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那几个外来者都没有什么反应,大约都不太懂游星通用语。
随便一跳就落到了一没人懂游星帝国通用语的地方,伊莱颇有些遗憾地想,如果能把这个运气放在抽卡上就好了。
伊莱这样想着,突然感受到外来者的阵营里传来一道有些敌意的视线,他回望过去,刚好捕捉到少年外来者闪躲的眼神。这名外来者的年纪看起来比伊莱还要小一截,脸颊和鼻头都圆圆的,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
“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你。”
艾萨克用平静的声音制造了幸灾乐祸的效果。
伊莱耸了耸肩,不很在意地回答道:“我又不是金币,怎么可能谁都喜欢我。”
艾萨克还算意料之中地看了一眼伊莱确实没有什么抗拒情绪的脸,绝大部分沐浴在爱中的孩子都很难接受别人外露的恶意,这位弗朗西斯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在这方面倒还蛮特别。
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在与他有过那样严重的不愉快之后还能主动提出合作,这就足够违背常理了。艾萨克将心比心,觉得如果自己在伊莱这个年纪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他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像条疯狗一样咬下对方的一块肉。
“他们怎么不说话。”伊莱往艾萨克的方向走了一步,他微微仰着头用气音说,语调有些费解,“这个时候他们不该疯狂地抨击我这个恶魔之子吗?”
顺便在情绪激动之下透露出一点十分有价值的线索。
“你不是说小绵羊怕恶魔之子是正常的吗?”
伊莱一怔,对哦,忘记这一茬了,就算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但在恐惧之前谁还敢出声呢?
“失策了,”伊莱一手锤在自己的掌心,眼睛里写满了后悔,“跳下来的时候该把帽子拉好的。”
艾萨克没想到他得出的是这样一个结论。
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的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个黑甲卫兵走上来一个拳头锤到自己的胸口上,对着艾萨克扮演的斯科皮队长说:“埃文·科里,隶属于伦克朗·艾里斯都队长。”
伊莱轻轻踢了踢艾萨克的腿甲,后者回了个一模一样的礼,用沉稳的声音说道:“斯科皮·谢尔德,小少爷的亲卫。”艾萨克又侧过身把伊莱让出来,介绍道,“这是外援。”
伊莱还蛮意外地望了一眼艾萨克,他从前一直觉得总是一副冰块脸、满眼写着我这只半精灵比较阴郁的艾萨克在人际交往这方面可能有点障碍,原来他愿意的时候还是做得蛮好的嘛——呃,如果不直说他是外援就好了。
他今早上给唐说的那句“我是外援”真的只是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罢了。
纵然心底千万般思绪,伊莱还是弯起眼睛露出了个大家都看不见的笑容,也单手握拳轻轻碰在胸口上行了个礼。
黑甲卫兵露出了一个有点惊讶的眼神,他望了一眼明明该呆在小少爷身边现在却千里迢迢地执行一个替代性很强的任务的“斯科皮队长”,又望了一眼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外援”,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终却中断在了远远的一句“艾萨克先生、斯科皮队长”里。
伊莱和艾萨克同时转过头去,原来是从那边的绳梯爬下来的唐。
这才发现那边有个绳梯的伊莱安慰自己:直接跳下来危险是危险了点,但至少很省时间。
唐快步走过来,黑甲卫兵在看清楚他的盔甲与眼睛的同时后退一步,再次单手锤胸行了个礼。唐瞥了他一眼,匆匆点了个幅度不那么大的头。
这只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举动,伊莱看在眼里,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点异样来。
唐大约真的是很厌恶天赋者,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弗朗西斯没有那种下级对上级行礼、上级不需要回礼的传统,更何况唐和这位黑甲卫兵共处的是一个临时队伍,也不算完全的上下级关系。
然而就算是这样,唐依旧不愿意回黑甲卫兵一个同等的礼。
伊莱开始有点头疼了,护卫军和亲卫军的矛盾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得多。
要他说亲卫军和护卫军体系的划分就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他们从盔甲颜色到军营位置再到职能都截然不同,这使他们缺乏彼此一体的认同感、从始至终地认为彼此分属两个阵营,再加上天赋者与普通人之间天然存在的微妙关系,亲卫军和护卫军能亲如一家才有鬼了。
回去和父亲提一提吧,伊莱揉了揉太阳穴,就算不能打散重组,让他们多交流交流、制造一点能增加集体感的统一物件也行啊。
今天“卧病在床”的小少爷也为弗朗西斯操碎了心。
唐快步走来,然而伊莱现在看见漆黑的盔甲和银白的盔甲就头疼,他挥了挥手,勉强道:“我和斯科皮队长想自己走一圈。”
穿着漆黑盔甲但不属于弗朗西斯割裂军营体系的艾萨克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个旧巡逻队长有点碍事,如果不是顾及唐,他早就打晕一两个外来者直接带走问话了,省得这位小少爷抓着他非要叫他斯科皮。
爬了好一会儿绳梯才爬下来的唐满眼迷惘地顺着绳梯又爬了上去,他望着“斯科皮队长”和“艾萨克先生”溜溜达达地绕着干涸的寒潭走了一圈,走过了整整八个区域,最后这一黑一白两个人在他们刚刚落点的正对面站定了。
唐眯了眯眼睛,在那个区域的五名外来者中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它们分别属于弗瑞兹临时监狱里少数来自游星帝国的人类,这两位中年纪更轻的那位青年还算比较配合、问的话只要不涉及到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都会很礼貌地回答,另一位年纪更长的中年则完全不合作,甚至出现过企图对护卫军士兵动手的情况。
脾气很好的和脾气不好的放在一起,显然气氛并不会那么平和、更何况这个区域并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其它三个脾气也不怎么样的外来者。
比如现在,这五位外来者情绪都非常激动,他们说着守卫的卫兵听不懂的语言,看起来随时都能撸起袖子朝着彼此的脸上揍过去。
伊莱和艾萨克站在这个区域的边缘,艾萨克弯腰瞄了一眼伊莱的眼神,觉得对方听得很是津津有味。
“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青年外来者说他们的家园被教廷摧毁了,神明应当也知道这件事,然后另外四位对他群起而攻之。”伊莱耸了耸肩,语气中竟然有点小小的惊叹,“受害者竟然能给加害者找这么多理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只在这里看了一会儿,这几个外来者给神明找的理由就已经从“神明不知情全是教廷的错”到“神明不知道那里已经演变为了人类聚落、教廷也只是严格执行神谕”再到“神明知道、只是还没来得及下达补偿”了。
提出问题的青年外来者没怎么说话,他的四个“队友”激情交谈,甚至生出了一种吵架的既视感。
伊莱并不认为这些疯狂给神明找理由的外来者真的那么认为,他们只是接受不了推崇的对象突然变了个模样的惨淡现实,并且试图通过将对方的行为合理化来达成安慰自己的目的而已。
还挺可悲,伊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是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他跟这群外来者又不太熟,实在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情感。
“你们真的很会找借口。”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伊莱一怔,他望向身旁的艾萨克,这个总是十分安静的半精灵一反常态地在伊莱之前以一种有点讥诮的语调开了口。
“别安慰自己了,你们的神明已经抛弃你们了。”
他这句话高高在上,那个来自游星帝国的、不怎么配合的中年外来者几乎瞬间就被他激怒了,中年外来者高声嘶叫着向自己的同伴传递艾萨克话语中的意义,而伊莱望着艾萨克裸露的眉骨,突然想:这个时候的艾萨克看起来很悲伤。
他的悲伤隐藏在被冷漠和尖锐包裹的最终深处,乍一看是谁也看不见的,只有等到冷漠和尖锐被阳光烤化一点才能从冰层的缝隙里窥见几分。
伊莱不知道这一瞬间自己看见了多少,但他的的确确是看见了。
……
为了防止新巡逻队长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和情绪激动的外来者大打出手,伊莱拽着艾萨克的手腕硬生生把他拖到了绳梯下面。
当然,艾萨克要是不配合的话他大约是拖不动艾萨克的。
爬上绳梯,唐早已不在这儿了,他们并肩望着脚下被开了“天窗”的弗瑞兹地下岩洞,自下而上吹起的风拂过他们的睫毛,这个时候伊莱突然有点感慨。
“神明的形象太完美了,并且所有官方的、例如教廷和各国王室一样的机构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深化这一点。他们的行径催生出一群竭力排除异己的信徒。然后某一天,神明的代行人做出了与民众的印象全然背道而驰的举动,一部分信徒突然觉醒了,这个时候他们比起质疑神明与代行人会先质疑自己,就像你心目中经过时间修饰的某种童年食物。你对它抱有无与伦比的期待,然而当你再次如获至宝地吃到它时你往往会发现它并不如你想象中的美好,这个时候你会先怀疑做食物的人发生了改变或者食物本身发生了改变,然后才会去想这种食物是不是一开始就不那么美味。”
“而神明比食物更、呃,有趣的地方是,祂并不是一个单独的点,祂的影响既长远又全面——”伊莱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啊,我的意思是龙脊山谷外围那些树上的红色脆果子。”
艾萨克瞥了一眼伊莱的兜帽尖尖,决定暂且忽略那个陌生的词语。就在伊莱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艾萨克的声音在伊莱的耳畔响起:“当那种果子表面出现虫眼的时候,摘下它的那个人类或者幻想种并不会相信只有这一个浮于表面虫眼,而会开始思索内部是不是已经腐烂了。”
“BINGO。”伊莱打了个响指,他偏过头,玩笑一般说,“某种意义上我们还挺有默契的对吗?”
沉默半晌之后,艾萨克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伊莱忍着笑,用手肘捅了捅艾萨克的腰腹算作报复,艾萨克没躲,也没被伊莱这点力道戳动。
玩笑过后回归正题,伊莱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几个外来者,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现在他们大约就处在潜意识开始怀疑苹果内部已经腐朽,而理智和情感都在告诉他们连这样的想法也是一种不堪的区间。”
这样的区间再好不过了,伊莱很轻松地想,既不需要弗朗西斯费心费力地当一个无论如何事后都会引起他们反感的“恶人”,也不存在他们完成自我和解与意识觉醒而弗朗西斯在其中半点存在感也没有的问题。
“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露几次面、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
伊莱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某位正举起铁镐的外来者身上,他指尖轻轻一弹,气流冲破紧闭的唇舌而出。
“嘭。”
铁镐落下,剔透的紫色水晶棱柱分崩离析,晶尘在空中扬起,如果此时的阳光很好,它们应当看起来像一场闪闪发亮的钻石雨,只可惜今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天,灰色重叠的云层低得可怕,这让站在云层之下的人会觉得自己呆在一个逼仄的盒子里。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轻快地说:“他们的信仰就彻底倒塌啦。”
……
虽然伊莱和艾萨克跟着离开了,但他们留下的影响却显然不容易消散,大半天过去了,中年外来者依旧没有平复下去。
“那个该死的弗朗西斯人,神明不会抛弃我们的!”中年外来者咬着后槽牙,他一镐头敲在水晶棱柱旁的石头上,眉目因为距离波动的情绪变得有些扭曲,他情绪激动地重复道,“神明不会抛弃我们的。”
然而他不知道,重复的这一句简直就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青年外来者望着咬牙切齿的中年外来者想:这个事实确实是很难接受的。
他们从出生开始就频繁地在父母口中听见神明这两个字,神明赐予他们填饱肚子的食物、神明赐予部分人类超脱人类所能拥有范畴的能力、如果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以前的黑暗时代没有神明这束代表着希望的光,人类可能至今仍然被蒙荫在幻想种的阴影之下。
这样的认知如同慢性毒药一样从每一个缝隙缓慢渗透进他们的体内,于是大陆上绝大部分人脑子里的神明都光明又伟岸,比起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更像某种意志的证明,他们坚信神明站在人类的身后,于是在面对那些强大可怖到可以瞬间摧毁一个城邦的幻想种时,他们也能够升起一往无前的勇气。
毕竟你看,那么强大的巨龙一族不也倒在了被神明附加力量的勇者剑下吗?
可是如此博爱又强大的神明漠然地注视着自己在这片大陆上的代行人、对教廷在信徒的家园掀起风暴的举动视若无睹,所有的哀嚎与啜泣消散在了人和神明的界限里,神明高高在上,青年外来者从未有哪一刻觉得神明如此像神明过。
是啊,抬手就能毁灭这片大陆的存在怎么可能千百年如一日地温和注视着他们这些蝼蚁呢?
不,温和注视了蝼蚁这么久的神明,怎么可以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
“真奇怪。”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年外来者浑身一震,他猛地回过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瞳孔紧缩。刚刚离开的白袍人此刻像只猫一样蹲在他们背后的水晶棱柱上,就算面对八个钢制镐头他的肢体动作还是很舒展惬意的。
面沉如水的青年外来者上前一步,隐隐把与自己同一区域的外来者挡在了身后。
“你们的家乡都已经成为教廷的养料了,”伊莱歪了歪头,裸露在外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你们怎么还不愿意相信你们的神明已经放弃你们了呢?”
中年外来者激动地上前一步,他的脖子和脸一瞬间变得通红,伊莱甚至清晰地看见了他脖子上凸起的青色血管,如果不是青年外来者拽住了他的手,伊莱毫不怀疑他会将拳头抡到自己的脸上。
“放开我!”中年外来者低吼,但青年外来者的手紧紧地箍在他的手腕上,半分没有放开的意思。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他单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拖着脸。青年外来者的目光落在他弯起的眼睛上,再三确认之后才敢相信这位白袍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笑了出来。
“别生气呀,这里是被神明抛弃的弗朗西斯。”
伊莱轻快地说。
“被神明抛弃的你们现在呆在这片被神明抛弃的土地之上,还真是宿命一般的安排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