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生日那一天弗朗西斯落下了一场雪。
这场雪飘飘扬扬,洒在领主城堡外宽阔的路上,车轮慢慢辗过,留下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青灰色纹路。某种坐骑的脚印凌乱无序地印在长长的纹路两侧,从高空俯瞰下去,就像是风雪之中生长出的巨大藤蔓。然而这藤蔓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了,新的马车迈上新的道路,留下新的纹路与脚印。
仿佛某种阴晦的预兆。
头上冒着黑焰的马型魔兽与长着角的角马也踏上了这条路,跨坐在前者身上的男人偏过头,语调飞扬地说道:“不要担心,安德鲁,领主城堡之中都是很好的人。”
他们正是来参加弗朗西斯圆桌会议的冒险者代表罗莱与普通平民代表安德鲁。
“我没有担心。”安德鲁半张脸都包在厚厚的围巾里,只露出了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双坚定的灰色眼睛,他的声音在布料的阻挡下变得闷闷的,几乎就要消散在风雪里,可是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名天赋者、轻易就能够捕捉到他说出口的话语,“我只是在想,你来参加这么正式的会议,为什么要天都不亮就去狩猎羊角鹿,甚至还要把它带到领主——噢!”安德鲁惊呼,“它要掉了!”
罗莱坐在奔跑的魔兽上扭过身子一看,果不其然,绑在魔兽后背上的幼年羊角鹿已经快要接触到地面了。他回过身来,反手拽着羊角鹿脖颈上厚厚的皮毛,一使劲儿,一整个羊角鹿被他拎起来,再次坦放在魔兽背上。安德鲁向后看了一眼,从羊角鹿颈部伤口滑落的鲜血在他们来时的路上滴出了看不见尽头的殷红长线。
安德鲁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把它带到领主城堡去做什么?”
他们现在几乎是在这条路上疾驰,罗莱说了句什么,经由凛冽的风落进安德鲁的耳朵里,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破碎词语。安德鲁拔高声音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领主城堡的高墙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尽头,罗莱回过头,脸上满是飞扬的笑意,“给小朋友庆祝生日!”
某位“小朋友”是真的很喜欢罗莱烤肉的手艺,每年生日都要状似不经意地去到亲卫军营,坐在罗莱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还要暗示道:“我今天X岁了。”这个时候罗莱往往就要装傻充楞,直到小朋友眼神都要使得眼皮抽筋他才恍然大悟般应允。
这样的场景重演过很多年,小朋友从来不问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罗莱都没有出任务,罗莱也从来不说。本来今年也该如此下去,只不过横插一个无论怎么想都与小朋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圆桌会议。罗莱自然而然地想,今年小朋友应该没空去亲卫军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要烤肉吃了。
所以他自己带着最好的食材来了。
当罗莱和安德鲁终于到达领主城堡的大门口时,这里正停着一辆浑身上下都透着奢华意味的马车,马车一侧站着两个人,瞧上去一个是罗莱家族的仆人,一个则衣着讲究但不奢华、看上去应该是个官员。罗莱不经意地扫过车身上的家徽,意外地挑了挑眉。
罗素家族?那这个官员应该就是归属贵族平民的代表吧?罗莱和安德鲁对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这个人的信息:威廉,赛肯城分行政署副署长,归属于格达德家族。而格达德家族是保守派的中流砥柱,这意味着威廉将是这场会议中费尔南多毫无异议的助力,无论议题是什么,费尔南多天然持有两票。
罗莱对如日中天的罗素家族没有什么兴趣,翻身下马,想要把摸上去还温热的羊角鹿先送到弗朗西斯的厨房里,由厨娘丹娅先行处理。然而就在这时,马车的帘子突然被罗莱家族的仆人拉开了,一个举手投足都带着上位者的威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装饰不低调又奢华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了下来。
显而易见,中年男人就是此次圆桌会议的保守派贵族代表——费尔南多·罗素。
费尔南多板着一张脸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与外袍,与此同时用一种类似于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在目光触及到罗莱的坐骑旁边的一小摊血液后,他的视线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移向罗莱的脸。
这点细微的停顿并没能逃过罗莱的眼睛,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生母抛弃他们之前也是用衣袖抹一把汗水就要继续手中的活计的人,后来成为修斯家主的夫人,倒是连平民聚居的街区都不想要下脚了。他还记得今年春天的时候生母来到他和妹妹居住的小房子里,嘴上说着关心和歉疚的话语、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只粗略铺了石板的院子的模样。
相较之下,位高权重的罗素家主这点停顿显得特别有修养。
特别有修养的费尔南多看了一眼站在罗莱身后的安德鲁,沉声道:“那就是普通平民代表?”
威廉在罗莱与安德鲁疾驰而来时就分辨出了他们的身份,此刻恭敬道:“是的。”
费尔南多再看了安德鲁一眼,这一眼中就生出了高高在上的欣赏来。
在正式名单公布的当天下午,费尔南多的书桌上就呈上了除他与领主之外九名代表的情报。此次圆桌会议平民代表安德鲁居住在一个紧邻龙脊山谷的小镇,龙脊山谷发生魔兽暴|乱、而弗朗西斯的士兵还未完全控制住局面时有几只发狂的魔兽进入了他的小镇,他勇敢地站了出来,率领镇民挖掘陷阱、设计引导魔兽前行的路径,最终成功坑杀了足够给小镇带去灭顶之灾的魔兽。
安德鲁在这一整件事中起到的是头脑的作用,于是费尔南多一度以为安德鲁是个纤细的谋士,却没想到真正的安德鲁身形健壮,看上去简直不像坑杀魔兽的,而是像举着拳头把魔兽脑浆都打出来的。
人不可貌相,不外如是。
真正能够把魔兽的脑浆打出来的罗莱把羊角鹿从马背上扛下来,顺手拍了一下马屁股,烈焰马翻了个特别人性化的白眼,叼着角马的绳子颠颠儿地朝亲卫军营跑去。安德鲁看那只幼年羊角鹿的角戳着罗莱的后背,刚想上去帮忙,罗莱突然啧了一声,反过手就把角给撅折了。
撅折了?!安德鲁瞪大了眼睛,虽然幼年羊角鹿的角没有成年羊角鹿那么坚硬,可是,直接撅折了?!过去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都没有见过这么狂野的天赋者,安德鲁开始怀疑那些他见过的天赋者是不是在隐藏实力了。
和他一样震惊的还有站在费尔南多身侧的威廉。
威廉官至分行政署副署长,见过的天赋者不在少数,可是那些天赋者脾气再爆、力气再大,也没有徒手撅折羊角鹿的角的。威廉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他依附于格达德家族,格达德家族算是那种最好相处的家族,既不需要他帮忙遮掩丑事、也不需要他颠倒黑白,顶多只需要他给格达德家族行使一些小的便利——比如给格达德家族更好的耕地、对格达德家族的贵族某些有一点出格但也能糊弄过去的小事视而不见。
格达德家主推荐了他,他借用格达德的便利向上爬升,然后他再反馈给格达德便利,威廉以为自己和格达德的关联就是这些了。
直到一个月以前,格达德家主将他召唤至格达德庄园,许诺了他更好的机会、更有力的帮助,代价是他成为归属贵族平民代表,然后在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中无条件跟随保守派贵族代表投出自己的一票。
威廉并不想要更好的机会和更有力的帮助,但他归附格达德、格达德家主愿意提出条件已经是幸运,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唉,威廉在心里垂头丧气地想,希望他这次投出的票不要惹怒哪位贵族或者高官或者天赋者吧,就算是罗素家族也不能只手遮天,倘若他遭遇报复,想必格达德也没办法及时腾出手来。
但愿吧。
……
罗莱与安德鲁往厨房去了一次,再回到会议大厅,在场已经只差他们两个人。
本次会议的会场选在了领主城堡底层最大的一个房间,天花板到地板的距离比肩教廷圣殿,巨大的圆桌摆放在正中央,每一个座位之间都隔着至少需要走三步以上的距离。
罗莱粗略扫了一眼,除开他们两人之外的九个人都已经入座,迪伦坐在主位,伦克朗坐在迪伦的右侧,而坐在伦克朗右侧的是肃着一张脸的费尔南多,费尔南多再右侧,就是中立派贵族代表洛浦家主奥德里齐·洛浦。
革新、保守、中立三派贵族就这样依照着心照不宣的规矩坐在了一起。伦克朗与迪伦算是姻亲、又是迪伦信任的将领,于是紧挨领主;罗素家族势力最大,于是紧随其次;洛浦家族根基最浅,于是排在最末。
贵族代表的再右面,就是两位军队代表。唐·修斯虽然有着贵族身份,但他是普通人、家族势力也不强,于是挨着洛浦家主做的就变成了亲卫军队长赫伯特。而唐的右面是非行政署官员代表波文·耶里维奇,波文的右侧则是一个样貌相当明艳的女人,她名叫凯文,时任总行政署副署长,是极少见的不依附贵族的平民官员、本次会议的行政署官员代表,也是十一个人中唯一的女性。
至此贵族、军队、官员三派凌驾于平民之上的特权阶级已经全部排好了位置。
威廉是赛肯城分行政署副署长,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属于行政署,于是他挨着凯文坐下。剩下三个空闲的座位,由威廉的右侧一直排到迪伦的左侧。
三个位置?还有谁会来到这里?
罗莱面对迪伦,拳头抵住胸口行礼,余光却放在那三个位置上。出于某种微妙的预感,在选择位置时他略过了靠近威廉的位置,转而坐在了与迪伦仅相隔一个位置的座位上。
至此,十一位固定参会人全部到场。
大家的距离隔得实在远,心里都有对这次会议的疑虑,视线偶尔在投向那个空缺的位置时相撞,又都谨慎地收回来。
还有谁会来到这里?他们想,弗朗西斯圆桌会议头一次在十二个人的情况下举行,多出来的那一个会是谁。是今天生日的那一位吗?还是有其它的人,而这个日子只是一个巧合呢?
今天的光线不太好,太阳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飞舞的雪花一片一片铺在巨大的拱形玻璃窗上,要从房间内看外面的花园,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枯枝与隐隐约约的绿色。墙壁上的烛灯倒是都燃起来了,火苗一跃一跃,甚至让整个房间在白日变得昏暗起来。
重重思绪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变得晦暗,费尔南多的眼睛越见幽深,洛浦家主偶然看到一眼,回过头来,目光凝聚在圆桌中央空白的一点,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在场各位要么位高权重、要么有勇有谋,都很能坐得住,只有波文仿佛椅子上长了什么东西一般扭来扭去,隔一会儿要看一眼紧闭的门,隔一会儿又要自言自语地摇摇头,不知道是在纠结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所有人的精神都下意识一震,视线探照灯一般投向紧闭大门,他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猜测验证还是落空。
厚重木门传来吱呀一声,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大门被徐徐拉开,随着门缝扩大,另一端的人也显露出真实样貌来。
银白色的利落短发、挺直的鼻梁、分明的唇线、豹子一般的眼神,小麦色肌肤、琥珀色瞳色,富有力量感、足够在魔兽暴|乱中一剑拍碎魔兽颅骨的手臂,修长笔直的腿。
伦克朗皱起了眉,无论期望是怎样的,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生出了猜测落空后的失落感。
不是他们猜测的那一位。
奥林双手保持着推门的姿态,眼神逡巡全场,似乎在评估在场每一个人,又似乎在巡视着自己即将大展手脚的领地。这一刻他与多年前因父亲意外死亡匆匆登上领主之位的迪伦无限接近,但凡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生出不合时宜的怀念怅然来。
伦克朗几乎要站起来了。
奥林的眼神扫过自己的舅舅,他一步向前,正式踩在了走廊与会场的分界线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走进来,然而弗朗西斯的大少爷出人意料地松开左手,迈步向右,一个侧身。
“各位上午好。”
清凌凌的少年音接踵而至。
费尔南多瞳孔紧缩,罗莱蹭地站起来,椅子与粗粝地面摩擦发出巨大声响,然而此刻没有人有心思对他“不合礼”的举动表示不满了。
银发紫眼睛的少年站立在门口,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难得把已经能够落到肩膀下的头发束在脑后,略长刘海全部捋上去,只有两络调皮的头发轻飘飘地落下来、尾端搭在眉骨上。或许是因为露出了额头,总是带着温和暖意的眉眼硬是生出了几分侵略感来,这是一幅连迪伦都不太熟悉的模样。
“我是本次会议的主会人。”
少年抬步,一脚踩入会场内部,再一脚跟上,此刻他完全置身于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会场之内。仿佛带着某种柔和威势的眼神一寸一寸扫过会场内每一个人的脸庞,他唇角笑意加深,唇齿吐息间碰撞。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所有的猜测因为事实的出现中止,尘埃落定。在场有的人生出强烈的不妙预感,有的人则开始期待——期待弗兰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爷会在十七岁生日这一天向弗朗西斯送出怎样的一份大惊喜。
伊莱缓步走到了唯一空着的座位上,他没有坐下去,而是膝盖一顶、把拉开的椅子顶进桌下。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与站在门口的奥林对上视线,他微微颔首。
奥林重新关上了门,最后向伊莱投来一眼。
厚重的大门关上了,奥林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还留在伊莱的视野里。
不要紧张,奥林的眼睛在说,不要害怕。
伊莱握住挂在脖子上、藏在外袍里的小圆饼吊坠,克拉伦斯的询问仿佛还在耳边:“你害怕吗?”
伊莱轻轻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来,他此刻面带微笑,眼睛中却仿佛暗藏某种锐利的光泽,像是要把一切阻挡他前进的东西全部撕破。
“今天我要提出的议案是——普及教育。”
普及教育,一个但单从字面上就能够猜到背后意义的词语,即对全体弗朗西斯的领民进行教育,最直接能够想到的内容就是教授技能和语言,而非伊莱真正的目的。
但是单单只是技能和语言就足够了。
满心期待、随时准备着在伊莱说出提案后举旗赞成的波文未举又止,恍恍惚惚地想:啊,看来小少爷十七岁送给弗朗西斯的只有惊、没有喜。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声低低的嗤笑打破了会场的寂静,出乎伊莱和迪伦的意料,第一个表示反对的竟然是伦克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伦克朗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你认为自己总能带来奇迹吗?就像你从前做的那样?”
他这话一说出来,伊莱都不知道是他在夸自己还是嘲讽自己。
这个时候伦克朗脸上的讥诮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别因为过往的辉煌太自以为是了,小少爷。”
伊莱还没有回应,波文就先坐不住了,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听见普及教育的那一刻也极度不支持,满心满眼都是“伦克朗这个总是阴阳怪气的家伙竟然阴阳怪气到他们商业部创始人的脑袋上了”,他超级大声地他冷哼一声,讥诮道:“自以为是?你说十岁不到就能解决弗朗西斯温饱、随便一两个点子就能为弗朗西斯赚取大量金币小少爷自以为是?那么我要问问你了,我们骁勇善战的伦克朗·艾里斯都家主,你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在训练场上哭哭啼啼?在你的艾里斯都庄园里享乐?你知道弗朗西斯有多么贫穷吗?知道当时弗朗西斯最大的商会连隔壁领地的普通商会都比不上吗?”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关心弗朗西斯的商业与经济,”真的很热爱自己这份职业的商业部部长波文一挥手,从头到脚都写着愤怒,“你只知道窝在自己一切祥和的小天地里,对外面一直不停努力的人指手画脚自以为是。”
波文·耶里维奇向来是一个很擅长恭维人的贵族,他还在为迪伦办事的时候能从细胳膊细腿的伊莱身上看出来伊莱以后能成为迪伦一般杀得奥斯都士兵抱头鼠窜的强大战士,被当时年纪还不大的伊莱折服的时候又能从刚刚有点起色的弗朗西斯看见繁华到游星王城都难以比肩的未来。
他那种特有的咏叹调式的腔调很能把人夸奖出一身鸡皮疙瘩,但没有人知道他怼起人来时也这样的激情澎湃。
伦克朗咬着牙,脸色阴沉,赫伯特与罗莱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神色,彼此心中都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伦克朗一个没忍住动手了,他们该以怎样的姿势把波文救下来。
可能这就是士兵的责任感吧,唐也有心,只是伦克朗毕竟是亲卫军营五位队长之一,如果真的要发难,也只有赫伯特与罗莱有可能拦住。
波文毫不畏惧地直视伦克朗,他是个蛮会趋利避害的人,只不过说到这里,他所深爱的商业部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困难都浮现在脑海里。
商业部持有弗朗西斯特产商店,是整个弗朗西斯最有钱也最能赚钱的部门、连最鼎盛时期的威尔斯商会也比不上。能赚,也就意味着能够捞的油水也很多,许多贵族与官员都想过要插一手,只不过伊莱态度坚决、波文态度坚决、两位副部长态度也坚决。他们的拒绝得罪了很多贵族,而这些贵族就把报复全部算在了商业部的头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业部都面对着内忧外患,除开连轴转的波文之外,两名副部长一个要负责应对外来商队的明枪(也就是特聘的洛浦夫人)、一个要负责应对弗朗西斯内部的暗箭(也就是波文仔细挑选出来的平民),等到后者大发神威一连把几个不小的贵族搞进了监狱才消停一点。
那些在其他地方被抓住小辫子的贵族还挺委屈,他们说,反正赚的是弗朗西斯外的人的钱、损害的又不是弗朗西斯的利益。气得听到这个言论的波文在家里大发雷霆,完了之后抓着夫人的手,环着自己懵懵懂懂的一双儿女,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地说:“贵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刚怼了伦克朗一顿的波文一下子就想通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摆放在贵族的立场上呢?他是商业部的部长,是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直接管理人,比起躺在家徽上臆想耶里维奇往日的荣光、拼尽全力维持贵族的地位,他更应该把这些精力放在怎么掏空外来商队和外来冒险者口袋里每一个铜币身上。
他的父亲、耶里维奇家的家主也是非常有商业头脑的人,曾经建立的耶里维奇商会也曾拥有前景美好的过往,只不过弗朗西斯的市场太小了,威尔斯商会又一家独大,年轻的耶里维奇商会很快就倒在庞然大物的挤压中。波文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威尔斯商会因为地下拍卖场倒下后耶里维奇家主一直在筹措资金准备东山再起,就算被一些贵族说“这么努力做什么呢?什么都不做、凭借着耶里维奇的姓氏就能够得到很多东西了”一类的丧气话也从来没有更改过自己的意志。
波文过去默默支持老父亲的爱好,现在他想:为什么要重新建立耶里维奇商会?他现在管理的部门不就是现成的“读作商业部、写作弗朗西斯商会”的商会吗?
那么要让商业部发展起来需要什么呢?人才,大量的人才。
普及教育好啊,最好是今天就普及教育,明天就大刀阔斧地扩充商业部,后天弗朗西斯的领民就被教育好,再后天他就从教育好的领民里抓人填多出来的岗位、就像在耕地里挑好马铃薯一样轻易:这个算术很好,我商业部要了;这个很有创新的想法,我商业部要了;这个很擅长把控聊天话题,我商业部全都要了。
波文准备拉整个耶里维奇家下水,波文大彻大悟,他现在连伦克朗阴沉的脸色也不看了,满脸正色地转向迪伦,行了一个非常实诚、连旁边的人听着都觉得疼痛的礼,正色道:“领主大人,我支持小少爷的议案。”
伊莱抓着一叠薄薄的纸,瞳孔地震: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还连普及教育主要普及什么教育都还没有说呢?
波文百转千回的思绪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看见他刚听了个名字、连内容都不知道就要旗帜鲜明地支持伊莱了。结合波文过去逮着个什么事情都要吹一遍小少爷多么多么聪明勇敢的事例,大家看着伊莱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如果要具体形容一下他们的想法的话,大约就和克拉伦斯听说罗莱为了伊莱默许了修斯家主帮助时一模一样。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恐怖如斯,除开武力值与聪明的脑袋,竟然还有这样收买人心的能力。
伦克朗心中汹涌的怒气硬生生地被波文这波操作梗了下去,他目光沉沉,有了奥林推心置腹的交谈,他倒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突然升起伊莱要争夺领主之位的担忧,只觉得在波文领导下的商业部迟早要完。他的真诚建议是先把普及教育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把波文换掉、以免弗朗西斯商业方面的中流砥柱还没来得及发展就中道崩殂。
弗朗西斯圆桌会议向来需要很长时间的唇枪舌剑,一开始就站明立场的也有,却没有波文这样一开始明显不赞成、和别人吵了两句马上就倒戈了的。
被倒戈的伊莱眨眨眼睛,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好像也不是那么意外。
商业部在弗朗西斯就是一个很新的、能够触碰贵族利益的部门,当初波文能自己找上门来说想要试试在商业部工作,就说明他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新事物的能力很强。后来在管理商业部的过程中他也坚定地站在商业部的利益一方,就算是耶里维奇家的姻亲找上门来也绝不允许对方往商业部中安插手脚,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他对贵族没有那么的看重。
伊莱预料到了波文会倒戈,只是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倒戈得太快事实上并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所想的教育也许与波文想象的教育有着诸多不同。比如波文想象的教育是教,而他要进行的教育在育。
不过没关系,伊莱翻开第一张纸,看了看议案后半部分的内容,轻快地想:无论波文后续怎么想,他总会让这个议案通过的。他轻飘飘地望着伦克朗,又在伦克朗察觉到他的注视之前收回了视线。
波文的支持仿佛一个信号,罗莱和安德鲁若有所思,听见“普及教育”四个字之后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下去的费尔南多心中酝酿的风暴更甚。
普及教育,唇齿一碰就能轻易说出来的四个字,却要凭借这个硬生生从贵族的身上撕下来血肉。贵族天然凌驾于平民之上,甚至能够与一些能力不强的领主平起平坐,费尔南多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公平、甚至不认为这是一种特权。
他天生就该享有这一切不是吗?他拥有更高贵的血统、更庞大的势力、他为了更加强大殚精竭虑,这位天真的小少爷轻飘飘一句话,就要他把自己的东西送给那些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平民。
没有这样的事。
如果说费尔南多一开始只是愤怒,在波文表示支持、而伦克朗提出反驳之后,他的心中升起了隐忧。平民三人、必定是有两人站在伊莱一边;军队两人,赫伯特也有很大可能被说服。他以为官员和然而最开始表示支持的竟然是贵族出身的波文,而伦克朗字里行间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对,那些嘲讽似的话语中似乎针对的对象也不止伊莱一人。
平民、官员、军队全部沦陷,而贵族暧昧不清。
伊莱只说了一个名字、内容一点也没有透露,情况却已经到了现在这么糟糕的地步。然而最要命的是,他觉得还能更糟。
费尔南多必须做点什么了。
“领主大人,”费尔南多站起来,对着迪伦行了个礼,掠过伊莱的眼神冷意沉沉,“原谅我中途离席的无礼举动,只是我没有兴趣在这里陪孩子玩闹、或者说一些奇思妙想的梦话。”
位高权重的罗素家主居高临下地看波文一眼,意有所指道:“也希望弗朗西斯圆桌会议保持应有的水准,不要让一些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成为某个群体的代表。”
语毕,费尔南多抬步走向大门,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状况。弗朗西斯圆桌会议聚集了弗朗西斯每一个派别的代表,如果费尔南多一意孤行地离开,这场会议毫无疑问就会失败,而每一个群体都要重新对伊莱进行评估。最坏的打算是伊莱将失去部分群体的信任感,从而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情都会因有心之人的借题发挥受到极大的阻力,因为没有人会去信任一个把控不住场面的上位者。
虽然费尔南多的声誉与信任度也会因为提前离席的行为受损,但他毕竟是手握实权的家主,怎样算损失都要比伊莱小得多。
剩下的九名代表或忧虑或审视地看着伊莱,似乎想要评估这位第一次真正意义出现在政治场上的小少爷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什么。
然而伊莱没有动,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呢喃飘进迪伦和罗莱的耳朵里:“怎么就不听人把话说完呢?”
迪伦似有所觉,目光投向费尔南多的背影。
会场内只有他们十二人存在,费尔南多屈尊降贵地打开了门,脚尖与会场之外只有一步距离。
迈出,伊莱失败。
费尔南多好像要抬起脚,突然,一枚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冰棱拖着残影猛地袭向费尔南多。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费尔南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脑子里甚至只能留下一个短促的想法——完了。
然而预想中冰棱刺进脑袋的场景并没有上演,费尔南多双目圆睁、瞳孔紧缩,此刻冰棱的尖端距离他的瞳孔只有不到一根竖起手指的距离。寒气通过空气悠悠地传入费尔南多的眼睛,似乎在张牙舞爪地告诉他:只要我再前进一点,你就将失去你的眼睛。
“罗素大人。”
略带着点为难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费尔南多一点一点地转过去,表情骇人得像发觉猎物逃脱的高危魔兽,而他的猎物身姿挺拔地站在圆桌另一端,接触到他的视线,甚至神态从容又轻松地扬了扬手中的纸页。
伊莱欣赏似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议案,又抬起头来看着费尔南多,此时厚重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明亮的光从费尔南多背后透进来,因多年位高权重而自然流露出不可冒犯威严的脸因为光线对比藏进晦暗不清的阴影里、更显得阴沉可怖。伊莱像是没看见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撅起眉头遗憾道:“这场会议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他这句话里隐藏着点责怪,和责怪格瑞贪吃太多坚果肚子疼一样轻飘飘。
伊莱把手抬到腰侧向上一点的位置,掌心向上,两根手指朝着掌心的方向屈了屈。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只有原本脸色就很差的费尔南多脸色变得更差了一点——如果说刚刚他只是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一个教训,那么现在他就是在迪伦的视线中真切地想要杀死伊莱了。
因为某个尖锐的微凉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脑勺,再前进一寸,就要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头皮与颅骨。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他幼年时驯服危险桀骜的巨龙、少年时平息龙脊山谷魔兽暴|乱,弗朗西斯领民歌颂他的天赋异禀,贵族就算觉得有所修饰、潜意识里依旧认为无损他本身在同龄人中的出类拔萃。然而就算双方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却没有人能够想象到伊莱的强大,竟然是强大到了这个地步。
冰元素是变异的水元素,要将水系的魔力转化为冰的外在表现形式,除却庞大的魔力支撑之外还需要魔法师精妙到一丝差错都没有的控制能力。许多魔法师一生不能触碰、就算做到也需要用冗长的吟唱来附着限制条件的事情,就被伊莱一句吟唱也没有、弹指间就用了出来。
威胁。费尔南多心中怒气翻涌、视野仿佛也因为剧烈的情绪模糊了好几瞬,他握紧拳头,大脑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这是一场嚣张肆意、高高在上、彻头彻尾的威胁。
位高权重的罗素家主缓慢看向圆桌上剩余的人,依附格达德家的威廉目露惊恐,伦克朗与行政署副署长凯蒂无动于衷、洛浦家主、护卫军代表唐与普通平民代表安德鲁目露惊讶,冒险者代表罗莱与亲卫军代表赫伯特满面欣赏,而非行政署官员代表波文的喜悦骄傲溢于言表,看上去甚至想要当场站起来为施展出这样一个高深魔法的伊莱鼓掌喝彩。
谁看着这样一群人,都没办法想到他们之前目露强烈不赞同的模样。
就连一直面色冷肃的迪伦都面带放松,甚至眼睛里隐隐还带着自豪——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能够养出这样的孩子,谁又能不自豪呢?
剧烈的愤怒与荒谬感摄取了费尔南多所有心神,他几乎要冷笑出声了。看看在座的这些人,明明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普及教育,倒像是只有他有这个想法、倒像是他是不利的那一方了。
而让他们明明持有相同意见,却对他被如此粗鲁地威胁这件事无动于衷的原因……费尔南多回过头,目光幽深,仿佛酝酿着某种巨大的风暴。在费尔南多的视野中央,纤细的少年脊背挺直、正低头看着自己写的议案,眼角眉梢都刻着与他那位来自王城的母亲如出一辙的优雅从容,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察觉到费尔南多的视线,少年抬起头。
“现在可以请您坐下来了吗?费尔南多·罗素——”伊莱顿了顿,又扬起那种温良得没有一丝攻击性的笑容,他张嘴,唇齿厮磨间轻轻捧出一个不仔细倾听甚至察觉不到的词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