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蔷薇领地,大雪。
一辆马车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行驶在道路上,吱呀吱呀的声音伴随着风逸散。路旁的蔷薇领民们投来视线,他们穿得非常严实、几乎只露出眼睛,视线中一点好奇都没有,只有麻木与迷茫。
这很不寻常,蔷薇领地是游星帝国北部最繁华的领地之一,它以充满力与美的舞蹈与甜美的浆果酒闻名大陆,出于某种意外、它连续三任领导者都是游星王室成员,得到王城支援的它非常富饶,充沛的活力与森严的阶级同时存在于它的身上,临近弗朗西斯是它最不引人注目的标签。
毫无疑问,它非常美丽,然而这一切在三个月以前改变了。
一场超脱所有人想象、连天赋者都难以抵挡的持续暴风雪选席卷整片大陆,这场风雪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开始缓慢减弱,一个月前减缓到天赋者可以勉强出行、七天前减缓到普通人可以勉强出行的程度。
如此长时间的灾难,足够带走蔷薇领地的蓬勃活力、绝大部分作物、大半人口,马车刚刚进入蔷薇领地时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大型城邦有零星的冒险者,连士兵都不多见。领地上的人类在哪里呢?钱权在握者置身温暖华贵的房间,领民被饥饿驱使着走向野外,刨开雪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正面遇见一具熟悉的尸体。
经过蔷薇领地中心城郊的时候,车夫听见一名领民说:“这是神明大人的惩罚,我们会变成下一个弗朗西斯。”他甚至很有理由,“弗朗西斯几十年前就遭受过一场这样的大雪。”
显然,他们的统治者没有告诉他们、这场大雪覆盖整片大陆。
此时,道路一侧,一个看着像是小孩的领民跪坐在雪地里,膝盖上枕着一具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面色青白的尸体。
车夫面无表情地想:这附近的状况倒是比中心城那边还要好一点,至少领民有走出房屋、寻找亲人尸体的心思。
他压了压斗笠,目光轻飘飘扫过几个蠢蠢欲动的成年人。
哦……还有抢劫过往马车、谋求食物以生活下去的魄力。不过,他们似乎找错了对象。
那几人仿佛瞬间被拉入浓稠的黑暗,窒息感与包裹感从四面八方而来,等到马车慢悠悠路过,他们才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冷汗竟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浸湿了衣服。一个领民骂了句脏话,颤抖着声音说:“还以为能找点食物,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天赋者做车夫?”
“你说是什么人?”其中唯一的女人讽刺道,“我们在屋子里等死的时候,城里的贵族老爷与天赋者大人可是喝着美酒、在温暖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呢。”
多讽刺啊,有钱权的与有实力的在一起,所有能够购买粮食的渠道关闭,剩下他们散落荒野,独自面对仿佛毫无尽头的大雪。
没有人回答她,过往有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会得到很多警告,她也会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人慎言,周围的人生怕被贵族的爪牙听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和相同处境的普通领民,就连他们彼此,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女人闭了闭眼,想到冻死的母亲、因为高热死亡的孩子,她的喉头涌上来难以忽视的阻塞感。她冷笑一声,眼中第一次生出不甘的怒火:“那辆马车又是驶往哪个贵族老爷的庄园的呢?”
粗犷的声音响起:“那边没有贵族庄园,也没有天赋者的固定居所,只有我们的村庄。”
说这话的是身形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领民,他是“打劫小队”的领头者,所有人都看向他。
一个领民疑惑道:“我们的村庄?”
说起来,他们的村庄前段时间进驻了一支训练有素、无法交流的士兵,数量不少,似乎全是天赋者。不过这辆马车看上去也不是给士兵运送食物的马车啊?
领头者看着在风雪中远去的马车,摇了摇头说:“不,他们是去弗朗西斯的。”
女人一愣,与他们同行的领民也一愣。
弗朗西斯,贫瘠蛮荒的代名词,一切贬义词语都可以被加诸那片广袤的土地。
他们生活的村庄距离弗朗西斯南部丘陵只隔着一块宽阔的平地,蔷薇领地并不派士兵看守,只有弗朗西斯一侧的山林间会规律地出现巡逻士兵的身影。只是弗朗西斯人从不越过南部丘陵,他们也无心踏足被神明抛弃之地。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村庄附近缺少食物,在大雪稍缓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跨越边境线,在南部丘陵的边缘的空地寻找食物。
那大都是些松子之类的坚果,很偶尔能拽出来一只冻僵的火蛇,这些东西抚慰了幸存者的胃,但数量也有限、他们又不敢真正进入危机重重的南部丘陵,所以他们向南进发,企图打劫过往的、运送食物的车辆。
成功了一些,失败了一些,一些埋在雪下,一些苟延残喘来不及悲伤。
活下来的人都去过南部丘陵边缘,也见过顶着风雪穿行在南部丘陵的树木间身着黑甲或者是黑色制服的弗朗西斯人。
他们知道,那是弗朗西斯强大野蛮的亲卫军士兵,以及终将变成野蛮士兵的天赋者学生。这些人以残忍粗鲁、茹毛饮血著称,却在发现他们挖掘雪地寻找坚果的时候选择了无视,转头继续在山林间搜寻。
他们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直到其中一队在一个领民的带领下挖开一个朝向蔷薇领地的岩洞,带出来几个弗朗西斯领民。雪干扰了他们的视线,风模糊了他们的听觉,但是这依旧不能阻止他们知道那些弗朗西斯的领民裹着一种蓬松的被子,被弗朗西斯的天赋者士兵背在背上。
那个时候他们离这些弗朗西斯人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有一个中年领民额头到下巴都是斑斑血迹,背着他的纤瘦黑制服少女语速极快地向领头的黑甲卫兵报告:“山洞坍塌,他推了我一把,自己被砸到了。”
另一个黑甲卫兵相当利落地掏出来药膏和绷带,少女一边调整姿势方便他做应急处理,目光扫到被同伴搬出来的领民尸体,哽咽着说:“山洞里一共有七个人,只活下来两个,如果我们再快一点……”
中年领民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他明明长时间处于寒冷与饥饿状态,头上还开了道口子,语气却满是心疼:“你们才多大?怎么还是个学生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只一眼,蔷薇领地的领民们就不敢再看,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观念的挑战。
村庄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神明大人会拯救我们。”
神明大人曾经赐予蔷薇领地香醇的美酒、繁荣的城堡、富饶的土地,人们说神明大人爱蔷薇领地,但神明大人爱着的领地太多了,主教、修女、十字骑士没有拯救他们,他们只能够看着弗朗西斯的士兵拯救弗朗西斯的领民,然后告诉自己,是自己看错了,并且把一切萌生的念头压在心底,假装它根本没有存在过。
但那是存在的,黑甲卫兵冒着风雪前进的身影、黑制服学生眼中的泪光、弗朗西斯领民虚弱的笑容,每一个都借由这些被压制的念头生根发芽。
变成参天大树的时候,连自己想要忽略的时候,也没办法了。
领头者转过头,另一辆更大的、给士兵运送食物的马车从远方破开风雪而来了,或许是因为他们这些暴|民曾经抢过几次马车,这一次马车旁的守卫毫不意外地比前几次更多。
“准备好,护送马车的士兵增多了,如果有天赋者就跑,如果没有,就无论如何也要拿到点东西再跑。”领头者轻轻吐出一口气,“村子除了我们之外没几个人了,争取……少死几个吧。”
另一边,车夫驱使着角马缓步前行,远处出现了朦朦胧胧的低矮建筑,那看起来大约是个村庄。车夫跨越长长的距离与风雪清晰地看见了村庄外驻扎的一整队士兵,他眯了眯眼睛,轻轻扯了一下缰绳,角马立刻转换方向,朝着更远、也更人烟罕至的道路前行。
蔷薇领地北部地形崎岖,车夫挑着还算平整的路走,车厢里突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被收拾了好几顿的角马很乖觉地就近找了块平地停下,车夫扭过身把帘子拉开一条细缝,正好看见一颗被厚厚毯子埋住的银白脑袋。对方挣扎了好一会儿,车夫抬手拽了拽毯子边缘,对方终于露出半张脸。
非常漂亮,眼尾绯红,病恹恹的。
那人迷迷糊糊地说:“早安,艾萨克先生。”
其实看越来越暗的云层,应该是已经快要到晚上了。艾萨克并不在意,单膝跪着探出半个身子去摸摸他的额头,像从前那样烫得要命。艾萨克皱了皱眉,并没有再拿一瓶药剂出来,而是拿出个水囊。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从逃出教廷圣殿就开始发烧,昏迷时艾萨克灌的加上有意识时自己喝的,应该已经有七八瓶,没有一瓶有用。艾萨克几度差点中途转个道去抓个会治愈能力的精灵,又被伊莱阻止。
“精灵王去抓精灵不合适吧?”
艾萨克有些疑惑:“怎么不合适?”
伊莱立刻转变口风:“好吧,是我觉得我可能回弗朗西斯就好了,弗朗西斯土壤里的魔力不是很特别吗?”
艾萨克决定相信伊莱的可能,所以此刻他们在蔷薇领地、而非哪个人迹罕至的森林。
此刻伊莱就着艾萨克的手喝了口水,抱着自己突突作痛的脑袋缓了一会儿,看见天色似乎并不是早上,也不意外地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伊莱有些惊讶,他眨眨眼睛,唇角一下子弯起来:“那很有进步嘛。”
比起之前一睡小半个月,确实有很大的进步。艾萨克抬手捏了捏他领口的鸢尾花饰品,他笑盈盈地躲过了。艾萨克也不追过去,收回手,问:“想吃什么?”
“我有选择吗?”
“有。”
伊莱靠着车壁,想了想:“烤肉。”
高烧有点影响人的味觉,他嘴里发苦,想吃点有味道的。
艾萨克想用没办法打猎拒绝,又想到之前雪更大的时候他打了只魔兽炖汤,只能说:“没调料。”
“一开始在柯蒂斯家族的时候,我可是有意识的。”
艾萨克无言以对。
他们只炸了神明宝库,也只能拖住薇尔、瑞格瑞斯、少年主教和凯伊。教廷颇有些魄力,他们前脚逃出圣殿,后脚就有大量人追上来。那个时候伊莱开始发烧,稳妥起见,艾萨克带着他去柯蒂斯家族躲过了第一波追击。
柯蒂斯躲教廷可太熟练了,一看伊莱的脸,相当利索地把一人一半精灵塞进暗室。这个暗室至少在不同的时间段被施加了七八个隐匿魔法,一名红衣主教加上一名黑纱修女都没找出来。当时柯蒂斯家主怀尔·柯蒂斯是想要他们一直留到教廷停止明面上的追踪的,但是后来伊莱状态一直恶化,在他们离开之前,柯蒂斯家族提供了这辆马车,以及满满一马车后厢的、可能会用到的物品。
和弗朗西斯往来颇深的柯蒂斯会漏掉调料吗?当然不会。
艾萨往后一退,放下帘子,绕到车厢后的柜子里拿出弗朗西斯石锅和弗朗西斯米——也就是小砂锅和大米,经过车的侧面时,车窗的帘子被唰地拉开,露出伊莱揶揄的眼睛。
说好的有选择呢?
艾萨克抬手扔进去什么东西,强行拉上帘子。
伊莱看着毯子上的玻璃糖球,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艾萨克在外面,耳朵尖通红。
艾萨克能够在恶劣情况下强行生火,血脉完全觉醒使他能够轻易地制造出五平米左右的无形遮挡,伊莱睡久了要透透气,他能保证除了鞋底之外、伊莱身上不会沾上任何一片雪花。
至于味道——
其实还不错。
伊莱小时候被艾萨克关在暗夜森林的小木屋里,吃的也是艾萨克做的饭,那个时候艾萨克做饭的手艺只能说勉勉强强,然而这一路上艾萨克顶着一副“我马上就要去噶掉三个人了”的模样坐在小砂锅面前,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倒是突飞猛进。
伊莱坐在马车的前室上,捧着肉丝粥一口一口地喝,艾萨克盘腿坐在火堆面前,看着跃动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艾萨克,”伊莱突然说,“你要去见见精灵吗?”
时隔千百年,精灵族终于诞生了他们的精灵王,艾萨克总要见见自己的子民——当然,不是一见面就把会治愈魔法的精灵绑走的那种。
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知道其实精灵族已经来见过他们的王了,对于人类来说根本无法出行的大雪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把脚抬得比平常更高就能够跨过的障碍。不过那个时候他昏睡了十来天,艾萨克心情不妙,又对精灵这个种族没有什么认同感,一句话没说,差点就把那几个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暗自激动的精灵使者当作来追击他们的敌人给收拾了。
艾萨克想到还等着他和伊莱重塑的世界树,倒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把你送到弗朗西斯之后。”
伊莱的手一顿。
弗朗西斯啊……
他放下碗,抬眼望向北方,那里已经朦朦胧胧有了南部丘陵的影子。
……
弗朗西斯,南部丘陵靠近蔷薇领地一侧。
南部丘陵早在十天以前就被弗朗西斯的士兵翻了个底朝天,已经确保再也没有被困的领民。按理来说在这里搜救的士兵应该返回城镇与村庄、进行灾后重建,然而此刻山坡上光明正大地站着几个身着黑甲的身影,领头者有着一双偏向于金色的琥珀色眸子,他双手抱胸,低头看着蔷薇领地那一侧的村庄。
“大少爷,”拄着盾的亲卫军营队长赫伯特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说,“你觉得这群人什么时候会掀下蔷薇领地士兵的皮?”
奥林看着村庄外围气息不同寻常、明显全是天赋者的士兵,蔷薇领地是没有拉起这一队士兵的实力的,反倒是这些士兵看上去很有教廷十字骑士的风采。
还没到教廷更换十字骑士的日子呢。
他看着“蔷薇领地”的士兵,这些士兵也看着山林树木间伫立的黑甲卫兵们,他们清楚地知道此刻展露于他们眼前的这几个只是冰山一角,山坡的另一面,至少驻扎着三十人以上的弗朗西斯亲卫军队伍。
他们已经在这里对峙了半个月了,目的是什么,彼此都很清楚。
赫伯特觉得自己站得有点太久了,干脆把盾扛起来,撑着腰左扭扭右扭扭,这是他很爱做的动作,扭着扭着,又想到才十四五岁的银发少年。对方在士兵住所的屋檐下坐着,举着一串烤肉,盯着他扭腰,被发现也不躲闪,笑盈盈地说:“赫伯特队长,你是不是有一个小孩?那我教你一首儿歌吧。”
欢快的频率出现在脑海里,赫伯特放下盾,砸起小腿高的雪尘,他轻声哼道:“左三圈,右三圈……”哼到这里,他又停下。
他突然想到满目疮痍、又在一步步走回正轨的弗朗西斯,又想到气氛越来越紧张的领主城堡、总行政署、商业部、亲卫军营、弗朗西斯冶炼厂、学院……
勇武爽朗的赫伯特队长很难得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天界线。
小少爷,您会从哪个方向、又在什么时候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