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现在什么复杂的想法都没了,满脑子都是:这两个黑暗时代撕得昏天地暗、简直恨不得把对方灭族的种族到底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友谊还是实在恨得太过深沉、连聚集地也要建造在对方的尸骨上?
龙族核心旁边还用精灵语写着指示呢,你们精灵族和龙族的关系看起来真的还蛮复杂的。
这个时候大约和精灵沾点边的艾萨克说:“勇者在弗瑞兹地下岩洞杀死了最后一头巨龙,巨龙尸骨庞大,他应当没有办法带走。”
弗瑞兹地下岩洞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伊莱从窥见幻想种秘辛一角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否定道:“我不会在弗瑞兹地下岩洞的附近使用精灵之心。”
弗瑞兹地下岩洞是巨龙最后的巢穴、瑞兹出生的地方,设立的弗瑞兹临时监狱好歹占了个临时的名头、现在也随着非法外来者进入弗朗西斯城邦自然而然地解体、连那些木屋都被拆掉了,只留下石屋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监狱。
但如果真的把那里作为精灵的聚集地呢?瑞兹的家乡就会变更为精灵的家乡。
他可没有那种把“自己人”的东西给别人用的慷慨,那么除了弗瑞兹地下岩洞还有哪里有巨龙的尸骨呢?
伊莱眨眨眼睛,望着艾萨克的眼睛说:“你记不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和你一起通过南部丘陵的镜湖进入暗夜森林?”
当然记得。
艾萨克在暴|动火蛇群的追逐下偶遇来找外祖父的伊莱,本来想错开,却因为火蛇群的围追堵截被迫捞着战斗力很可观的伊莱一起奔逃,并最终跳入了散发着微妙魔力的镜湖之中。
“你在进入镜湖之后看见了什么?”
艾萨克已经知道伊莱的意思了,然而还是顺着伊莱的问题回答道:“巨龙的尸骨。”
伊莱弯起了唇角。
看,除开龙脊山谷之外弗朗西斯全境都是绝对的低魔土壤,南部丘陵在弗朗西斯毫无疑问气候温暖生机旺盛,而南部丘陵的镜湖中央存在过巨龙的尸骨。
是的,存在过,现在已经不在了,或者说,不确定是否还在不在。
因为——
伊莱说:“后来我再去看,那之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弗朗西斯的简略地图,在两人中间的秋千上放平,又垂着眼睛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南部丘陵的位置。
“如果真的是那些尸骨的能量场开启了传送门,为什么瑞兹去到的是大陆最南端的龙岛,而我们去到的是暗夜森林呢?”他眨眨眼睛,确认似的对着艾萨克说,“两者都在大陆最南端,但相隔的距离应该不算短吧,毕竟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上。”
“不。”
艾萨克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伊莱一愣,微微拧起了眉头:“很近?”
地图上没有明确标注龙岛的地点,提到龙岛的时候又总是说有很长的航行路程,于是伊莱一直以为二者的距离相隔很远。
“暗夜森林的最南端延伸到海岸,从那个位置向‘龙岛’的位置眺望甚至能够看到迷雾的一角。”艾萨克顿了顿,在伊莱逐渐变得微妙的眼神前,他补充道,“只是暗夜森林足够大。”
伊莱根本没有在意后面那句补充,满脑子都是暗夜森林离大陆最南端的那个“沉没龙岛”很近。那么他们在暗夜森林呆着的那段时间、艾萨克一出门就要两三天的日子里究竟有没有见到过瑞兹?
话说回来,他生日那天瑞兹前脚出现、艾萨克后脚就来了,瑞兹也没有对艾萨克表露出攻击欲望,再大胆地联想一下瑞兹这几年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
艾萨克找龙岛的时候不会带着瑞兹吧?
伊莱看艾萨克的眼神变得相当复杂,简直就像看拱自己家白菜的猪。
艾萨克根本没看他,而是看着远处的天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伊莱放弃纠结艾萨克和瑞兹的联系,继续诉说自己的推测:“一开始我认为传送地点的差异是因为传送了真正的巨龙之后传送阵开始收束,我们进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够支撑把我们传送到龙岛。”
“但是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伊莱后来回到弗朗西斯,很认真地研究了一阵那种在特定能量场中产生的传送阵。除开需要庞大的、并不局限于魔力的特殊能量生成传送阵本体之外,还需要同样能量形成的“出口”。镜湖下的传送阵依托龙骨上残留的巨龙气息存在,那么至少传送的目的地也存在着同等浓郁的巨龙气息,而暗夜森林中并不存在龙骨——至少他们掉进的那个水塘中不存在。
那么让他们去到暗夜森林的就不是龙骨,到底是什么,伊莱也有猜测。
在被关在暗夜森林小屋中的那段时间,伊莱比对着消失大半的抽卡次数一张一张检查系统空间中莫名多出的许多张卡片,最终发现多出的卡片比消失的次数多一张。可是当伊莱旁敲侧击地询问系统时,只得到了一个自查后未发现异常、抽卡行为是由宿主自主发生的答案。
系统行为准则中写明,系统可以转移重心、附着许多干扰项,但永远无法对宿主说出谎言。
那个时候伊莱确认‘自己’在丧失意识的情况下使用了一张卡片。
那么这张卡片是什么呢?
在他第一次使用系统时,抽出来过一张[珍贵功能卡·随机传送],这张卡没有距离的限制,能在当时把他传送进弗瑞兹地下岩洞,未必不能把他和艾萨克送进暗夜森林。
那么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使用这种传送阵的确有可能导致支撑传送阵的物质消失,但是他们根本没有使用那个传送阵,明明在他们跳进镜湖时还存在的龙骨却消失了。
龙骨去哪了?是后来被人使用了、还是因为某种原因隐匿到了其它地方?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他双手撑着秋千,身体略微向后倾,叹息一般说:“还得去镜湖看看啊……”
他最近还蛮忙的,奥斯都帝国三天前第不知道多少次提出交换将被俘三四年之久的薇尔和瑞文特,不过与从前主要惠及游星不同,这一次所有的条件都是对现在的弗朗西斯十分有用的。
奥斯都现任皇帝阿奇尔在以这种方式提醒迪伦——现在是必须要把人交出去的时候了。
伊莱总要抓住这段时间去见他们几面。
如果有观察力敏锐、实力足够、知晓内情的人在他解决薇尔和瑞文特的这段时间里先行前去南部丘陵就好了,只不过这几个条件哪里是那么容易达成的呢?当时见过镜湖下面龙族尸骸的就只有他和艾萨克——等等。
伊莱的目光落在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半精灵身上。
艾萨克似有所觉地转头看向伊莱,被那双亮闪闪、充满期待的眼睛弄得一愣。
半晌之后,半精灵站起身,迈步向院门外走去,伊莱坐在晃晃荡荡的秋千上,略微提高声音问:“你去哪里?”
这个时候艾萨克已经走出院门了,他转过头,眼神相当沉郁,语气也很冷淡,说出口的却是——
“南部丘陵。”
……
第二日,亲卫军营地下监狱。
伊莱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薇尔和瑞文特都不吐出有效信息,弗朗西斯顾虑通过奥斯都持续要求交换这两人的教廷,也不会真的下什么杀手。
今天恰巧奥林和大小姐都有任务,为伊莱带路的就成了一名隶属于大小姐、并且十分擅长刑讯的黑甲卫兵。
“小少爷,”黑甲卫兵说,“您要先去哪一所监牢呢?”
伊莱站在原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终向右边迈了一步,留下轻飘飘一句:“先去和故人告个别吧。”
伊莱走进这所封闭的监牢时薇尔正坐在干草与石块铺成的床铺上,脚腕禁魔镣铐间的锁链在地面上重叠,见伊莱进来,脚腕一动,锁链碰撞间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薇尔的目光落在伊莱脑后编的十分精巧的小辫子上,她闲聊一般说:“城堡中似乎新来了个心灵手巧的仆人。”
伊莱没有回答,而是很熟练地找到椅子,拉到合适的地方坐下,他非常平和地看着薇尔,从前眼底隐隐的难过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薇尔却不太能适应这样的改变。
“您看来很信任这名新仆人。”
伊莱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勾:“我确实很信任她,只是她不‘新’,也不是仆人。”
米娜在他身边呆了十几年了,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做着女仆的工作,但伊莱从未将这样一位强大的暗杀者真正视作仆人。
“那么她是谁呢?”
“这很重要吗?”伊莱反问道,在莫名流露出点怔松的薇尔面前,他笑了笑,“我总会有信任的人的。”
薇尔注视着伊莱,很久没有说话,伊莱很耐心地看着她,脊背挺直、眼神沉静,已经长成了比薇尔预想中更好的样子。沉默之后,薇尔主动问道:“您今天来找我,弗朗西斯应当已经准备好将我们交换出去了吧?”
伊莱很爽快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他甚至还解释了一下。
“奥斯都给出的条件相当优渥,王都也默认这些东西全部归属弗朗西斯所有,比起守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吐出什么有用情报的你和瑞文特,好像还是选择接受这个条件更有利一点。”
薇尔总是非常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点笑容。
“您就这么告诉我?不应该再试图撬开我的嘴巴吗?”
啊……一开始当然是这样打算的。伊莱维持着表情管理,心里的小人蹲在墙角画圈圈:只是看薇尔已经知道即将被交换出弗朗西斯的模样,明显是不会有什么收获嘛。
他这样想着,嘴上说的却是:“不,我只是来看看你,然后和你告别。”
薇尔很明显地一愣,而伊莱歪了歪头,眼睛弯弯唇角也弯弯,此刻他明明是呆在昏暗又压抑的监牢里,却像坐在盛大灿烂的阳光下。
伊莱说:“我只是在道别,没有对你说再见,所以之后不要再见面了,薇尔。”
……
伊莱好像真的只是和薇尔告了个短暂的别,离开的时候凳子都没有坐热。
他前脚离开薇尔的监牢,后脚就撑着墙壁幽幽地叹了口气,黑甲卫兵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轻声道:“小少爷。”
伊莱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过了一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走向瑞文特的监牢。
瑞文特依旧是那副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模样,这几年他的样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与几年前还称得上精致的样貌不同,现在他眼窝凹陷、唇色青乌,仔细看能看出优越模样的五官被不怎么好的脸色掩去本来的风采。
他是真的过得不太好,从精神到身体都很差。
这回伊莱没有椅子坐了,黑甲卫兵走上去拿掉瑞文特嘴巴上的束缚,瑞文特并没有直接说话,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伊莱。
“奥斯都要把你和薇尔交换过去。”
伊莱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
瑞文特挑衅似的从喉咙里挤出几点笑声,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们终于妥协了?”
“唔……或许你可以换一个措辞。”伊莱笑盈盈地竖起一根手指,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地说,“是奥斯都给出的条件终于诱惑到我们了。”
瑞文特刚想说些什么,喉咙里传来的痒意就让他侧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伊莱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都要离开奥斯都了,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吧?”
伊莱语调遗憾。
“你们的神明那样公允博爱,为什么要对一个仅仅不信仰祂的人类下杀手呢?当时我还很小,还是个柔弱的孩子。甚至下手的还是我很信任的薇尔,不觉得手段有点残忍吗?”
瑞文特像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话一样,他露出一个相当狰狞的笑:“她直到你十七岁才对你下杀手。”
怎么听这个措辞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嫉妒呢?嫉妒什么?嫉妒薇尔想杀他不杀瑞文特吗?
伊莱是真的很难去理解瑞文特的脑回路。
“所以呢?我应该为她在我十七岁之前没有痛下杀手、而‘只是’想把我带离我的家乡而感到感激吗?”伊莱居高临下地看着瑞文特,讥诮地哼出一声笑,总是暖意融融的眼睛里满是锋锐的冷意,他说,“你不觉得有点太荒谬了吗?”
瑞文特当然不觉得荒谬,他咧开嘴露出个非常恐怖的笑容。
“像你这样注定会给整片大陆带来灭顶之灾的恶魔之子,就该在出生的时候直接被摔死。”
被这样诅咒,伊莱的情绪还挺稳定的,在他看来反倒是瑞文特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明明三四年前薇尔还和瑞文特在同一间监狱的时候就坦诚地说过伊莱并不是恶魔之子,按照瑞文特对薇尔的态度,应当是会立刻接受才对,现在依旧坚持他是恶魔之子,很难不让人去思考是不是另外的情感在作祟。
这时瑞文特还在说:“如果早早地杀死你,我们就不会呆在这里、教廷也不需要花费代价来救我们。”他直勾勾地盯着伊莱,脸上却笑嘻嘻的,他说,“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死了,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你一定要这样假设吗?”伊莱往前一步,蹲在栅栏前,神色淡淡,“那我也假设一下吧。”
“如果不是教廷,我的母亲根本不会来到弗朗西斯,而我这个恶魔之子根本不会出生,说来说去,怎么变成教廷的问题了呢?”
瑞文特不说话了,但是看表情他明显还是不服并且想要反驳的。
伊莱叹了口气,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
“你在这里呆了……嗯……四年了吧?这四年里你每几乎每一天都被绑成这副样子,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四肢都应该已经坏死了,然而就算你的身体还算健全,受到的痛苦也半分都不会减少。这么久了,你的神明还是没有来救你、你所信奉的教义也没能让你好过到哪里。现在教廷指使游星王都向弗朗西斯施压、指使奥斯都花费那样大的代价想要交换你和薇尔。你猜,如果这个时候弗朗西斯坚持只能交换一个人,他们会选择谁?如果弗朗西斯坚持只能交换你,他们又会不会同意?”
瑞文特咬着牙、脸上满是阴狠的敌意,宛若一条毒蛇或者其它什么阴冷的野兽。如果不是埃尔弗曾经赌咒发誓保证瑞文特一定是个贵族,伊莱都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半点贵族的影子,反倒是有点像上辈子那些被成瘾|品摧毁人格的毒虫。
伊莱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悲哀,他从栅栏的缝隙间把手伸进去,轻慢地轻轻拍拍瑞文特的脸颊,微微放轻声音,又像叹息、又像诱哄。
“你为了你的神明这样拼命,神明又给你带来了什么福祉呢?”
监牢中陷入了寂静,瑞文特低着头,因为没有打理而生长得很长的头发垂在眼前,以至于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伊莱轻飘飘地哼出一口气,刚想要站起来,就被瑞文特突然发出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像你这样肮脏不洁、卑劣到被被神明大人抛弃、于是没有信仰的人是不会懂的。”
好冒犯的词汇,伊莱身后的黑甲卫兵绷着脸拔出武器,却因为伊莱抬起、表达阻止的手而退回了原地。
或许是因为即将要离开弗朗西斯,瑞文特难得生起了点谈兴,伊莱那些话仿佛完全没有对他造成影响一样,在这样被绑缚、丧失行动能力的狼狈情况下,他反倒是怜悯起监牢之外衣着光鲜行动自由的伊莱、而把自己放在更加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了。
伊莱歪了歪头,莫名有点期待这样的瑞文特能说出怎样的话来。
这时瑞文特无比狂热又迷醉地说:“神明大人救赎了我,我又怎么能一味向神明大人索取呢?”
这话一出,伊莱突然有点牙疼,他皱了皱鼻子,大约能够猜到接下来瑞文特要说些什么。
“神明大人把目光投向别处的日子里,教廷就要作为神明大人的代行者监管这片因为神明大人的公允博爱才留存下来的大陆,然而就算在这样的光辉下大陆上依旧有阴暗的肮脏玩意儿存在。他们无孔不入,教廷当然不可能全然清理,这个时候就需要信教者来协助教廷,为神明大人分忧,这是极高的荣誉。接受了这样的荣誉、杀死那些肮脏玩意儿又能够惠及自身,怎么可能还劳烦神明大人呢?”
瑞文特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机会、又怎么可能去懂呢?”
被明里暗里骂了好长一段时间,伊莱倒也没有生气,他用一种非常费解、甚至还有点神奇的目光看着脸颊都因为兴奋有点涨红的瑞文特,好像看见了什么认知之外的新奇物种。
那番“我为神明做贡献”的言论实在有着许许多多的漏洞,然而看瑞文特这副模样,伊莱又突然觉得没有什么白费口舌的必要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或许是因为起得有点猛、血液还没来得及循环到它该去的地方,伊莱的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他闭着眼睛,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对着身后的黑甲卫兵使了个手势。
黑甲卫兵心领神会、一个箭步冲上来,随手捡起地上的布条飞快地塞进瑞文特嘴巴里,他因为瑞文特辱骂小少爷的话非常气愤,动作难免有点粗暴。等到伊莱从那种大脑发晕的状态中缓过来,再睁开眼,瑞文特身上的绑缚又紧了一点,此刻正在用眼神表达愤怒。
伊莱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瑞文特的眼神就像看什么失足少年——当然,现在应该是青年了。
“既然你这么想的话……”他好遗憾地说,“那我就只能尊重、祝福、锁死、劝你别死在弗朗西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