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地广人稀,从领地极东的佛斯城到中央的费斯城,实在是一段太远的距离。
总是骑着巨龙或者坐着马车的小少爷头一次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片土地,他走过井然有序的城邦,喧闹的小镇,车轮和人群自身侧经过,雪和雨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他看见坐在板车上灰头土脸的吟游诗人弹奏悠远的歌谣,新建立的酒馆中弗朗西斯的冒险者与弗朗西斯的士兵勾肩搭背,毫不遮掩特征的妖精插着腰和难得走出科尔山的矮人吵架,扛着铁锹的领民在中间焦头烂额地劝,踩在梯子上踮着脚尖装点风干鸢尾的孩童被长辈扶着后背,还未燃起的巨大篝火外围绕的人群来来去去、却总是熙熙攘攘。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然后逆着流进城镇的人们,走向白茫茫的雪原。
很偶尔的时候,他能经过一两个贵族庄园。
他长得像母亲,而贵族大都知道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长什么模样,他不能靠近,就坐在银松树最高的枝干上,拿着使用卡片得来的面包和牛奶,垂着眼睛看做些小生意的平民拖着一板车的什么东西到庄园一侧的小门。佣人模样的人冒出个头,给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币。
平民低头一看,惊诧道:“这比说好的多太多了。”
正清点东西的佣人笑笑,说:“是小小姐的意思,家主也是默认的,你们是在筹备收获节对吗?也算是一点心意,毕竟……”他的笑容淡去了,轻轻叹了口气,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现在的情况谁也说不准,也许就是最后一个收获节了。”
银松树上坐着的小少爷咀嚼的动作一顿,过了很久很久,他放下手、搁在膝盖上,被咬掉一两口的面包上带着一点细微的血迹。
伊莱这才抬起手,指尖隔着脸颊落在牙齿的位置上,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龈根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铁锈味。
[宿主。]
系统说,话语在称呼之后戛然而止。进化的人工智能在这个时候说不出什么话,或许在没有进化的时候,它能说出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大道理。
但进化是不可逆的,进化就像长大一样,会让个体进入另一个阶段。系统在自己的代码波动中分析出了更多的情绪,它或许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工智能。
伊莱不知道自己的系统终于确认自己出现了阶段性的变化,只是拿起面包,再一次咬了一口,溢出的奶酪馅料沾上了他的脸颊,像永远化不掉的雪。
等到他跳下银松树,来到青石板的主道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步行,而是抬手拦下了一辆运送蔬果的马车。
车夫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见拦路的青年实在脸色苍白,言语间也很有礼貌,一个铜币也没有收。她热情地在马车里收拾出一个角落,慷慨地答应带伊莱一程。
马车和赶车的前室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伊莱背靠这层木板,曲着腿,几乎封闭的空间给他提供了一些安全感,周遭蔬果是失去生命的物体,他终于能够露出近乎脆弱的姿态,在忽急忽缓的疼痛中寻找可供喘息的平衡。
放松下来之后,视野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他的胸口缓慢地起伏,一呼一吸都被拉得无限长,某个瞬间他会觉得吸进来的的冰冷空气中裹挟着锋锐的刀子,连带着他的牙齿和牙龈都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然而当他伸手去触碰,牙齿还是完好的,牙龈也没有渗血。
车辆咕噜噜向前,伊莱七八岁在龙脊山谷发现的橡胶树因为数量太少而没有被开发使用,不过第二学院走出的工匠对马车的轮轴进行了改进,马车前进的时候不至于太颠簸。在这样晃晃悠悠仿佛摇篮的境地中,女人的声音透过一层木板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是哪所学院的学生?”
伊莱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现在自己还是在学院读书的年纪,在现在的弗朗西斯说没有读书太奇怪,或许会引起女人的警惕,他想了想,说:“第三学院。”
“哎呀,”女人惊呼道,“真巧,我就是去给第一学院的食堂送蔬果的。”
伊莱一时间没想起巧在哪里,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第三学院和第一学院都在费斯城的周边,只是一所在南郊,一所在北郊。
那确实是很巧,因为这种巧合,女人甚至主动提出让伊莱跟着她先到第一学院去,到时候她再把伊莱送去第三学院。
伊莱笑着说谢谢。
“不用谢,你看上去太虚弱了,孩子,树上落的雪都能把你压倒,等回到第三学院,你要认真上体能课——现在已经改成基础防身术了对吗?”
快到二十五岁了还被叫孩子,伊莱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基础防身术,是紧急危机应对实操。”
女人的声音变得放松一点,她似乎终于放下了一点隐藏在最深处的戒备。
“无论是基础防身术还是紧急危机应对实操,你都要认真上,以后说不定是什么光景,第三学院出来的学生大都当官员,但官员也有需要应对危机的时候。”
“嗯,”伊莱弓下腰,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谢谢您。”
女人笑道:“说什么谢谢。”
她似乎有未尽的话语,但最终没说出口,只轻声道:“休息一会儿吧。”
伊莱没有休息,他很久没有安心地休息过了。骨头缝里的疼痛干扰他的睡眠,不停扯紧他的神经,以至于他处理外界信息的能力有所欠缺,竟然直到独自踏上这条道路,才知道弗朗西斯的领民正坦然面对一场可能到来的劫难——就像坦然面对冬日到来的雪。
他的父亲从未为领民织造安心的假象,贵族和官员说起弗朗西斯的现状也平静,似乎所有人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弗朗西斯是黑色海洋之中的孤岛,他们做出的努力只是让孤岛的面积扩大一点,但海浪前仆后继、源源不断,总要将整座岛屿吞没。
这是弗朗西斯的命运,从黑暗时代结束、被赋予弗朗西斯之名的青年站在这片领地上开始,这场命运就写好了结局。
不是所有存在都有改变命运的能力,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从未绝望或者接受,而是想——
“就算我们死亡,我们也要咬下神明咽喉的肉块。”
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音从停下的马车之外传来,伊莱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第一学院。女人拉开车门,而他看见了不远处身着学袍的一群少年少女。
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普通人天赋者都有。大部分领民都不会只用六年就从第一学院毕业,在七年级持续进修或者思考以后发展方向的比比皆是,他们这个年纪在第一学院算正常。
眼角眉梢都有了岁月痕迹的女性老师站在他们身边,抬手用手中的卷轴敲了一下其中一个红发少年的头,笑道:“哪里要你们死亡?一个个毛都还没长齐,就说要为弗朗西斯死去活来了。”
红发少年嗷一声,拿手捂住自己的头,他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连带着他自己也笑起来,等到笑声停歇,其中一个明显是贵族的少女合上掩唇的折扇,拿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声音清脆:“老师,敌人可不管我们是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
红发少年得意地哼哼一声,又问:“老师,您说,学院建立的初衷是什么?”
老师想了想,回答道:“强大弗朗西斯。”
红发少年张开手,他的同学们都站在他身后,而他满眼踌躇满志,简直称得上意气风发。
“虽然还没有走出第一学院,虽然我们不是非常优秀的存在,但毫无疑问,此刻站在您面前的,就是为了强大弗朗西斯这个目标而培育的学生。”
老师略微一怔,少年青涩、稚嫩、却激情蓬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的父亲总说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弗朗西斯最艰难的时候,缺乏被磨练而出的意志,我不这么认为。”
“从大陆通用史的第一节课起、从站在学院的大厅里看见领主大人站在中央的那一刻起、从踏进学院的那一刹那起,我就知道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属于我的更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建立在更好的弗朗西斯基础之上,而要有更好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就必须在即将到来的危机里面存活下去。”
“我们没有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但是我们从六七岁或者七八岁就开始就为了这个时期在准备。我们不可能让士兵、官员、老师在战场拼死,而我们在最安全的地方安然度日。我们当然很弱小,是你们口中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
贵族少女轻轻一晃手中的折扇,略微昂起头,接过话。
“但如果保护者要用生命去为我们搭建苟活的路,我们不会按照安排在这条路上远走。”
红发少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扯起半边唇角笑,露出尖锐的犬齿。
“我们会回头,把所有接受过的教育化成武器,老师,或许十个我们都抵不上您,但是弗朗西斯不只有十个我们。”他一叉腰,骄傲地说,“光我们年级都有好多人呢!”
十四五岁,正是热血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他们又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走上的路满是荆棘、认识到绝大多数人会死在路途中。
伊莱站在马车边,静静地看着那名老师哭笑不得地拿着卷轴追着学生们的屁股抽,他仰头看向高而远的天空,一枚雪花摇摇晃晃地落下来,正好落进他的眼睛里。
他突然想到个人英雄主|义。
弗朗西斯实在有很多存在可以成为这个主|义中的英雄,迪伦强大,奥林强大,亲卫军的队长强大,驻扎在南部丘陵南侧外围的精灵强大,妖精和矮人强大,巨龙也强大。但个体的强大在这个时候是有限的,没有一个有穷的个体能够扛起一整片领地,伊莱也是如此。
他们可以杀死很多十字骑士,伊莱利用卡片可以杀死很多红衣主教很多黑纱修女,但养育十字骑士的浪潮永不断绝,只要神明存在,连首席都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产生。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实在不公平。
教廷不向弗朗西斯进军,是因为弗朗西斯中包含的本源魔力会抑制他们的实力,造成更多的伤亡。但当他们稍微把这个标准降低、接受更多的伤亡,就要弗朗西斯用无穷无尽的鲜血与尸骨去铸成一条狭窄到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一个孩童的道路。
伊莱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掌。
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能完全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一双稚嫩许多许多的手掌。
薇尔欣喜地说:“是一位漂亮的小少爷。”
金发紫眸的夫人把他接过去,微微汗湿的金发无损她的美丽优雅,她动作小心翼翼,声音中蕴含着无穷的柔情。
她说:“是我的孩子。”
等到赶马车的女人终于交接完了货物,回过头,那个苍白又漂亮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车厢里静静躺着一块红色的元素宝石,它熠熠生辉,像是永不熄灭的太阳。
……
如果弗朗西斯是一个国家的话,那么费斯城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城。
总行政署和绝大部分部门的总部都在这里,护卫军最精锐的一支驻扎其外,贵族的庄园散落在它的周围,第一学院和第三学院南北交夹,领主城堡距离这里只有半日的距离,一旦出现任何意外,领主城堡外的亲卫军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比起商业最繁荣的塞肯城、担任北方要塞的瑟得城、近海的佛斯城,费斯城显得沉默又严肃,像是一座没有什么太多可以称道、但实在巍峨的高山。
伊莱站在城门口,抬眼看费斯城灰黑的城墙,一只彩羽的飞行魔兽停在城墙上的哨塔顶端,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迈步走向这座巍峨的高山。
费斯城也有一座为了收获节而搭起来的巨大篝火,就在主道尽头的宽阔广场上、总行政署的不远处。伊莱这一路上走掉了一些时间,他在佛斯城的时候那些摊位还在搭建中,到这里的时候,那些摊位已经搭得很好,风干的鸢尾花和铜质的铃铛被编在一起,挂在摊位一角,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真好看啊……”一个大婶笑着说,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大叔说,“护卫军启程的时间已经确定了吧?”
大叔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担忧。
“三天之后,佐特家的孩子不是都回来看了父母了吗?护卫军好像给了士兵五六天的时间回家。”
“哦。”大婶说,她仰起头,看天空中灰蒙蒙的云,轻声感叹,“天气变冷了啊。”
在他们背后,经过的伊莱拢了拢斗篷领口,吐出一口白蒙蒙的雾。
等到迪伦得知小儿子独自一人找过来的时候,伊莱已经在会客室的软垫沙发上呆了有一会儿了。沙发背对着门口、朝着窗户的方向,迪伦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扫视一圈之后,才发现了沙发扶手露出来的衣摆一角。
他走过去,看清楚沙发上的小儿子的时候,微不可察地一顿。
伊莱在睡觉,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曲起的手肘上,整个人都蜷在沙发上,看上去很小。
迪伦某一个刹那有点恍惚,他的视野中是蜷在沙发上的银发青年,脑海中得到的图像却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小孩子。
伊莱还没有经历那场绑架的时候是很黏人很爱撒娇的性子,他年纪小,身体不如同龄的孩子好,菲瑞娅把他拘在城堡里,他没有那么多事情做,总是有很多很多时间黏着父母。但迪伦并不是每次呆在城堡的时候都很有空,小伊莱想和他呆在一起,就会在他忙的时候自己找书趴在沙发上看。小孩子精力不济,等到迪伦手中的事情告一段落,小伊莱往往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然后迪伦就会把他抱到房间里去,小伊莱总会在迪伦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迷迷糊糊地睁眼,软乎乎地说——
“父亲……”
往日轻松又惬意的时光潮水般褪去,落在迪伦耳朵里的是因为睡眠而有些微哑的青年音。
伊莱被窗外明亮的天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缓了一会儿才撑着沙发要坐起来,迪伦扶了一把,声音温和,像哄小孩子一样。
“怎么在这里睡?”
“困。”
伊莱神色恹恹,打了个哈欠。他头发睡得有点乱,迪伦拿手指给他慢慢梳顺,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过腰好长一截了。
迪伦又想到过去,小伊莱的头发不算长,睡乱了就像一颗炸起来的蒲公英。他在花园的青石板路上跑的时候,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要去找一个扎根生长的地方。菲瑞娅偶尔和迪伦闲聊的时候会笑着说,要伊莱落进她的镶金花盆里——那个时候弗朗西斯还没有玻璃,菲瑞娅也没有玻璃花房,镶金花盆就是一株植物最好最好的归宿。
迪伦揉了揉太阳穴,站直身,没有任何异样地问:“在科尔山开心吗?”
“开心,”伊莱点点头,语调轻快,“那种特殊炼金物品已经量产了,我在佛斯城的时候奥林给我看了公文,说教廷很可能在这个冬天之内就动手。如果来得及,护卫军士兵应该可以在抵达边境线的时候装备这些武器。”
迪伦皱了皱眉。
“奥林给你看了教廷很可能在这个冬天之内动手的情报?”
伊莱仰头看他,过了一会儿,唇角翘起一个笑。
“你要说那是错误的消息吗?父亲?”
蒲公英没有落在可以精心照料的镶金花盆里,而是落在高高的山岗上。
迪伦脸色不变,道:“那的确是一个错误的消息。”
伊莱眨了眨眼睛,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能这样自然而肯定地撒一个错漏百出的谎。
能给继承人看的情报一定是经过了多重验证,没有人会拿这样的消息开玩笑。奥林和迪伦向来都是很愿意要他参与到领地的事务中来的,所以奥林很自然地把这样一份情报给伊莱看,这是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迪伦。
迪伦和奥林的区别在哪里?
伊莱突然想起在佛斯城的那一天,他问奥林从明日之森带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奥林告诉他,是阿奇尔查到的、教廷一手造成达亚镇悲剧的证据,但是一份属于人类的证据不会需要詹妮弗这只精灵才能够解开。
除非,那不是一份属于人的证据,而是一份由阿奇尔费心留存下来的,明日之森精灵村庄的秘密。
明日之森精灵村庄实在是太特殊了,在其它精灵一边流亡一边厌恶人类的时候,明日之森的精灵长老将詹妮弗送了出来,要她带着精灵之心去弗朗西斯寻找能够给精灵族带来生路的太阳。
詹妮弗找到了少年时期的伊莱,说伊莱是太阳。
能带给精灵族生路的将成为太阳,那么就是在精灵长老的认知中,伊莱会给精灵族带来生路。
精灵族怎样才能拥有生路?
重塑世界树。
奥林昏迷着回到弗朗西斯,来不及打开从明日之森带回来的东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他的隐瞒是出于他人的授意,他不清楚情况,但按照授意的做了。
谁能授意弗朗西斯的继承人?
拿走那份“证据”的领主大人。
领主大人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谎呢?
那份“证据”和他的小儿子有所关联。
短短几句话,伊莱就确定迪伦一定不会把那份“证据”交给自己,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迪伦如此态度,正好说明了那份东西是自己需要的。
“父亲……”伊莱叹息一般说。
迪伦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你很久没回领主城堡了,要不要我陪你回去?不过要等到明天。”
迪伦说着,开始计划哪些工作可以在领主城堡内做,哪些工作需要通宵赶完。伊莱一个不注意就长大了,岁月对于现在的弗朗西斯来说绝不漫长,他或许再难有机会和自己的家人度过安宁的时光。
伊莱靠着沙发椅背上,摇摇头。
“不了,父亲,我要去看看母亲了。”
“菲瑞娅前段时间去了塞肯城,过几天就回来。”迪伦顿了顿,见伊莱神色不变、也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好了,我给你准备马车,今晚就在费斯城休息好吗?”
伊莱眉眼弯弯地应好,迪伦见了,轻轻捏捏他的脸。
“瘦了。”
伊莱揉揉自己的脸颊,嘟囔道:“怎么你和奥林都喜欢捏我的脸?我都这么大了,你们要是想捏,去捏其它家的小孩子就是了。”
迪伦失笑,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又不是喜欢捏脸。”
只是喜欢逗逗小儿子/弟弟。
“笃笃。”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父子之间短暂的交流,伊莱和迪伦都转过头去看,总行政署的署长站在门口,利落地行了个礼,神色带着凝重。
“领主大人。”
一看就是有很多话要说。
迪伦眼睛一眯,很快做出了决断,低声和伊莱说了两句不要乱跑等他回来之类的话,迈步走向门口。这个时候他又不是温和的父亲了,而是杀伐果断的领主,连一个眼神都能让敌人心惊胆战。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伊莱清凌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
迪伦停下脚步,回过头。
伊莱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个身,单膝跪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沙发背。他正好处在圆顶的玻璃窗中央,明亮的光线照得每一根头发都在发光,以至于迪伦没办法第一时间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很爱你。”
莫名其妙的,迪伦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慌乱。
“伊莱?”
伊莱没有答话,父子相对沉默,苦了焦急的署长。
署长还记得领主大人之前下达的“不能在小少爷面前议论弗朗西斯现状”的命令,他当然知道现在氛围不对,但事态实在紧急,他咬了咬牙,再次唤道:“领主大人。”
伊莱眨眨眼睛,看着迪伦,笑着说:“父亲,你该去工作了。”
迪伦当然知道有很紧急的事情发生了,署长是很稳重的人,在这个时候出声,大约是哪条边境线出了大问题。
“你呆在这里,明天我送你去塞肯城。”
在离开之前,迪伦这样说。
“好,”伊莱点点头,乖得不得了,“我会等你的。”
会客室的门被一点点关上,伊莱始终单膝跪在那里,像一尊沐浴在阳光中的雕像。在门缝合拢的那一刹那,迪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他眉头一皱,强行把异样按捺下去,大步向外走,冷着脸问:“发生了什么?”
署长的表情比大风雪最严重的时候还要差。
“精灵通过伦克朗大人向我们传递了消息,他们在距离南边境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大量十字骑士。”
迪伦的脚步猛地顿住,但署长的陈述还没有结束。
“与此同时,西部海域出现了大量船队——升十字女神像旗帜的船队。”
十字骑士撕开了领地驻军和冒险者的伪装,假借他国之名的船队升起真正的风帆,这意味着什么?
迪伦冷声道:“教廷的动作倒是比我们预测的要更早。”
署长点了点头:“或许从前段时间教廷引导讨伐弗朗西斯的风向开始,他们就在准备提前发动攻击。”
迪伦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伊莱刚到这里就睡觉、可能还没有吃东西,抬手拦住了一个看上去比较闲的官员,低声道:“去问问小少爷要不要用餐。”
官员单拳锤在胸口上,快步向会客室走去。迪伦和署长走向与他相反的反向,署长一边走一边说说:“我们的部署还没有完成,护卫军还未动身,亲卫军集中在南北边境线,大少爷重伤未愈、不能引领东部海域,西部海域只有瑞兹和它引领的魔兽,柯蒂斯商会与耶里维奇商会提供的物资还没来得及经过调度署。如果在这个时候开战,对我们会非常不利。领主大人,是否现在实施紧急预案?”
“不,”迪伦灿金色的眼睛中划过一丝暗芒,“只要教廷没有完全撕破脸、战争没有开始,我们就不能实施紧急预案,现在召集费斯城内所有的执政官以及没有出任务的亲卫军护卫军队长开启会议——”
自身后袭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迪伦的话,那种心慌感再次吞没了迪伦,他几乎是有些迫切地转过头,在不远处,一名面色惊慌的官员正在向他们走来。
“领主大人——”
那是被迪伦随手抓住、要他去问伊莱要不要用餐的官员。
“小少爷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堪称恐怖的气势席卷了这条长长的走廊,做了许久温和领主的迪伦终于露出了锋芒毕露的模样,官员们终于想起了现任领主刚刚成为领主的时候在北边境线硬生生杀出的赫赫威名。
署长脊背上都是冷汗,脑子中的弦一瞬间拉紧。
“小少爷不见了?”
官员被迪伦的气势吓得手都在发抖,尽量条理清晰地答道:“会客室中没有人,窗户打开,周围的士兵说没有看见小少爷出来过。”
署长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满身凌厉的领主迈开步子,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署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那是领主大人这段时间的办公室。
迪伦几乎是有点粗暴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砰地一声,门被墙壁反弹到合拢。他走到木制的桌子前,敲了敲熟悉的地方,隐藏的暗格唰地弹开一条缝隙,他把手放在缝隙上,尾指颤抖。
“哗——”
他终于拉开了暗格。
下一秒,他瞳孔紧缩。
那枚荆棘指环,那个沾上他大儿子鲜血的卷轴都不见了,留下一朵风干的、一看就是在筹备收获节的地方获取到的风干鸢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