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最近频繁回忆起四岁半那年的绑架,伊莱的下一个想法是:放在我身上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法杖抡得再好,他本质上也只是一个魔法师,与由剑士天赋衍生而出的各个职业者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甚至难以比拟民风彪悍的弗朗西斯部分领民。
危机感陡然而生,伊莱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危险:看,一个禁魔镣铐就能锁住他绝大部分战斗力。
下回抽功能卡吧,伊莱凝重地想,那个不需魔力,随取随用,就连媒介也不需要。
伊莱在这边思考人身安全,那边克拉伦斯已经快把艾萨克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了。艾萨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也踩着油灯一动不动。
监视犯人的卫兵察觉到艾萨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拧着眉走过来刚要说什么,就在看见艾萨克对面不远处的几人后哑了火。他停在距离艾萨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心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只妖精进入监狱的原因就是刺杀小少爷。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如果小少爷是带着人来算账的,他是要装作看不见,还是积极地加入进去呢?
“艾萨克先生,”最后还是伊莱打破了这奇妙的氛围,他离矿洞口并不很远,于是有一点逆光,艾萨克不太看得见他的表情,只能辨别出他大概是笑着的,“你方便把油灯给我们踢回来吗?”
艾萨克脚上用了点力,油灯上的金属部分和玻璃一起在粗粝地面上吱吱作响,一直沉默的亲卫有几个都把手摁在腰间的剑上了,伊莱唇角的弧度却没有半点改变。
克拉伦斯捏紧了拳头,他刚往前迈了一步,衣服后摆就被伊莱拉住了。
禁魔镣铐禁的只是魔力,可艾萨克的匕首也用得很好,他万一发难,全身心投入铸造事业所以实力并不很强的克拉伦斯大约没办法毫发无损地离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艾萨克会将油灯踩碎的时候,他突然收回了脚、弯下腰用带着黑色煤灰的手指勾起铜质提手。艾萨克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油灯上的玻璃罩子,心里想,这有一点像磨薄的白水晶。
可是白水晶没有这样清透,那种廉价的石头大概也入不了弗朗西斯小少爷的眼。
油灯被从艾萨克的手中抛起,一个亲卫上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
艾萨克的绿眼睛在失去光源之后生出一点沉郁的墨色来,他深深地看了伊莱一眼,这一眼仿佛笼罩着什么阴郁压抑的风暴。还不等伊莱有所反应,他突然转身离开,铁链撞击的清脆响声隐没在从矿洞深处传来的叮叮当当声里。
他出现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监视犯人的卫兵行了个让伊莱的胸口也隐隐作痛的礼之后也离开了,克拉伦斯看着他们的背影,抱着手臂不太高兴地说:“他怎么还活着。”
按他的想法,艾萨克不死也该褪层皮,谁知道艾萨克现在看着从头到脚都好好的,劳役之余甚至还有力气踩他们的油灯。
但伊莱不这么想。身为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无论是依靠父母兄长还是亲自动手,伊莱想要杀死被限制大部分能力的艾萨克都不算难。但艾萨克的恶意来得实在太没有由头,他并不属于伊莱目前已知的任何一股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势力,从他被抓捕到现在,谁也没能从他嘴巴里撬出对伊莱动手的原因。
比起杀死部分已知的艾萨克,伊莱还是更想以他为线索,找出背后可能存在的未知庞大敌人。
伊莱歪了歪脑袋:“可能是因为他有一点有用的小秘密吧。”
由矿洞延伸而出的、通往科尔山背后溪地的通道还没有彻底挖掘完成,但空间已经非常宽阔。脱离矿洞之后油灯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暖黄光源在花白岩洞中投射出温暖光圈,伊莱在不怎么平整的道路上踉跄了两下,最后笑盈盈地牵上了小伙伴的衣摆。
与矿洞向上的走势不同,这里的走势是向下的,伊莱很快就感受到了吹来的风,连水流冲击声也大了一点。他和克拉伦斯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加快脚步。
在转过一个平缓的拐角后,明亮的光线充斥了整个通道。
伊莱走到了洞口,这个位置的风已经能给人带来限制行动的阻力,他胆子很大地向下望去,估计这个洞口离下方大约有将近三百米。
从这样的高度望下去,那块平坦溪地的大小竟然依旧非常可观。
他心念一动。
藤蔓乖巧地缠上了支起的石柱,克拉伦斯扶着岩壁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他正想问洞口开得这样高他们要怎样下去,伊莱就突然贴到了他的耳边。
“克拉伦斯,”在水流声和风声之中,伊莱雀跃地喊,“你蹦过极吗?”
克拉伦斯还没有反应过来,腰间就传来一股大力,下一秒,他从花灰洞口被扑向了凌驾于密林之上的高空。
猝不及防地从脚踏实地变成了自由落体,克拉伦斯一只手紧紧抱着伊莱,一只手反应很快地抓住了从伊莱手腕向上延伸的藤蔓。
他难得放弃了表情管理,咬牙切齿地大声喊:“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你等着禁足吧!”
他的话在上升的气流中不太真切,升腾水汽扑面而来,伊莱仰起脸,脸上的笑容明亮得像阴翳云层后的太阳。
克拉伦斯从来没有觉得脚踏实地是这样好的一件事情过,他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伊莱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凌乱几分。
偏生始作俑者毫无所觉,还有些小兴奋地问道:“好玩吗?”
没好气的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再伊莱闪闪发亮的眼神前,克拉伦斯抿了抿唇,最终不怎么温柔地给伊莱扣上了斗篷帽子。
伊莱把遮住视线的帽子往后扶了扶,他仰起头,冲着从洞口探出头的几个亲卫挥了挥手。
被带着洛浦家的继承人突然向下跳的小少爷吓到呼吸骤停的几个亲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庆幸。
幸好大少爷十分稳重,要是像小少爷这么来几回,他们迟早要被吓出点毛病来。
伊莱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终于站在了这片心心念念的溪地上,他看什么都很兴致勃勃。
河流从溪地最外围蜿蜒而过,对面就是奥林口中暗□□雾的密林。溪地三分之二的地方平坦地像被尺子刮过的沙子,另外三分之一形成巨大落差,伊莱走过去看了看,水平落差只比从洞口到溪地少一点。
非常好的位置,密林、柯尔山、断崖、河流都是天然的防护墙,如果在这里建立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那么只有从柯尔山煤矿洞延伸出的通道一条路。
伊莱仰起头,奥林的亲卫正身手敏捷地顺着凹凸不平的岩壁向下移动。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工人不可能全是天赋者,如果是扛起锄头可以种地、拿起刀剑可以与魔兽搏斗的弗朗西斯领民,他们可以做到在这样的地方自由行动吗?
第二次被亲卫抱着移动的克拉伦斯羞愤丝毫不减,回到洞口后伊莱哄了一路才让他耳根的血红稍微退下去一点。
伊莱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克拉伦斯和奥林不太对付,但某种意义上两个人还挺像的。
可能这就是同性相斥吧。
如此感叹完的伊莱正要抬起脚,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轻轻踩了踩地面,靴子的抬起并不像从前那样顺畅,而是有一种微弱的粘连感。
伊莱动了动鼻子,空气中全是煤炭的味道,他低下头,脚下的地面是灰黑色的,在昏暗光线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察觉到某个轻盈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克拉伦斯回过头来,却看见本该跟在他身边的伊莱此刻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拧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地面。
克拉伦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怎么了?”
伊莱谨慎地观察着这一块的煤炭莹光程度和另一边的对比,最终抿了抿唇问道:“你带白色的手帕了吗?”
伊莱从返回的克拉伦斯手中接过了手帕,他轻轻向地面上一抹,洁白的手帕上瞬间沾染起一团黑色的脏污。
“走。”伊莱团起手帕,推着克拉伦斯快步走出了矿洞。
按照以往来说,从昏暗的矿洞内走到光线强烈的矿洞外伊莱是会闭一闭眼睛的,然而今天他却无视了眼睛的不适,立刻掏出手帕对照着阳光看起来。
他的视野每清晰一分,他的脸色就凝重一寸。
粘稠发红的胶状物质和黑色煤灰在手帕上一览无余,脱离矿洞中大量的煤之后,伊莱的嗅觉终于再次上线。
血腥味,非常腥臭的血腥味。
除了血腥味之外好像还有别的、令人反胃的味道。
伊莱回过头,柯尔山矿洞口开得十分巨大,他望着几乎要把烛光吞噬的、再扑面而来的黑暗,攥紧了手帕一角。
真奇怪,他面无表情地想,就像某种巨兽的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