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被神明抛弃的贫瘠之地,在成为一片领地之前,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少年。
被凛冬捡回去的少年。
少年和男孩都不见了,长满长草的低缓山坡之上只留下伊莱的身影,风裹挟着青草味道和奇妙的香气,长草摩擦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伊莱觉得自己像大海中的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他仰起头,没有在天空中看见属于龙的身影。
系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好在兽皮袋子里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从附着符文的小型武器到补充魔力的元素宝石、从可以照明的炼金物品到今年夏天晒好的葡萄干与肉干,伊莱再感受了一下四周充盈到有点过分的魔力,心下稍定。他再抬头望向远方,世界树的影子依旧伫立在那里。
手腕上的藤蔓已经彻底恢复了活力,此刻正伸出一根嫩芽缠着戴着荆棘指环的那一根手指。
伊莱腾出一点思绪来捋清现状。
虽然能够从兽皮袋子里取出实物,但他还是更倾向于现在的自己是一缕不小心穿越时间线的灵魂。他总有一种预感,这次“穿越”就是艾萨克带来的一线生机,如果他能够回到正确的时间线,就代表着他渡过这次危机,如果他不能,就将永远留在这里。
所以,要怎样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线?
四周都是长草,世界树遥不可及,伊莱抬起头,看见了山坡之下蜿蜒的银色长河。
这片山坡实在是太大了,他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那条奔流的长河边,蹲下身来,想捧一捧河水。然而就在手指触碰到河面的那一刹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一瞬间变得浓黑,伊莱刷地把手收回来,向后退了两步,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紫色的鸢尾裹挟着浓郁的香气就这样闯进他的视野。他一愣,撑着地面转过头去,长满长草的低缓山坡已经被一望无际的鸢尾花海替代。
他眉心一跳,想到了神国。
神的国度是魔导材料与元素宝石砌墙、秘银与精金做装饰的黄金乡,教廷宣称信徒的灵魂将归于此处,此后再也不受饥饿与寒冷的威胁。
当然,这大约是教廷的废话。
据从教廷圣殿逃到弗朗西斯、并在弗瑞兹临时监狱呆过一段时间的外来者所说,他们逃亡路上被信教者带至所谓神国,只看见了元素宝石与秘银精金铸成的残垣断壁,除此之外就是蔓延至远方山丘的鸢尾花海与山丘之下奔流漆黑的长河,他们被投入其中,再醒来,就置身游星圣殿的圣池,还被剥夺了天赋。
伊莱看一眼鸢尾花海,又看一眼已经变成黑色的长河。
没有山丘,没有外来者描述中的残垣断壁,黑发的青年非常突兀地出现在伊莱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和伊莱交流,只是看着手里的鸢尾,明明面无表情,看上去却非常悲伤。
伊莱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草屑,歪过头看青年的表情。
“你怎么了?”
青年没有回答,灿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伊莱的倒影。
伊莱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在青年的时间线他死了,不,是凛冬已经死了。
脚下的花海是暗夜精灵为了拽回凛冬的灵魂一朵一朵在巨龙尸骨之上种出来的,伊莱举目四望,没有看见暗夜精灵的身影。
暗夜精灵大约也已经死了。
这又是哪个时间线?新时代有没有开始?教廷有没有正式出现?
没有回答。
青年的手臂上还带着深可见骨的伤痕,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流进黑色的长河里,没有人注意到血液与“河水”交融的瞬间,血液周围的河水变得透明了一点。
“紫水晶部落没有了,”青年很平静地陈述,“我们的部落也没有了。”
伊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少年弗朗西斯告别凛冬去教授其它部落的人类使用力量、是要和紫水晶部落的族长之子结伴同行,现在看来,凛冬出生的部落和这个紫水晶部落大约都站在教廷的对立面。
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实在是难得的盟友。
“你说你会离开,不想要做人类的希望,所以你不要这个功绩,甚至不希望人类记得你。”青年顿了顿,声音有点艰涩,“但是并不是所有人类都相信只靠彼此就能够跨越幻想种这座大山的。”
在沉没龙岛见过暗夜精灵、在领主城堡的高墙之上见过凛冬的灵魂,伊莱很容易就能够拼凑出青年话语背后的真相。
黑暗时代的人类面对幻想种毫无还手之力,连被幻想种的争斗波及都会丧命,只能不停地寻找没有幻想种活动或幻想种稀少的地方,和一脚就能踩死的普通昆虫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位于金字塔底层太久了,这个时候有人带给他们反抗的火种、告诉他们人类也可以到金字塔的上层去,比起欣喜若狂,他们第一反应是胆怯。
我们怎么可能能够打倒那样强大的幻想种呢?我们怎么敢站在幻想种的对面、对他们发起挑战呢?
然后真的有人类杀死了幻想种,他们不可置信,心中蓬勃而出无尽的希望,但长时间流亡下产生的不自信根深蒂固,所以他们塑造出一个比幻想种更强大的存在,告诉自己这个存在眷顾人类,有祂的存在人类就会所向披靡。
这就是神明。
而凛冬不愿意成为神明。
他是来追查导致序号零世界出现异常的BUG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所以比起树立一个随时可能折断的旗帜,他更希望人类真切地意识到、能够让人类挣脱幻想种挤压的是人类本身。然而人类不这么认为,或许是上面有人听起来总比孤身一人更有底气吧,他们一定要拓跋出一个神明、一个能够庇护他们的神明。
这个时候BUG出现了,它或许有点蛊惑人心的能力,通过某种途径将教授人类使用力量转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然而真的没有一个人类意识到有问题吗?不是的,只是比起逃避抗拒的凛冬,他们更期望一个能够坦然成为神明的存在。
神不爱世人,世人造神。
造神的人类成为教廷的先驱,他们说服自己,然后说服别人,信仰神明的愈多,三人成虎,那些觉得事有蹊跷的人就会想:大家都这么认为,难道是我错了吗?
所有人都告诉他:是的,你错了。
然后BUG成为他们的神明。
然而就算自我洗脑,告诉自己是神明赋予他们能力,凛冬却是客观存在的,直接由凛冬教授如何使用力量的人类是客观存在的。人类总是很难去承认自己的错误,别人展现神明的本质,比起简单的质疑,他们第一想法是捂住这个人的嘴巴。
怎样才能捂住人的嘴巴?杀死这个人。
神明已经是旗帜了,神明不能有任何污点。
这样想的人多了,他们就真的觉得BUG才是真正的神明、凛冬才是窃取神明福祉的小偷,所以他们杀死小偷以及维护小偷的异端是非常合理的。
所以凛冬死了,维护凛冬的部落也破灭了。
死里逃生的人呢?
他们聚集在一起,一边抵抗幻想种、一边应对同类露出的獠牙。
伊莱转过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蓝紫花海,花海中出现了第一个身影,接下来是第二个,是第三个,是第四个,是从每一个方向走来的单独个体。他们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伊莱,脸上带着脏污,身上伤痕累累,眼神悲恸又麻木,与漂亮到任何存在都要惊叹的花海格格不入。
他们与伊莱擦肩而过,停在伊莱的身后。
黑发金眸的青年坠入漆黑长河,凛冽的风裹挟着密密麻麻的鸢尾花瓣席卷向天空,松软泥土变成狰狞的巨兽骨骼。伊莱鼻尖一凉,他抬起手,一枚非常漂亮的冰晶落在他的袖子上。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以他为中心,冰层迅速扩散向四面八方,长满长草的山坡被一望无际的鸢尾花海替代,然后冰层湮灭一切。
伊莱转过身,视线越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银发金眸青年,望向遥远的、天与地的界限。
巨树的影子一点点崩塌,一个时代结束了。
灰色石砖构成的城堡拔地而起,比一般建筑更高的墙沉默地立在被冰层覆盖的低缓山坡对面,千余年后来自异世的灵魂在那里诞生,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段同样别具意义的时间线汇聚的开始。
伊莱再次问自己:从神明爪牙中死里逃生的人呢?
他们聚集在一起,一边抵抗幻想种、一边应对同类露出的獠牙,最终在无尽的冰原之上留下最后的火种,领导他们的人将自己的、由另一个人赋予的名字赋予脚下的土地。
弗朗西斯。
自由之地,信仰交织的穹顶之下最后的反叛军。
伤痕累累的人们穿上漆黑的盔甲,稳稳地走在冰原之上,银发金瞳的青年面对清澈的冻结小溪,那里曾经存在过一条漆黑的长河,在他的背后紫色眼睛的青年自冰原之上摘下了一朵奇迹般绽放的鸢尾。
“弗朗西斯。”
紫眼睛的青年说。
“我要离开了。”
银发青年注视着自己的友人,曾经他们梦想着将老师的教导传向所有人类部落、梦想着让人类成为与幻想种并肩的存在,他们的梦想实现了——伴随着让他们都始料未及、让他们的一切翻天覆地的代价。
为人类带来希望的老师死于拥有力量的人类,冷血无情的暗夜精灵抓住最后一缕亡魂,残忍暴虐的巨龙以身躯留存最后一片净土。而他们这对挚友各奔东西,一个接过反叛军的旗帜,直面笼罩一切的晦暗穹顶;一个走向信仰神明的人群,在暗箭之中寻求破局的机会。
银发青年抬手拿下鸢尾,动作很轻,他垂眸看了很久,似乎有很多话在他的喉咙里酝酿,然而他抬起头,顿了顿,只能艰难地吐出挚友的名字:“克里斯托。”
紫眼睛的青年勾起一抹笑,他将手中的鸢尾别在银发青年的领口,摇摇头。
“我不再是克里斯托了,紫水晶部落的族长之子已经作为异端死去了,你现在应该叫我……”
握着棱刺的伊莱轻轻张唇,声音与紫眼睛青年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柯蒂斯。”
紫眼睛青年走向冰原的尽头,银发青年走向灰色的高墙,他们到底没有对自己的挚友说再见。
他们将永远成为陌路人,永远没有再见的时候,直到头顶晦暗的穹顶消散的那一天。
身着漆黑盔甲的人和灰色的城堡慢慢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原,伊莱闭着在上面一步一步地走,他或许走过了亲卫军营、走过了高墙、走过了玻璃花房与挂着帘子的亭子,最终他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站定,睁开眼,四周还是荒芜的冰原。他并不在意,引导着魔力在自己的脚下结成不断成长的冰,一直到抵达一个熟悉的高度,然后他注视着眼前低缓的山坡,就像他才四五岁的时候趴在窗台上做的一样。
[监察者,凛冬。]
嘶哑的机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与系统不一样,与主神也不一样。
静静呆在伊莱指根的荆棘指环散发出灼人的温度,腕间藤蔓新生的嫩芽很轻易就把指环取了下来,然后一截截攀升,最终一顶由金属与细碎宝石扭曲而成的荆棘冠冕落在银白色的发间。
伊莱抬起头,此时他头顶的并不是湛蓝天空,而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宇宙。
星河流转,星星们慢慢拉近,钢筋水泥与霓虹灯下车水马龙,狰狞的虫族小心翼翼地托举一颗白色晶石,剑与魔法的世界被风雪侵袭,御剑的红衣少年肩扛冰冷枪械、投来一眼,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伊莱短暂对视。
存在或者超脱于幻想的世界一个个划过,莹白光团不停穿梭其中,在所有星星之上,一方纯白的空间被黑色锁链禁锢。
“我不是凛冬。”
某种强烈的启示让他看向纯白空间之上。
铺满光屏的黑暗空间内,银发的青年捧着锁链穿梭的光团,看着光屏中闭着眼睛生死不知的青年与沉默的半精灵。
伊莱不受控制地想:凛冬在这里。
冰原的尽头出现一头漆黑的巨兽,它仿佛是某种雾气的纠集体,每前进一步,脚下的冰层就融化为漆黑的粘稠液体,那是圣水原液,导致伊莱体弱、前任领主夫人死亡的罪魁祸首,用天赋者体内的魔力净化之后,它就会变成富含治愈力、令皇帝与富商趋之若鹜的圣水。
或许这才是教廷真正的武器。
它慢慢走向伊莱,来时的路上拖出一道漆黑又漫长的水痕,伊莱端坐在冰霜铸成的高台之上,一直到巨兽在他的面前站定。
它看起来不太能交流,伊莱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拿出棱刺,只是静静地望着巨兽的头颅,清澈的紫色眼眸中涌动着银色风暴。在冰层之下,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变异冰元素魔力活跃到一种恐怖的地步,它们疯狂地壮大、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之下挤压同化其它种类魔力,然后忠实地将每一寸变化传递回伊莱的神经。
整片冰原之下的魔力都在被伊莱共调。
如此大范围、如此澎湃的魔力,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已经超过了人类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能力所及的范围。一半灵魂的特质在被慢慢激活,荆棘冠冕间散落的暗色宝石闪亮如同璀璨星河。
[监察者,凛冬。]
嘶哑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伊莱没有再反驳,他抬起手,原本应该静静躺在系统空间内的银白法杖一点点出现在他的手心里,法杖顶端的宝石之中,一枚鸢尾花图腾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监察者……]
在铺面而来的黑色雾气前,伊莱听见它说: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下一秒,澎湃的冰元素魔力冲出冰面,尖锐冰棱刺穿巨兽身体,法杖顶端的弧形保护罩将涌动黑雾隔绝在外。这是一场漫长的对持,雾气无穷无尽,冰原与伊莱体内的魔力总有尽头。
也许他是要死在这里了,生机只有一线,或许擦肩而过、或许从指缝中溜走,落进手里才是低可能性。
这样想着,伊莱却没有半分颓势,他眉眼舒展,骨相带来的锋锐清冷甚至在这样的神态下被削弱,仿佛是阳光下粼粼的冰雪。
伊莱看着一点点缩小的保护罩,很难得走了个神,他想:冰原之中能长出什么?
花。
位于游星帝国北部,被神明放逐的贫瘠之地,无尽的冰原之上,奇迹般地开出了一朵蓝紫色的花。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残忍的暗夜精灵留下的希望。
领口灰扑扑的鸢尾饰品中闪过一道紫色的光华,紧接着光华愈来愈亮,直到充盈整个饰品内部、直到映入伊莱的眼帘。他一愣,下意识地低下头,鸢尾饰品脱离了领口,悬浮在他的心脏前方,其中绽放的光芒愈来愈亮。
恍惚间伊莱看见了一片蓝紫色的花海,暗夜精灵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融进巨龙骨骼孕养的土壤。画面翻转,时过镜迁,半精灵半跪在奇异的法阵之前,精灵之心碎片被磨成耳钉的形状,鲜血浸泡的矿石一点点被镶嵌入鸢尾花形状的秘银托中。
[弗雷斯特……]
紫色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艾萨克·弗雷斯特——]
光芒极盛之后眼前影影重重,伊莱很突兀地感到了疲惫,他合上眼睛,觉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下坠。
一直下坠。
“伊莱……”
仿佛压抑着什么的低沉声音传入耳朵,滚烫的液体在眼睑绽开,带着那样强大的重量,仿佛要把皮肤都烫穿。
这是什么?
烫意仿佛唤醒了他的感知神经,他突然感觉到了四肢、胸腔与骨骼,它们无一例外,悉数在叫嚣着疼痛。手指颤颤要痛,一呼一吸要痛,从眼睑流到颧骨的泪痕要痛,然而这样仿佛要把人悉数湮灭的疼痛是多么令人欣喜。
活着才会痛。
他不再下坠了,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心脏,向上收缩,连带着他也被拽向上方,一直到破开某层薄膜,天光乍现。
蝴蝶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明亮的光透过努力睁开的缝隙落入紫色眼眸,摇曳的蓝紫花朵与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同通过视觉神经传递至大脑。
眼睑上滚烫的水痕仿佛只是一个错觉,黑发的半精灵明明浑身凛冽寒意,一副随时可能失控的疯狂模样,哭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像他这样的存在,是要杀得别人痛哭流涕才对。
“你……哭什么?”
沙哑又轻微的声音自怀中人类青年那里传出来,差一点就要淹没在花朵枝叶摩擦的声音里,半精灵浑身一震,骤然迸发的喜意肆虐他每一寸神经,甚至产生了充盈大脑的荒诞感。
是错觉吗?
他的喉咙动了动,他像被慢放三倍的影片一样一点点低下头。
刚刚已经停止呼吸的青年胸脯一起一伏,心脏跳动的声音跟随半精灵强得过分的听力一下一下敲击耳膜,震得他大脑一片空白,简直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
伊莱苍白的唇角勾出浅淡笑意。
“我还活着……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