脸面对的方向。
“就在那里。”
探测器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欢快地印证艾萨克的话语,随即探测器时效已过,唰地关闭,留下伊莱喉咙艰涩地动了动。
系统,我命不久矣。
系统言简意赅:[也许还能抢救。]
伊莱转过头看向艾萨克指的方向,他先在花海的边缘看见了一道漆黑的长河,然后看见了长河另一侧高高的山丘,最后在山丘的缝隙间窥见了另一片蓝紫花海、以及蓝紫花海中央元素宝石与精金秘银堆砌的残垣断壁。
神国,外来者曾经去到过的神国。
外来者埃尔弗在发现同伴消失后尝试过率领剩下的同伴逃离,他们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那座山丘,蜿蜒的黑河阻拦了他们的去路,最后他们投入河中,依旧没有触碰到对岸神秘的土地。
伊莱和艾萨克就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伊莱突然也觉得自己能抢救一下。
治愈性魔力在不断地修复着他的身体,他的精神状况变得更好了一点,还有力气去戳戳艾萨克的肩膀,问:“你觉得他们能过来吗?”
艾萨克的喉咙动了动,坦诚道:“我不知道。”
其实走进那扇门后他们就在这个地方了,还没来得及查看四周的状况,伊莱本来就微弱的生命气息就再次骤降。艾萨克只能按照暗夜精灵的指导尝试维持伊莱的生命体征,然而暗夜精灵并不擅长治愈性魔法,最终伊莱还是彻底没有了呼吸与心跳。
他不敢相信,在这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妄想奇迹发生,更没有余力去探查四周。再者,长河另一端的修女与十字骑士还没到达山丘,当然也来不及尝试到这一端来。
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以上的不知道,刚醒没多久的倒是很自信地说:“我觉得他们过不来。”
艾萨克很干脆利落地点头。
“好。”
不是应该回答对或者不对吗?伊莱疑惑地转过头,艾萨克神情很认真,下颌线与脖子上沾染的喷射血迹已经凝固。显然,他是真情实感地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好”字,简直就像修女和十字骑士就算能渡过那条长河,他也要手动把他们一个个甩回去一样。
想到那个场景,伊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忍不住用拳头抵着唇笑出声,肩膀抖动,尖尖的虎牙难得再次窥见一番外界的光景。他的笑容总是感染力很强,艾萨克看了一会儿,抿直嘴唇,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点。
伊莱笑够了,又看了一眼长河另一端,他们距离长河不算远,十字骑士和修女都是天赋者,如果他们站在山丘上或者河岸边,应该很容易发现他们的存在。然而伊莱眼睁睁看着几名十字骑士在河岸边走了一圈,却好像完全没发现他们似的。
伊莱的大腿还贴着艾萨克的大腿,他略一思考,就知道是艾萨克的天赋技能起了作用。
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与他人身体接触就能将他人也囊括在内,战斗中好用,躲藏也好用。
知道不用担心被发现,伊莱放松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胃,扁扁的。
“艾萨克,”他问,“你饿不饿?”
艾萨克不饿,但这个时候傻子才会说不饿,他怎么也和傻沾不上边,所以他得到了伊莱慷慨分过来的肉干和葡萄干。这大约是解馋用的小零食,量并不多,伊莱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艾萨克的身高,最终从腰间的兽皮口袋里奇迹般地掏出来两个圆圆的面包,全放在了艾萨克手上。
[[普通物品卡·松软的面包]使用成功。]
艾萨克是在弗朗西斯吃过面包的,他知道这种由弗朗西斯小麦制作的面包蓬松多孔,稍微压一下就会扁下去。然而这两个面包就像刚出炉一样,怎么也不像从窄窄的、还放着许多其他东西的兽皮口袋里拿出来的样子。
‘他和凛冬一样,’暗夜精灵说,‘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
艾萨克当作没有察觉这种秘密,垂眸用伊莱召唤出来的水球洗手,然后和伊莱肩膀挨着肩膀、腿贴着腿开始享用这不合时宜的加餐。
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伊莱吃得很慢,一根肉干嚼了很久,艾萨克都把所有东西吃完了,他才拿起第二根肉干。
“肉干是丹娅一起做的。”
伊莱突然说,艾萨克动作一顿。
“哦……你不认识丹娅,丹娅是领主城堡的厨娘。”
准确来说,丹娅是整个领主城堡最容易接受新事物、最擅长探索新事物的厨娘。
这个世界的食物完全谈不上美味,伊莱小时候备受困扰,总是缠着丹娅要做各种各样在这个世界听起来似乎很难去理解的食物,但是丹娅总是很愿意配合,并且很擅长举一反三。比如小伊莱随口提过一句“炒菜的时候加一点点糖会更好吃”,丹娅就开始尝试往汤里加糖、往炖菜里加糖、往烤肉排里加糖。她甚至无师自通阶梯实验,最高战绩是往一碗汤里加了半碗糖。
成功品端上城堡餐厅的桌子,失败品则进入丈夫和儿子的胃里。
这种事情数不胜数,在伊莱长大后依旧时常发生,以至于丹娅的儿子、伊莱形同虚设的亲卫之一斯科皮时不时要甜蜜地抱怨两句。
“小少爷,”蜜橘色眼睛的士兵苦着一张脸向伊莱告状,“母亲今天竟然在糖渍西红柿里面加辣椒磨成的粉。”说到这里,丹娅的影子出现在他身后,手中的擀面杖简直要比伊莱的小腿还要粗。伊莱抱着手臂看戏,斯科皮呲了呲牙,天赋者的敏锐五感救他一命,他很有危机感地补充:“但其实味道意外地不错。”
伊莱就要惊讶地睁大眼睛,坏心思地说:“什么叫‘其实’‘意外’地不错?”
丹娅手中刚刚要收回去的擀面杖立刻‘意外’地落到斯科皮的脑袋上,力道轻轻的,在战斗中被魔兽利爪划破肚子也没有哼一声的斯科皮却捂着脑袋露出可怜的神情。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伊莱慢慢嚼着肉干想。
然后丹娅就会拿一个果子堵住斯科皮的嘴巴,催促斯科皮去亲卫军营或者弗朗西斯第四学院,反正小少爷也不需要亲卫,他这种嫌来嫌去的儿子不要留在领主城堡碍她的眼。
明明是经常在领主城堡中发生的事情,间隔一场大雪,间隔一场生死一线,好像已经远到有些模糊了。
伊莱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高而广阔的湛蓝天空。弗朗西斯也常有这样的天空,然而现在被灰蒙蒙的云和雪占据,压抑又逼仄。
[稀有物品卡·监察者方舟]可以让整片大陆从这场大雪中豁免,然而伊莱并不清楚它生效之后这场大雪是会慢慢减弱还是立刻消失,他要趁着大雪对教廷造成干扰的时候救出大小姐,所以现在还不能够使用。
弗朗西斯的领民和领土都在大雪中艰难喘息,他没有太多时间了,他必须尽快。
“艾萨克,”伊莱咽下口中的肉干,若有所思,“教廷圣殿有把建筑修建到地下的传统吗?”
他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据外来者所说,他们在逃出教廷圣殿之前,是被关在圣殿之下的庞大地宫里。
会不会大小姐也被关在里面呢?
艾萨克的回答是:“教廷已经注意到了闯入者,如果他们确定你的存在,看守西西莉亚·洛浦的人一定会增加。”
“那你也认为大小姐很有可能被关在地宫里咯?”
艾萨克喉咙一哽,对上伊莱亮亮的眼睛。
里面半点担忧与退怯都没有。
他根本不在意增加的救援难度,他只关心需要救援的人在哪里,就像只要找到对方的位置,无论前路有多少敌人、他都会把对方救出来。
艾萨克提醒道:“圣水原液是你最大的弱点。”
伊莱眨眨眼睛,取下手指上的荆棘指环,指环扭动、扩张,最终变成一顶艾萨克从未见过的荆棘冠冕。
“现在暂时不是了。”
戴上冠冕之后他都能和圣水原液的纠集体正面战斗,在圣殿里走一遭大约也没有什么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笑,语调轻快,眉眼弯弯,和说“我去试验田摘个苹果”的表情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也不像是要在敌人的大本营去救一个被重重看守的对象。
谈及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弗朗西斯的领民向来很愿意用温和、宽容、真诚等等美好的词语去形容。他蓬勃如同清晨的太阳,永远保持孩子般的澄澈与好奇心,偶尔有锋锐清冷如同冰雪的时候,那也是属于强者、只面对敌人放出的另一面。
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他的傲慢。
他傲慢,所以他七八岁就敢频繁深入危险的龙脊山谷;他傲慢,所以农业部、商业部、弗朗西斯学院等等触及贵族利益的机构接连出现在弗朗西斯的土地上;他傲慢,所以与曾经想要杀死他的艾萨克合作;他傲慢,所以在面对信仰织就的穹顶时,他比他的父辈更加坚信穹顶终会消散。
消散在他手里。
而他有这样的资本。
艾萨克又是另一个极端。
他在能够蚕食一切的黑雾中重生,此后行走于尸山血海与无穷无尽的黑暗,知晓他存在的人满是厌恶与恐惧,于是冷漠狠辣成为他的代名词。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并且接受他停留在了黑暗风暴席卷暗夜森林的那一天,他没有长大,杀戮与仇恨成为最熟练的本能,除此之外,在任何一个领域他都茫然无措、患得患失。
梦中预见的未来让他提前送出了那枚鸢尾花饰品,但当伊莱真的倒下,他内心深处依旧像一个小少年一样慌乱。
就像他知道自己喜欢伊莱,却不知道怎样去对待这一份喜欢。
他知道现在直接去援救大小姐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应该在这里制造混乱、将绝大部分十字骑士以及修女引至神国,然后找一个机会构筑他们已经离开的假象,然后静待教廷放松警惕,再去寻找大小姐。
他不是人类,大雪肆虐与他无关,等待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但……他原本就不必跟着伊莱到教廷圣殿来,原本就不必在大雪中跟在伊莱身后亦步亦趋。他们固然要保证彼此存活直到重塑世界树,然而要留存他们彼此的性命有很多种方法,他大可以直接击晕或者利用圣水原液控制伊莱,只要伊莱活着,重塑世界树的希望就依旧存在。
但是他来了。
与理智背道而驰的事情已经做得这样多了。
艾萨克一直没有说话,伊莱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而是开始与自己的头发进行艰难的斗争。他的头发已经落到了肩下,被艾萨克抱着跑了一截、又在这里躺了一会儿,多少有点乱,有几缕缠在冠冕上的金属荆棘里,更不幸的是他的冠冕并没有带正,必须调整,然而稍微一动就扯得头皮生疼。
指挥的系统看着越缠越乱的头发,已经彻底放弃了。
[宿主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独立解开缠绕的头发。]
伊莱果断摸出棱刺,就在他要快刀斩乱麻地把那两缕头发削掉的上一秒,温热的手指贴在了他的手指上。他惊讶地转过头,看见艾萨克专注的神情。
他站起来比艾萨克矮半个头,坐下来也比艾萨克矮半个头,从艾萨克的角度解开他的头发可太简单了,没过多久,歪歪斜斜的冠冕就端端正正地戴在了伊莱的脑袋上。伊莱摇了摇头,冠冕甚至没有晃动,应该有什么“佩戴正确就不会掉下来”的奇怪效果。
“谢谢。”
“地宫的入口不在这座建筑下。”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伊莱一愣。
艾萨克却转头环顾四周,不算河对岸的神国,除了一望无际的花海之外什么也没有。
现在问题来了,大小姐肯定是要救的,但是回去的门在哪里?
伊莱看向系统空间中某张卡片,那是他在灵魂状态下抽出来的,当时他想要借助卡片回到自己的身体,用尽所有东西抽出了这样一张“暂时没用”的卡片。
[珍贵物品卡·一把钥匙]
[卡片说明:毫无疑问,这是一把非常普通的铜质钥匙。锈迹斑斑,带有许多划痕,这意味着它有一扇与自己非常契合的门。至于门里有什么东西……只能说你的运气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卡片提示:要使用钥匙,你总要先找到门吧?]
暂时没用好像真的只是暂时了,然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只有钥匙,能不能打开一扇已经消失的门?
……
游星王城外教廷圣殿,建筑“光明”,顶层。
原本紧闭的大门大开,两名红衣主教面色沉凝地看着面前漩涡一般的传送阵,残缺的尸体被搜集起来堆砌在他们身后,几个修女手握十字架、口中吐出繁复的古老语言,大约是在为他们祈祷。
炼金术士出身的红衣主教阿维德摸了摸已经被破坏的魔力回路。
要打开附着有魔力回路的门,要么输入被魔力回路承认的魔力,要么直接把魔力回路挤爆。为了保证传送阵另一端——神国的安全,所有教廷圣殿的这一道门采用的都是黑暗时代的矮人大师作品,要通过输送魔力挤爆这样繁复的回路,就算是一只成长期的巨龙也会被抽干。
只是他们没想到会有存在能够抽取别人的魔力输送进入魔力回路。
阿维德主教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神经质地喃喃:“这个闯入者用的是什么方法?怎么可能把魔力抽离得这么完美?如果教廷也拥有这种技法的话……”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抵着下巴,有点焦躁地走来走去。走到一半,他看着尸体堆正中央的头颅,迈了一步,又在理智的作用下收回来。
他难耐地抓了一把自己的袍子,另一位红衣主教瑞格瑞斯的吟唱声传进他的耳朵,这加重了他的焦躁,以至于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着了魔一半走向尸体堆。
“只要一颗头颅……”他自言自语,“只是看看头颅上是否存在痕迹……只是研究魔力逸散的途径……”
他说服了自己,眼中的踌躇被狂热填满,一步,两步,三步,只差一步他就要抵达尸体堆的旁边了,然而就在此刻,一只被黑色布料包裹的手挡在了他的面前。他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那真的很慢,甚至能听见骨骼咔哒咔哒的声音。
一张称得上年轻、但非常严肃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阿维德主教,”黑纱修女说,“这里是教廷,你所面对的,是与你同为神明大人使徒的同伴。”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又有厚度,听在别人耳朵里应当很能让人舒心,然而其中蕴含的警告意味硬生生让阿维德主教从狂热中清醒过来,甚至出了一身冷汗。
他应该知道的,他对那些信教者和十字军做什么都无所谓,只是绝对不能打任何一个主教和修女的主意。
哪怕只是尸体的一部分。
黑纱修女放下了手,双手重新交叠在身前,她的脊背挺得很直,浅灰色的眼瞳轻轻扫过阿维德主教,阿维德主教避开视线,理论上在整个教廷中地位最高的红衣主教隐隐有弱势于这名黑纱修女的意味。
这时冗长的吟唱声停止了,瑞格瑞斯红衣主教放下手中的法杖,他看起来比阿维德年轻很多,眼睛狭长,五官清俊,身形修长,唇角总是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潮湿的地毯上缓缓升起莹绿色的光点,它们在门前积成云雾般的一团,然后在楼梯上组成一条拖曳的线,蜿蜒向下。这是一个非常高深的魔力追踪魔法,能够根据残存的魔力追踪到短时间内同源魔力施放的痕迹、并且即时反映出魔力的强弱。
不多时,一只魔力构筑的金色小鸟从楼梯之下飞上来,停留在黑纱修女的肩头,男女交融的混杂音色传递出来。
“被破坏的露台门没有出现魔力反应,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出现了两个闯入者呀?唔……杀死我们同伴的一个,破坏露台门的一个?要不要请瑞格瑞斯主教再试试看?”
瑞格瑞斯主教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追踪魔法无法定位露台门附近的魔力反应。”
“唔,”那人有点苦恼,“怎么会呢?今天早上露台门还是好好的呀?按理来说应该能够追踪到才对……这片大陆上有什么魔力是能够豁免追踪魔法的吗?还是说破坏露台门的并不是由智慧生命使出的魔法?不应该呀……”
黑纱修女垂下眼睛,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轻轻屈了屈,那人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在她的耳畔萦绕,而她的心中出现一个可能性,在这个可能性出现的下一秒,那种男女混杂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金色魔力小鸟依偎着她的耳朵:“过来找我嘛。”
非常突兀的一句,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由那种男女混杂、不似真人、反倒像是某种诡异存在的音色说出来,硬生生让人听出了点恶鬼招魂的错觉。
在场的修女专心于为死去的同伴颂歌,阿维德主教不敢和黑纱修女对视,瑞格瑞斯主教倒是投来一眼,不过这个时候一个紫衣主教从传送门中走出来,面色沉重,大约是没有在神国内部找到闯入圣殿的异端。
看来,那人是要和黑纱修女对话。
“过来找我嘛,神明大人在上,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谈。”
或许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这一次那人的尾音简直都要带上波浪线了。放在从前,黑纱修女是不会理会这样的要求的,但是……
黑纱修女垂眸敛去眼中的暗芒,转头,迈下了第一级台阶。
被攻破的露台需要向下走四层,黑纱修女几乎是顺着升起的光点下行,几乎每到一层,光点就会顺着走廊出现分支,但是她的目的地没有。一路上见到她的十字骑士和修女都微微颔首,紫衣主教让开道路,而站在这层楼梯于走廊交错口的少女没有。
她同样穿着黑纱修女的服饰,噙着羞涩的笑,棕褐色的眼睛非常温柔,长辈看了要觉得她是乖巧的后辈,晚辈看了要觉得她是值得信赖的大姐姐。
“你来啦?”
男女混杂的奇怪声音再次响起,然而少女嘴唇紧闭,发出声音的地方并不是喉咙,而是腹部。
黑纱修女极快地行了个教廷礼仪,在少女回礼之后,她冷声道:“找我做什么?”
“唔,”少女歪了歪头,“为神明大人遏制萌芽状态的背——”顶着黑纱修女冷厉的眼神,她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说错了,是危机。”
黑纱修女皱了皱眉,抬步走向没有关严实的露台们,冷风混着雪花吹进来,她站定,眼睛透过门缝看建筑之外纯白色的世界。
游星王城偏南,偶尔落雪,也只是稀稀落落的两三片。她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房间,火焰跃动间发出细微的空气流动声,美丽夫人的头发被汗打湿,女仆有条不紊地端着一盆盆水进出,婴儿啼哭柔弱,窗外的雪犹如一场幻梦。
少女跟了上来,她背着手转了个圈,抬手轻轻拂过黑纱修女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带出一道不慎明显的白线。黑纱修女不耐烦地打开她的手,她嘻嘻一笑,轻盈地跳到黑纱修女的身后,素白的手搭上肩膀,紧接着她贴上黑纱修女的耳朵,唇瓣的濡湿温热简直让黑纱修女半边脑袋都发麻。
“我到底有没有说错呀?到底是危机,还是一场萌芽之中的背叛呀?”
嘻嘻的笑声从少女腹部传上来,一字一句地唤道:
“薇,尔。”
“凯伊,”薇尔心脏一跳,她掀起眼皮,向少女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神明大人注视着大陆,身为神明大人的代行者,你最好不要将无端揣测。”
少女,不,凯伊眼神一冷,随即又恢复轻快的笑意,她像只蝴蝶似的离开了薇尔,转而以单薄的脊背抵着露台门,混杂着雪花的寒风没有了。
“我才不胡言乱语呢,”她喟叹一般说,“寻踪魔法都无法共鸣的魔力啊……那该是怎样的魔力呢?不属于这片大陆?与神明大人齐平?你说,瑞格瑞斯主教本人有没有过怀疑呢?应该有吧?或许连阿维德主教都意识到了呢?”
薇尔闭了闭眼睛。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凯伊向前一步,她略微弯下腰,仰头看薇尔,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完全消失,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审视冷意,“我们的今天、人类的今天完全仰仗神明大人,只有神明大人才能够保证人类是这片大陆的主宰,只有神明大人才能够让那群暴虐残忍的幻想种走向属于它们的黑暗时代,就像从前人类遭受过的一样。”
“薇尔。”
凯伊再向前一步,一直到身体和薇尔完全贴在一起,以至于薇尔能够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她腹部的震动。
“请你记住,你曾经的任务是将他带回来,而不是把自己留在那里。”
薇尔张了张唇,然而就在她开口之前,凯伊已经抬步与她错开,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留下一句轻快的:“哎呀,我去看看咱们的漂亮客人过得怎么样,神明大人在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可不能让坏人把她给带走啦。”
凯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薇尔站在原地,神色不明,过了一会儿,她也转过头,走向来时的方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队追查痕迹的十字骑士走过,空无一人的女神雕像后,含着笑意的清冽青年音轻轻响起。
“提问:幻想种先生,你怎么看神明大人要带你前往属于幻想中的黑暗时代这件事?”
幻想种先生没有回答,伊莱要扭头去看,身后的艾萨克却往后一仰。伊莱拿着刚刚从某名紫衣主教的书房里“偷”出来的手稿,看着表情有点奇怪的艾萨克,震惊地问:“你的看待就是往后一退吗?”
艾萨克摇摇头,摸摸自己的脖子。
“我没有什么看法。”
伊莱眼尖地注意到艾萨克手指摸过的地方慢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点,他一愣,心中骤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宽肩窄腰、就算是蹲着依旧能把伊莱笼罩在内的幻想种先生有点委屈地说:“就是你的王冠戳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