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最北部的大型城邦是瑟得城。

瑟得城比起其余几座城邦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够拿得出手的也有，从前是罗素家族，现在是弗朗西斯第四学院。

商队当然不可能到第四学院周边去，但是去到领主城堡的路线要经过瑟得城，冒险者们当然会想要去看看——尤其是在被第四学院的学生震撼过之后。

他们想，弗朗西斯第四学院教导出了这样的战士，那么第一二三学院呢？在踏入瑟得城的城门之前，几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青年先给了他们答案。

伊莱这个时候没有呆在马车里，而是骑着温顺的角马，抛下自己的兄长、与舅舅马修并排而行，见到那几个青年，解释道：“弗朗西斯四所学院的制服颜色不同，第一学院是棕色，第二学院是暗灰色，第三学院是深蓝色，第四学院是黑色或者白色——黑色代表是天赋者、白色代表是普通人。”

他说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秘密，第不知道多少次听的马修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伊莱说完了，他还问一句：“他们也是在进行检测吗？”

伊莱看着那几个青年，他们看起来与奥林年纪相仿、或者更大一点，行动间已经很成熟，看了一会儿，伊莱摇了摇头。

“不，他们应该是在进行毕业之前的实习。”

除开进行基础教育的第一学院，弗朗西斯第二、三、四学院都实行实习毕业制——即在通过学院判定之后，学生需要进入各个岗位进行“实习”。第二学院教授实用性技能，学生需要自己找寻实习的地方；第三学院分配往行政署或者任何官方部门，如果表现得很好，有可能实习流程还没有走完就被部门留下；第四学院直接把学生塞进亲卫军和护卫军，能够适应就直接成为正式士兵，不能够适应就拉回学院重读。

说来可能有点令人不可置信，这个制度并不是由伊莱提出的，而是被学院监管部自行拟定的。

当时伊莱看见了制度的具体内容，简直要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同乡，当即就跑去学院监管部呆了一段时间，试图来个“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之类的经典认“亲”。

可是没有。

学院监管部没有与他一样重来一生的人，只有一群为了弗朗西斯变得更好而聚集在一起的官员，在实习毕业制之下有许许多多被拟定出来、又被否决的制度，要拿出来，大约能够装一整个大箱子。

思绪回笼，那几个青年已经注意到了这支长得有点不同寻常的商队。

其中一个女孩看着在重量的压制下变扁一点的车轮，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带这么多货物？”

来弗朗西斯的商队多，大都空着马车来，满载而归去。他们不愿意给物产贫瘠的弗朗西斯带来货品，弗朗西斯在他们身上收取比商品本身价值高出几十倍的金币。

反正弗朗西斯不亏。

一个棕发的青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有什么奇怪的？那支商队是柯蒂斯的商队。”

女孩恍然大悟：是柯蒂斯啊，是柯蒂斯就不奇怪了。

他们早在第一学院时就从课堂中得知了弗朗西斯艰难时期柯蒂斯伸出援手的事迹，后来进入第三学院，学得更深，对柯蒂斯“顺路向弗朗西斯销售货物”这件事就有了更加深切的感知。

简单来说，如果柯蒂斯不是大陆最顶尖的商会、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单单是在被神明放逐之地贸易这件事情就足够柯蒂斯商会倾颓而亡了，就像过去被威尔斯商会挤压的弗朗西斯其它商会一样。

于是在对柯蒂斯生出好感与感激的同时，女孩心中也有点羡慕，她想：他们弗朗西斯也不差嘛，要是弗朗西斯也有这样的商会就好了。

她只是随便想想，不知道将来这个都算不上愿望的愿望会以一种契合得可怕的姿态成真。现在她看着那支长长的队伍，问：“如果是柯蒂斯商队的话，那怎么查？”

“正常查呗。”

另一个黑皮肤青年远远地接嘴，他伸了个懒腰，一步一步从走回来，手中还拿着个木牌，绳子套在指尖上一旋一旋。与此同时一支不知名的商队从城门向外前去，队长的表情看上去不是很好。

他当然该表情不好，他们千辛万苦偷渡出来的、超过弗朗西斯商业部限制的货品通过了城门口士兵的盘查，却被这群什么学生给查了出来。购置货品时的金币还给他们，货品扣下来，甚至收走了他们的贸易许可，同时告诉他们背后商会所有商队都喜提整整一年的禁止贸易期。

那跟从他们的兜里抢钱有什么区别？

他们看这群青年大都是普通人，年纪也不大，刚想闹事，城门口的士兵把路障一拉，一整队就过来了，从武器到身上的铠甲都写着：我看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谁想去扫大街？

他们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开始想怎么向上级交代。

黑皮肤青年查出来了点可以写进履历里的成果，却看不见什么喜色，靠近的时候也只是耸了耸肩膀，压低声音说：“如果我们对待柯蒂斯的时候太放松，对柯蒂斯也不是好事，毕竟商业部给柯蒂斯的特权就足够惹人眼了。”

柯蒂斯最近处境不太好，这可是他们这个年级前几天那节特殊课程的主题。

棕发青年点点头，补充道：“特殊对待柯蒂斯，那些信教者也会更愿意去钻柯蒂斯的空子。”

他俩不愧是以进入商业部为终极目标的人，女孩被彻底说服了，她本来也没有什么给柯蒂斯行方便的意思，现在理了理袖子，深吸一口气，明显是做好了按流程查看柯蒂斯商队所携带货品的准备。

真的是好长一支商队，要不是他们学院从未放弃体能方面的教育，简直看到就要让人晕厥。

柯蒂斯商队慢慢靠近了，奥林先一步离开，说是要去看看瑟得城的护卫军营，伊莱不太熟悉军营方面的事情，任由他去，和四舍五入算是第一次静下心来看弗朗西斯的舅舅挨在一起。

与在边境接受奥斯都盘查的那一次不同，这一次柯蒂斯的商队被引导到了城门旁边的空地上，也没有把箱子搬下来。那几个青年短暂地与商队长交涉了一下，直接开始迅速地查看箱子。那些珍奇异宝就算是在暗处也要散发出醉人的光辉，他们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手上的速度半点不慢，心中想的却是：这些东西拉到弗朗西斯来做什么？他们弗朗西斯也用不上这些珍珠珊瑚之类的东西啊？

近几年弗朗西斯的贵族追求的是经过精心切割的玻璃饰品，有一部分也很沉迷弗朗西斯钢打造的摆件，并不太青睐这些一看就是专供贵族使用的奢侈品。

难道是要供给给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使用？也不是啊，珍珠珊瑚都不是炼金材料吧？

腹诽归腹诽，他们倒是没有表现出来，查到那个空荡荡的、专供人乘坐的马车，也没有表达出什么异样。

只是在不远处的冒险者看得清楚，其中几个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其中一个不动声色地走出柯蒂斯商队、到城门口的士兵那里去说了几句话。

站在旁边的伊莱说：“他们应该是害怕这个马车上原本坐的是信教者。”

仔细算算，弗朗西斯搜查追捕信教者，好像就是三四年之前的事情。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两个银甲卫兵走向商队长。

“那辆马车里原本坐的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整个商队携带的货品都已经被检查完了，那几个青年围拢到士兵身后，都看着商队长。商队长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够把伊莱透露出来，又觉得马修的存在也该被掩藏，要说那位半精灵阁下，不仅看上去不是坐马车的、现在也找不着，他一下子就卡住了，显得有点支支吾吾。

青年们和两名士兵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危险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冒险者们的错觉，好些弗朗西斯的领民也投来了目光、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甚至有一个大婶摸摸脱下了背后的藤条筐、握在手里，看上去就是一副时刻准备招呼过来的架势。

好些冒险者心里都有点异样。

马修想：弗朗西斯真的不一样，和整片大陆都不一样。

伊莱这个在弗朗西斯土生土长的也没有想那么多，绝大部分弗朗西斯的领民不都是这样的吗？从前他们敢对抗强大的魔兽，现在敢对抗不知深浅的敌人，在大陆上其它地方的人的眼中可能觉得荒谬，不过在他们彼此的眼睛里，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弗朗西斯过往是真的很艰难，共度过难关，当然要有保护现在来之不易的安宁的觉悟。

那一边，两名银甲卫兵看上去已经准备摇人了。

商队长真的是好为难。

“是我。”

清凌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场所有人都看过去，是一名身形修长的、戴着兜帽的男性。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银甲卫兵和青年都挑剔地想：这样高，看上去好像还是个天赋者，怎么还需要坐马车？

他们这样的想法只持续到伊莱在他们面前站定。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略微挑起兜帽，露出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以及一双熠熠生辉的紫色眼睛。他看着面前几个愣怔的人，轻快地眨了眨右眼，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勾起唇角轻声说：“稍微保密一段时间好吗？我的兄长已经前往护卫军营了。”

后半句话表明他的回归是弗朗西斯的几位主人都知道的事情、并不需要特意向上级说明，然而并没有一个字进入面前几人的耳朵。

“哦，哦。”一个银甲卫兵压抑住行礼的冲动，干巴巴地说，“那您继续坐。”

他们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坐个马车怎么了？马车这种东西很适合他们不会骑马的小少爷坐——等等，这样一想，小少爷是不是骑着角马来的？

他们小少爷出去一趟，怎么连角马都会骑了？！

伊莱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马修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个微笑，想，自己的外甥在这片所谓的贫瘠之地生长得很好。

那么他的姐姐应当也生活得不错，这就很好。

柯蒂斯浩浩荡荡的商队进入了瑟得城，现在是春季种植日过后没有多久，宽阔道路两侧还空空荡荡，售卖食品以及各种小物件的摊贩零零散散。虽然不如冬季热闹，领民们身上却自然生出一种蓬勃的朝气，小孩子们在道路两侧欢快地奔跑，并不到马路正中央去，城门口的公告栏前站着许许多多的领民，这一次并不需要旁人念出公告内容，他们自己都能够看懂。

镌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也有，在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平稳地前进，看上去甚至平和得有点超出大家的认知。

与整片大陆截然不同的弗朗西斯。

柯蒂斯商队既然已经进入了瑟得城，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出去。瑟得城也有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分店，一般商队不能在分店购买商品，持有特殊权限的柯蒂斯可以。还没有进入瑟得城范围，冒险者与商队就已经约定兵分两路，思及柯蒂斯很快就要进入弗朗西斯，作为柯蒂斯的少爷，马修略一思索，还是决定跟着商队行动。

伊莱就留下来跟着冒险者。

马修叮嘱了两句，一走，不知道去哪里了的艾萨克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也不是窜，就是很超脱意料地出现在了伊莱的身边。

伊莱头也不转，问：“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艾萨克不说，伊莱也没有继续问，这个时候冒险者们已经围过来了。托克自从被伊莱救了之后就把伊莱引为自己的好朋友，此刻贴着伊莱，费劲巴拉地弯腰，粗声粗气地问：“小少爷，告诉托克这里有哪里好玩。”

伊莱这个东道主也不知道。

他的活动范围有限，要么是在领主城堡、要么是在费斯城、要么是在龙脊山谷，弗朗西斯那些没什么人踏足的地方他倒是去过，就是没怎么来过费斯城之外的主要城邦。

不过他有办法。

伊莱看向道路两侧好奇地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卡洛琳的几个小孩子，走过去，蹲下身，小孩子看着他的时候也不怯生，一个个都笑起来，还有几个缺了两颗牙齿。

伊莱从兽皮口袋里掏出两个奥林来接他的时候“顺手”带来的玻璃糖球，摊开手掌。

玻璃糖球不贵，对于这群半大孩子来说是不小的诱惑，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大的那个刚抬起手，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就把他的手拽回去，另一个扯开最小那个的手，趴在耳朵上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最小的那个恍然大悟，看向伊莱，眼睛莫名变得有点闪闪发亮。

他们拿走了伊莱手上的糖球，一人一个，刚刚好；道谢的时候也一人一声，刚刚好。

伊莱没忍住摸了摸他们的头，很温和地说：“怎么接陌生人的糖？”

他还是给出去的时候才意识到了问题，现在他兜帽围巾一样不缺，这群孩子理应认不出他。弗朗西斯第一学院不是有相关的课程吗？这群孩子看起来都超过了六岁，都是入学的年纪了。

“可是……”最大的那个孩子笑着说，“您不是小少爷吗？”

伊莱一愣，低下头，在围巾的下面发现了一缕没有被拢到脑后的调皮银色头发。

最小的那个孩子凑到伊莱面前，眼睛依旧亮闪闪的，神情莫名有点激动。她压低声音说：“您是要隐藏身份做什么事情吗？就像之前抓罗素庄园的坏人一样。”

这里的坏人就是信教者。

伊莱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小孩就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很严肃地说：“机密怎么能告诉我们呢？我们小孩子是很容易被套话的。”

最小的那个一惊，惊魂未定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伊莱看着他们，眼睛里的笑意都快盛不住了，他觉得一颗玻璃糖球有点少，刚想从兽皮口袋里再找点什么东西出来，一个深色带暗纹的袋子就出现在了他的肩膀边。他一愣，抬起头，看见艾萨克分明到有点冷漠尖锐的下颌线。

他接过来一看，那是满满一袋子的玻璃糖球，最普通的那种和内里带着夹心的都有，琳琅满目，可能比领主城堡能够立刻拿出来的种类要更加齐全。

伊莱拿了一点出来，要分给这些孩子，然而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背起手，抿着笑，眼睛黑白分明。玻璃糖球相对于外界的价格来说便宜，依旧不是平民能够肆意享用的食品，他们没说为什么不要第二枚第三枚，最大的那个凑上来，很轻很轻地说：

“欢迎您回家。”

伊莱给他们糖，是为了问问附近有些什么值得去的地方，现在他得到了比想象中更加详尽的推荐，如果不是他严肃制止，有几个小孩甚至看上去想要亲自带着他们去。

亲自带着去就算了，太危险，离开之前他还严肃教育了一下几个小孩，千万不能够再接别人的糖果，教育着教育着，他又觉得自己给糖的这个举动就不对，万一要开什么不好的口子就不好了。

艾萨克拿回那一袋子糖，把几个铜币放进伊莱手里，而这些铜币把所有孩子手中的糖都交换了回来。

糖也很好，能够买糖的铜币也很好，小孩子们收起来，再三保证接受过教育之后自己绝对不是那种会被外人哄骗的天真小孩之后才三三两两地走了。

伊莱站在原地看他们。

冒险者和艾萨克在看他。

刚刚的伊莱又和他们认知中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弗朗西斯的小少爷长了副精致清冷的脸，周身气质就能够体现出他生长环境优渥，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的人。

但是他教育那几个小孩子的时候，絮絮叨叨，和任何一个操心弟妹的兄长也没有任何区别。

伊莱直起身，转头看向身边的艾萨克，眼睛一弯，摊开手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币躺在手心里。

“谢谢你。”

艾萨克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动了动，没有去触碰那枚铜币。他说：“不用。”

一枚铜币，收下也不是什么负担，伊莱把铜币塞回自己的兽皮袋子里，先转头告诉卡洛琳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等着冒险者们讨论优先去哪个地方，自己站在艾萨克身边等。

等了一会儿，他想到了那张很久很久之前抽出来的卡片。

[物品卡·暗夜精灵王的弓箭]

[卡片说明：虽然暗夜精灵一族已经被驱逐出大陆，但暗夜精灵王的弓箭或许能够打破空间的界限。如果你能抽到它，那么你可以称得上一句幸运。]

伊莱从前没有把这把弓箭给艾萨克的意思，现在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好陌生的问题，问的是好久远的事情。

生日这种东西，好像自从黑暗风暴降临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艾萨克真的想了好一会儿，伊莱很耐心地等，过了一会儿，他说：“夏天。”

再详细一点的时间就没有了，他自己也不记得。

伊莱看着艾萨克，想：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生在灿烂热烈的夏天，实在是反差。

他哦了一声。

这个时候贝利亚和卡洛琳生出了争执，看上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艾萨克问：“你接下来去哪里？”

伊莱眨眨眼睛。

“有什么事？”

他真的是还蛮了解艾萨克的。

“现在有两件事情，看你想去做哪一件。”

“第一，你的龙现在已经抵达了弗朗西斯西部海岸线。”艾萨克顿了顿，看着伊莱开心中蕴藏着好奇的眼睛，说，“第二——”

“弗朗西斯南部丘陵出现了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