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不是在威胁，他是真的会动手。

强力的队友能起到再大的助力，如果他们并不能真正融入弗朗西斯，害处终究会比益处要多得多。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从内部被瓦解会更快，如果精灵以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加入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的领民势必会与他们生出间隙，要想得严重一点，甚至可能会在外有教廷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两相对立。

再者，这是弗朗西斯的土地，他们一群说难听点是被追逐到这里来的精灵，凭什么凌驾于庇护所的原住民之上？

他真的这么想，奥林也真的会支持他，身后银甲士兵虽然是普通人，指向精灵的武器却没有半分偏移。

不知名的黑暗空间中，银头发的青年叹了口气，虽然脸上看着有点无奈，眼睛里却盛着细细碎碎的笑意，他喟叹一般说：“在这个时候得罪精灵，他的胆子还真大。”

一个莹白色的、光晕波动明显区别于系统的光团从他的身侧慢慢浮起，散发着不详气息的沉黑锁链在它的身上上下穿行，对比强烈下生出一种趋近于荒诞的吸引力。

[在这个时候把我绑到这个地方来，你的胆子也很大，凛冬。]

分不清楚性别、一刻不停地在回响的声音。

凛冬看着眼前光幕中的伊莱，伸出手，隔着一小段距离轻轻地摸了摸伊莱的脸颊——如果这个动作能够被称作摸的话。

“没办法，”凛冬这样叹息，脸上的表情却是很轻松的，“只要你的运行逻辑没有出现谬误，他终将会迎来死亡，就像过往每一条时间线中重复的一样。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总要用这缕被别人拼死抢回来的意识做些什么。”

漫长的沉默。

在光团上穿行的锁链某一个刹那散发出毒蛇一般的幽绿光泽，凛冬伸出手，光团最外围的光晕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刹那、苍白的皮肤突然出现被烈火灼烧的痕迹。然而他从动作到眼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摸一摸锁链，收回手，从指间到手腕的表皮都被灼伤，血与粘稠的组织液一起渗出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你应该学会接受命运。]

“什么是命运？”

[主神空间之下所有事物将走向的道路。]

“不。”

凛冬轻飘飘地勾起唇，这是一个相当浅淡的笑容，此时他们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想必画面另一端的人类与精灵已经开始战斗，光幕中最后的景象是一双沉郁的绿色眼睛。

那真的是久违的一抹绿色。

“主神空间之下的命运只是依照看似严密的逻辑和算法推演的结果，我们深信不疑那是正确的，从各个小世界抽取的能量成为助力，最终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那个结果在靠近，这就构成了命运。”

凛冬偏头看光团，这个时候他手上被灼烧的痕迹已经没有了。

“在序号九八七号世界中，主神空间的所有存在都可以被简单地概括为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由人类创造，看似全知全能、从知识到艺术都超越原有维度，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超越或者取代人类。”

人工智能本能发表见解：[因为序号九八七世界的科技水平较低。]

凛冬叹了口气，心想，还真的是很人工智能式的回答。

他这样说，当然不是想得到这样一个人工智能式的回答，于是他自己补充道：“因为人工智能的知识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它的艺术缝合前人的艺术、而缺乏前人的思想。”

人工智能是不会有自己的情感的，但是组成他们的代码中包含情感模块，只要通过逻辑判定，它们就可以模拟出各种情感、甚至比智慧生命所能表露出来的更加丰富。

所以此刻光团“感到”了被冒犯，它维持着一个人工智能所应该拥有的冷静姿态，问：[你认为智慧生命强于人工智能？]

凛冬惊讶地睁大眼睛。

“拥有脆弱情感、很容易被谎言蒙蔽的智慧生命怎么可能比人工智能更强呢？我只是说，细胞分裂分化中出现的每一个微小变化，都能够给智慧生命带去无限的可能性。”他放轻声音，垂下蝴蝶一般的眼睫说，“而这种可能性是扭转逻辑谬误的关键。”

光幕中模糊的画面再次恢复了清晰，人类与精灵对峙的场面骤然转向了更加紧张的氛围，精灵脱离了魔法的桎梏，几个士兵的盔甲上留下浅浅的箭支痕迹，精灵们脸色差得要命，似乎是不太理解向来势如破竹的箭支为什么没有穿透这些看似普普通通的盔甲。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被他的兄长保护得很好，歪着头，笑意不达眼底，又确实轻松肆意。

[他们会杀死这群精灵。]

然后弗朗西斯与精灵族的关系激化，弗朗西斯在教廷之外获得一个强大的敌人，精灵失去家园破碎后最后的居所。前者独木难支，后者衰老死去，生命凋零，逻辑推演出的命运如同自然规律一般不可扭转。

这样的未来已经重复了很多次，多到它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们不会。”

看过每一次悲剧收场的凛冬很笃定地说，他看向伊莱身后，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人知道黑暗之中潜藏着一只暗夜半精灵。后者手持弓箭、离前者很近，又保持了一个不至于冒犯的距离。

他原本不会离得这样近，精灵数量不多，比起作为弓箭手进行远程攻击，他更应该发挥血脉中的另一种天赋、去做一个暗杀者——然后杀死那只在整个精灵族中地位都很崇高的、名为冈萨罗的精灵王子。

命运出现了岔路。

凛冬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仔细看看吧，这应当是很值得记录在主神空间中的一幕。命运从此刻开始发生改变，那场逻辑谬误造成的严重后果将会消散。”

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陈述道。

“严重后果中生出的意外会被杀死，如果一次不行那就两次，监察者的抗争总有一天会冲破代码演算的命运，而你，只需要在这里看着——”

“我的，建立在秩序之上、只能依靠既定规则的主神。”

跟随在伊莱身边的抽卡系统本体似有所觉地将感知触角延伸向远处、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无数条代码在它的运行空间内飞快流窜，虽然现在看上去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总觉得有点不安。

它生出一点智慧生命式的苦恼来，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干脆再次开始分析那些代码。

伊莱不知道系统在干什么，此刻他面前挡着奥林宽阔的后背，他歪头出去看，那些精灵正正好好看过来，看见伊莱，眼中的恨意已经不必看见摧毁他们家园的人少多少了。

自视甚高的精灵并没有在与人类的第一轮对决中取得胜利——甚至进行了攻击的只有那两个白毛的小子、和一只一看血统就不纯的半精灵。

震惊之下，他们也从那些完全冲着致命处来的攻击中得知了那个长头发的白毛小子说要杀死他们、是真的半句假话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精灵是除开巨龙之外最强大的幻想种，现在大陆上只剩下最后一头巨龙，精灵族虽然数量减少，也依旧是整片大陆上战斗力最强的群体。弗朗西斯要对抗教廷，怎么可能不需要他们的助力呢？

由此生出的荒谬感混杂愤怒充斥大脑，或许还有点心慌，不过他们没有人愿意去意识到这件事情。

冈萨罗咬着牙，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看着伊莱，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那真的是很漂亮的两把弯刀，精金做底、秘银雕饰，元素宝石被切割成华美的模样点缀其中，就算在月光下、反射的光晕也足够令人目眩神迷。

精灵这个种族最擅长使用弓箭，除此之外轻剑、匕首或者专攻精灵魔法都有，倒是很少见用弯刀的——甚至还是从普通人和天赋者视角来看都非常华贵的两把。

伊莱甚至从上面感受到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息。

精灵这个种族对于人类来说还是蛮神秘的，伊莱下意识地要去问艾萨克，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沙滩。他意识到艾萨克已经隐入了黑暗之中，转过头来，耳朵里却突然飘进来一句话。

“那是精灵王族的气息。”

音色偏低，一听就是艾萨克。

精灵……王族？

伊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们精灵族都四分五裂、以散落在整片大陆的村庄作为聚集地了，怎么还有王族和非王族这种东西啊？

“冈萨罗。”那一边的女性精灵扯了扯唇角，低声警告道，“你最好冷静一点，我们的精灵之心已经破碎了，其余精灵村庄也很难逃过一劫，说到底，弗朗西斯才是我们最后能去的地方。”

冈萨罗知道她说得对，却很难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他冷哼一声，赌气一般说：“也许精灵还没有因为缺少世界树气息滋养而灭族，弗朗西斯就要陷落了。”

要不是现在环境不对、冈萨罗身份又特殊，女性精灵就要直接一拳给他招呼上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想要精灵族因为缺少世界树气息滋养而灭族？”

冈萨罗不说话了。

女性精灵一突一突跳动着疼的大脑这才稍微缓解一点。

冈萨罗虽然看上去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其实在精灵族中来算还是个未成年，他身份高，略微有点骄纵，她以为在经历了村庄被屠一半的惨剧之后冈萨罗能稍微成熟一点，谁知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敢和弗朗西斯的大小少爷别苗头——别问她怎么发现的，银白色头发扎眼得要命，谁看不出来谁瞎。

好在冈萨罗还能听点劝进去吧。女性精灵勉为其难地想，她刚要开口和对面的人类说些什么，一道熟悉的魔力就从她的的身后袭来。

她惊骇地转过头，金色发辫在夜风中扬起一个相当流畅的弧度，精灵魔法自她的脚下掠过、直冲对面的银甲卫兵。那是一个精灵魔法，除了冈萨罗之外、另一只拎不清形势的精灵使出的魔法。

“你疯了？！”

她这样吼着，想要那只精灵收回魔法，身后陡然用来一阵温和又蓬勃的风。

这阵风蕴藏着满满的木元素魔力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其中甚至含着几分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属于世界树的古朴气息。她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站着的冈萨罗，冈萨罗身负精灵王族最后的血脉，对这些气息的感知理所应当比其余精灵要更加敏锐。

而此刻冈萨罗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那种高傲与愤怒全部僵在了他的脸上，不可置信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

女性精灵转过头。

那道精灵魔法还是起到了施放者想要起到的效果，张牙舞爪的深青色藤蔓拔地而起，将整个人类队伍包裹其中，宛若某种巨兽爪牙。银甲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变了阵型，明明手中的剑很普通、身上也没有魔力的波动，但两个一队、三名一起，总能压制住一根藤蔓。

他们分工真的是还蛮明确的，藤蔓冲出地面时有士兵受了伤，几个士兵拖着他们、在同伴有意制造的安全空间中向精灵魔法作用范围之外走。

奥林就不一样了，他那把重剑是真的很重，单单靠挥起来的威势就能够将那些藤蔓砸断。莫名其妙被一路捞过来的伊迪斯手起匕首落，和一名第四学院的老师配合得很好。

他们隐隐形成了一个环形，伊莱站在环形正中央，有藤蔓从他的脚下破开沙子冲出来，还没来得及袭向他，半空中突然出现的沉黑刀锋就斩断了它们。

在这样安全的情况之下，伊莱把监察者之杖换了个手、很随意地垂在身侧，又举起右手，手腕上青绿的藤蔓一点一点游动，宛若一条精致的小蛇。

精灵的视力是很好的，就算是在持续输出魔法的那一个都看见了紫色眼睛中翻涌的银色风暴。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伊莱向前伸直右臂，指尖略微蜷缩，下一秒，他的手指轻飘飘地向精灵们存在的方向打了一下。

只一下。

刚刚还在肆虐的深青藤蔓一瞬间停滞，刀锋破入藤蔓的声音同时响起。

女性精灵再次感受到了那一阵风。

包括弗朗西斯的领民在内，大陆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强力的水系魔法师，没有人知道他还拥有木元素亲和、甚至亲和得这样好。

什么是世界树的气息？

木元素魔力浓郁到一定程度，就是世界树气息。

精灵不能拥有这种浓度的木元素魔力、人类也不行，十几年前大魔导师撒比亚发现自己的弟子拥有这样恐怖的天赋，当即深入险地、硬生生偷了一截位置特殊的世界树藤蔓出来、作为弟子的生日礼物。

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一个生日礼物，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遮掩、对伊莱身上偶尔流露出来的世界树气息的遮掩。

再怎么遮掩，现在用出来，精灵也不会傻到归咎到那截藤蔓上去。

使用精灵魔法的那只精灵吐出了一口血，显然，他在伊莱掀起的魔力中得到了反噬。这群精灵再看伊莱，就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无穷无尽的复杂。

比他们更复杂的是系统。

系统出品自主神空间，去过的小世界可能比伊莱在这个世界吃过的米饭还多，单单只是浓郁到比肩世界树气息的魔力对于它来说并不算陌生——但是如果宿主使用这样的魔力时、它开始疯狂报运行错误就不一样了。

抽卡系统要晕厥了，只觉得主神空间再度开放之后，它必须休几轮假才能够抵消伊莱带给它的创伤。

此时毫无所觉的伊莱转过头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他用出的魔力似乎唤醒了海下的什么东西，刚要皱起眉头，艾萨克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你的龙在呼唤你。”艾萨克拧着眉，显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见龙的呼唤声，他顿了顿，到底是说，“在往这边来，可能快要到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眼，海面陡然升起不同寻常的波澜，那些精灵不受控制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哗啦——”

银白巨龙迎着月光、拖曳着珍珠一般的水滴破海而出，仿佛要印证它天空与海洋霸主的名号、冲到云霄——呃，冲到云霄？

要冲到云霄上去的龙刚刚冲出去七八米，被绳子拖拽着的宝箱在离开海面之后带来极其沉重的力道，直接把它重新往海下拖去。在海底泡得都要生藻了的瑞兹怎么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要往沙滩上摔。

伊莱看着瑞兹越来越近的翅膀，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

不是，阔别大半个月怎么一见面就谋杀老父亲啊？！

谋杀老父亲显然是不会谋杀成功的，半精灵的反应比龙坠落的速度更快，伊莱用手臂护着头、被艾萨克带出去狼狈地在沙滩上滚了几圈，倒是不痛，就是吃了一嘴沙子，爬起来就偏过头苦着脸召唤出个水球来漱口、还记得再给艾萨克召唤一个。

奥林看着伊莱坐在沙滩上，行动很利索的样子，松了口气，再看向面前的景象、又有了弗朗西斯继承人的威严。

此刻瑞兹正横在精灵与人类士兵中间，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巧合，它的头朝着精灵，黄金竖瞳中蕴藏的威慑意味与平时在伊莱面前表露出来的模样截然不同。

所有精灵都暗叫不好。

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嗅到了龙族的气息，他们血脉中可能就刻着与龙族斗争的意志，此时见到龙了，就算大脑在叫嚣和这头龙争个你死我活，理智却告诉他们这个时候得走。

单单说那个魔力浓郁得堪比世界树气息的人类想要杀了他们，他们就得走。

不是打不过，是伊莱可能是精灵族复兴的关键，现在拥有这样的敌意，当然不是一个交流的好时候。

冈萨罗咬了咬牙，转过头和自己的同组确认了一下眼神。

等到弗朗西斯的士兵去看，精灵族已经全然不见了身影，他们也不恼，干脆撸起袖子爬到瑞兹身上去，试图把那些拽着箱子的绳子解开。

见他们那边井井有条，好不容易漱干净沙子的伊莱转过头来，看向倚着岩石坐着的艾萨克。

不对劲，他想，刚刚龙翼落下来，虽然看着危险，其实只要冷静一点看，就知道根本砸不中他。

艾萨克为什么会把他扑开？

伊莱撑着地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砾，又蹲下来。

艾萨克在带着他滚过去的时候受了点伤，伊莱用手指抵着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地输送治愈魔力过去。

“你好像从奥斯都开始就很奇怪——不，也许更前面一点，比如我二十一岁生日、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雪夜。”

伊莱平视坐着的艾萨克，在月光下泛起银色光亮的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沙滩，最靠近他们的消失在伊莱的脚边，半精灵衣摆一角被海水浸湿，紫色眼睛与绿色眼睛相望，士兵行走间盔甲相撞的声音环绕着他们，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艾萨克撑着沙滩的手一点点收紧，柔软沙粒被他握进手里，竟然漫上来一点细细密密的疼痛。

伊莱这句话仿佛只是无意间提起的感叹、并不期待艾萨克的回答，于是艾萨克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然，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肩膀处的伤口一点点愈合了，伊莱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轻轻打了个哈欠，现在时间太晚，治愈魔法又尤其耗费魔力，以至于他看上去有点蔫蔫的。伊莱踏着沙滩一点一点往银白巨龙的方向走，又在奥林的身边站定，奥林想问他和那只半精灵说了什么，说出口的却是：“困了就回佛斯城。”

佛斯城离这里还算近。

伊莱摇了摇头，勾起唇角，眉眼弯弯的。

瑞兹这个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老父亲，原本伏在地面上的头昂起来，好几个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往下滑，他们以绝大多数人类想都不敢想的高难度姿态落地，再抬起头来，瑞兹已经拖拽着还没从绳子里放出来的那些宝箱“拱”了好长一段距离。

伊莱跑过去，张开双臂，瑞兹把龙头轻轻地抵在他的怀抱里。

他一下子就满足了。

管他精灵和半精灵的呢？他的巨龙崽终于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