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支奇怪的冒险者队伍进入了南部丘陵。

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中绝大部分行动间并不如冒险者那样敏捷，甚至显得有点笨拙，冒险者抬腿就能够跨过横倒树干，他们要撑着树干的表面才能够翻过去，偶尔有几个还要踉跄一下，被同伴眼疾手快地捞住才能够稳住身形。

一个胡子翘翘的中年人就是差点摔倒的一员，捞住他的同伴离他远，他的膝盖都接触到地面了，同伴才把他拽起来。

中年人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仰头看看被繁茂的枝叶遮得只剩点零碎微光的天空，又环视四周幽深的密林，回忆起一路以来的奔波，又想到南部丘陵之外贫瘠的土地，忍不住说：“家主怎么会把我们送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几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大约也是觉得在别人的土地上贬低别人的土地不太好。

但是他实在是憋了一路了，弗朗西斯被大陆其他地方隐隐抵制，绝大多数商会都在避免售卖必要物资给他们，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存在的确吸引来了挥舞着大把金币的商队，然而这只是出口。只有出口，没有进口，货币不流通，贸易很难兴盛起来。要在这样的土地上建立强大的商会，实在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

更何况是把原本在王都繁茂的土壤中生长的柯蒂斯连根拔起，简单粗暴地塞进这样贫瘠的土壤里。

与自寻死路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同伴确认他站稳了，又放开手，说：“要不要来，不是家主问过的事情吗？”

中年人轻轻啧了一声，表情更差了。

对啊，的确是问过，但家主迁移柯蒂斯商会的心意已决，难道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在自己和同伴的努力下差一点就要成为大陆第一商会的柯蒂斯商会既失去繁荣的市场、又因为缺少人手而在这片贫瘠的地方慢慢消退吗？

他不能，所以他怀揣着至少不能让柯蒂斯商会下滑得太多的决心来了。

同伴见他还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含糊地说：“家主也没有办法，能有弗朗西斯这个去处，已经很幸运了。”

中年人的不高兴像个被戳破洞的气球一样漏掉了，他握紧了拳头，向前看，是鲜少有人踏足的灌木与密林，向后看，一群披着斗篷的人赶上了他们的队伍，又和他们克制地保持一段距离，其中一个人抬手触碰身旁的树木，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抬手向左前方指了指。

“那边是安全的。”

连声音都透着疲惫。

队伍的领头人点了点头，率先抬步向左前方走去，这支奇怪的队伍动了起来，像游走在草丛中的蛇。

不知道走了多久，繁茂到无处下脚的草丛灌木终于变得稀疏了一点，他们在这里稍作休息，穿斗篷的那群人中有一些走出来，用手贴贴树干、摸摸树叶，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说了一会儿话，再抬头，表情就显得有点凝重。领头人见了，主动走过去，问：“怎么了？”

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领头人跟着望过去，除了青绿褐色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那里有什么正在靠近，数量不少。”

弗朗西斯南部丘陵盛产群居性魔兽火蛇，现在听到这样的形容，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领头人的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他抬起手比了个手势，队伍中几个装束干净利落的人站起来，其余人反应很快地围聚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紧张的氛围很快蔓延到了整个队伍之中，中年人握着手中的匕首，他年轻时带领的商队的活动范围是在大陆南部，后来因为出众的才能被提拔，从来没有真正来过弗朗西斯。然而那些经历过北边境线战火的同伴回到游星王都，说的都不是战场的危险与残酷，说的都是南部丘陵的火蛇。

因为没有柯蒂斯商会的职员在北边境线死去，却有柯蒂斯商会的职员在南部丘陵死去。

但是他们不能够死在这里。

穿戴斗篷的人汇聚在了那个传来奇怪动静的方向，站在最后面的那一个手掌贴着地面，此时不知从何而起一阵风，他的兜帽被吹开，露出柔软的棕色头发和角度平缓的尖尖耳朵。

他是一名土妖精少年。

妖精这种幻想种诞生于自然，每一株植物都是木妖精的耳朵，每一片土地都是土妖精的耳朵，灼热火焰是火妖精的玩具，流动的液体是水妖精的温床。他们的属性与人类元素魔法师高度重合，却没有人类魔法师的杀伤力，而是以探查和辅助能力见长。

这群妖精在蔷薇领地与伪装成冒险者的商会职员会和，始终保持着不近的距离与高度警惕，现在他们却和这支队伍中寥寥无几的天赋者一起站在直面危险的最前方。

没有任何由妖精和人类发出声音，有点微风，枝叶摩擦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木妖精与土妖精不动，整支队伍都保持紧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区别于枝叶摩擦的枝干断裂声自远及近传来，天赋者的手中已经开始汇聚力量，普通人肩膀抵着肩膀，已经做好了后撤的准备。

忽然，远处一人高的灌木丛被拨开，冒出一块黑色发亮的颜色。

队伍中唯一的魔法师差点就要把火球扔出去，突然意识到火蛇好像不是这个色系，凝聚的火球嘭地一下散开，燎到旁边弓箭手的衣服，两个人都手忙脚乱地去拍。妖精少年慢慢站起来，木妖精们收回了摁在树干上的手，普通人的视力不如天赋者敏锐，但见大家这副姿态，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了猜测，他们悉悉索索地冒出头来，远处那一块黑色终于完全走出了灌木丛。

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身着黑甲的士兵。

和同伴分散开来寻找柯蒂斯商会职员的黑甲卫兵看着远处还有点惊魂未定的队伍，视线从商会职员的身上挪到妖精少年的耳朵上，下一秒，身穿斗篷的妖精们默契地挡在了妖精少年面前，眼神都带着警惕。

然而黑甲卫兵收回了视线，从自己腿上绑着的口袋里掏出来个短筒状的东西，拽了一下短筒尾部的引线，一道白光伴随着尖啸声冲破繁茂树冠，去到明朗的天空，并不很引人注目。

纵然是见多识广的柯蒂斯商会职员也愣了愣，面面相觑，中年人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同伴猜测道：“炼金物品？”

没人知道那是弗朗西斯冶炼厂出产的副产品，起到传递位置和情报的作用。现在还没有推广到民用，只有亲卫军营和护卫军营的士兵持有。

黑甲卫兵收好了短筒，看着对面已经放下大半警惕的人类、依旧浑身紧绷的妖精，蜜橘色的眼睛眨了眨。他伸手在袋子掏了掏，找了好久一会儿才找到今年春天露丝送给他的东西。

他拿出了一朵蔫巴巴的花。

淡黄色的，细小的，已经有了点暗沉的褐色，细嗅却还能感受到一点清香。

妖精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愣住了，在他们的注视之中，黑甲卫兵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单膝跪地蹲下来，把这朵仅能够由木妖精培育出的、意味着春天的花朵放在了地上。

“所以他们就相信你了？”

三日后，弗朗西斯领主城堡，坐在玻璃花房内吊椅中的伊莱讶异地挑起眉毛，这样问道。

名义上是小少爷的亲卫，事实上由于小少爷的行踪太飘忽不定、已经和普通的亲卫军士兵没有任何区别的斯科皮点点头，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柯蒂斯的商会职员可能预料到了弗朗西斯会有士兵去接他们，抛开柯蒂斯商会对弗朗西斯的意义不谈，他们的前继承人现在是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他们家主唯一的孙辈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无论是由谁授意，去接他们都说得上一句正常，所以他们那么快地放松警惕也不奇怪。

但是一朵随手就能被摘走的花能够得到妖精的信任就有点离谱了。

伊莱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妖精不怎么讨厌人类是一个原因，妖精本身性格比较单纯又是一个原因——好吧，或许已经不止是单纯了，他们就是很容易交付信任，就像自然总会受到损害，又依旧会把最美好的景色展现给损害自己的人看一样。

就连露丝也是这样的，伊莱很早之前就知道露丝在为艾萨克传递消息，但是露丝对自己的友善不是假的、对詹妮弗的爱护不是假的，她在自己的族人中可能算是一个异类，但她依旧很善良。

伊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用手揉揉太阳穴，心想：单纯到这个地步，却现在才被教廷迫害得离开南部领地，也还是挺神奇的。

是的，这群妖精全部来自南部领地。

在外界流传的说法中，南部领地妖精聚集地受到了矮人的突然袭击，但事实是十字骑士在某个夜晚对他们发动了突袭。按理来说，“没那么多小心思”的妖精应该逃不出去，奈何傻一点的种族好像总会有点幸运。带给他们幸运的甚至还是一个熟人——跟随奥林去寻找矮人的大小姐。

说来这事还有点巧合，奥林和大小姐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南部领地去，游星帝国东部才是丘陵山脉地形居多的地带，他们顺利地在那里找到了矮人的居住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里的矮人比起厌恶、表现得更像惧怕人类。当时奥林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要孤身一人走过去，那群矮人立刻分成两路奔逃，奥林带了几个人去追向游星帝国西部奔逃的一支，大小姐带了几个人去追向南方奔逃的一支。

矮人这个种族虽然以铸造冶炼见长，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大小姐一路追逐他们到南部领地，却没料到这支矮人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到是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却冲散了大小姐和率领的队伍。

大小姐看着非常靠谱，事实上是个不怎么认路的，她避开有人烟的地方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直到带着一身伤倒在了妖精聚集地的边缘，被一只出来采集蘑菇的木妖精发现了。

曾经发生过族中青少年被人类冒险者拐走的事情，妖精也不是完全不设防，但是发现大小姐的下一秒，这只木妖精就决定把这名人类带回族中。

原因也很简单。

露丝每年春天种植的克罗丽丝都会送一大半给领主城堡，伊莱征求了她的同意后，每年又会送一部分给洛浦庄园。洛浦家主没有什么细腻的心思，洛浦夫人对花花草草并不热衷，克拉伦斯更是一心扑在铸造上，能够欣赏这些馥郁小花的就只剩下大小姐。据伊莱所知，大小姐有空的时候会亲自把那些克罗丽丝摘下来晒干，缝进小袋子里带在身上。

木妖精闻见了克罗丽丝的香气，当即对大小姐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有点盲目，大小姐醒来，说自己是追着一支矮人来的，所有妖精都相信了——是的，所有，偶尔有一两个，还要被同伴说服。

伊莱听到这里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但它的的确确是发生了。

妖精这个种族能够存活到今天也是很不容易。

南部领地是没有矮人的活动区域的，妖精和矮人的矛盾就是来源于地盘的争斗，现在矮人一到南部领地来，妖精们立刻提起了警惕，当即就表示要跟着大小姐一起去寻找那支矮人。大小姐本来就和带出来的士兵失散，想着妖精与矮人有宿怨、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寻找矮人方法，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妖精说的一起去寻找指的是倾巢出动。

妖精这个物种非常团结，面对矮人时尤甚。

倾巢而出的妖精们踌躇满志，想着要延续先辈的意志，将可恶的矮人彻底赶出妖精的家园，结果还没离开多远，一只木妖精就感受到妖精聚集地的植物在哀嚎惊叫。

大小姐是知道教廷一直在对幻想种下手的，她反应很快、拦住了当即想要赶回去的妖精，劝说他们再在外面待一夜。

大小姐口才很好，主要是武力值很高，妖精答应了。

甚至都没有到一夜，土妖精就模模糊糊听见了主教的怒斥，他们说：“神明大人在上，你们这群无能的十字骑士，那群该死的妖精哪里去了？”

妖精知晓教廷在大陆上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力，善良和容易交付信任又不意味着蠢，他们朝着远离家乡的方向奔逃，在南部领地的边缘，大小姐叫他们前往弗朗西斯，而自己则继续呆在南部领地搜寻矮人的踪迹。

把她带回聚集地的那只木妖精说：“如果你来自弗朗西斯、又和士兵失散，你在这里会很危险。”

大小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给了他们一个信物，转身离开。

现在这个信物被那只木妖精携带着跨越半个大陆，正躺在伊莱的手心里。

那是一颗非常漂亮的蓝琉璃裂纹珠子，出自系统卡池，很久以前伊莱把它送给了大小姐，而克拉伦斯在表面上刻下了一道极其细小的符文，大小姐很喜欢，于是到哪里都要带在身上。

伊莱垂着眼睛，握紧了手。

斯科皮问：“您在担忧洛浦队长吗？”

“嗯。”

那只木妖精说得不错，妖精一族凭空消失，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部领地都会查得非常严格，大小姐如果只是弗朗西斯的领民还好，坏就坏在她还有奥斯都王室的血脉——她的外表特征甚至还很明显。

伊莱揉了揉太阳穴，说：“希望失散的士兵尽快和西西莉亚会和吧。”

斯科皮见他拧着眉头，开口宽慰道：“洛浦队长最擅长探查和分析情报，自己本身也是极为强大的轻剑士，只是南部领地的巡查便变严而已，应当不会出什么错漏。”

这话也不只是安慰，斯科皮是真的这样觉得。除开奥林，大小姐是亲卫军营建立以来最年轻的队长，士兵们私下都说她有前任领主夫人成婚之前的风范，而奥林的母亲安德莉亚还在亲卫军营的时候是整个亲卫军营最顶尖的剑士天赋者。

弗朗西斯一共才有几个魔法师？安德莉亚·艾里斯都几乎就是迪伦之下第一人。

然而伊莱叹了口气，轻声喃喃道：“但愿吧。”

这时玻璃花房的窗户里探进来一个灰色的小脑袋，格瑞举着一个比半个他还要大的紫色果子闯进伊莱的视野，伊莱收拾好情绪，勾唇一笑，冲它招了招手。斯科皮也转过头去看，却只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落进伊莱怀里。

伊莱笑着揉揉它的尾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他本身不是喜欢一直沉浸在负面情绪中的人，现在想着必要的时候要去南部领地找大小姐，下定决心，整个人都轻快很多。他召唤出一个水球洗了洗格瑞捧着的紫色果子，辨认出来是北部荒原的一种水果，并不怎么好吃，领主城堡是没有的。

“你和瑞兹一起出去啦？”

格瑞点头，小爪子一伸，从自己的兜兜里拽出来另一个果子。这个果子是青色的，长得和伊莱上辈子的李子差不多大，伊莱拿起来一看，觉得好像不是弗朗西斯的本土植物结出的果实。他举起来要给斯科皮看，斯科皮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是妖精族比较喜欢吃的一种果实，我们把妖精和柯蒂斯商会的职员就近送到了赛肯城之后，妖精拿出了很多送给我们。”

妖精？赛肯城？伊莱略微睁大眼，看看手中的果子，看着嘚啵嘚啵点头的格瑞，眨了眨眼睛，没想明白是瑞兹带着格瑞从弗朗西斯南部的赛肯城飞到北部荒原更可能一点，还是妖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种紫色果子更可能一点。

斯科皮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有妖精到了北部荒原。”

哦，原来是最离谱的答案。

“其实妖精一族并没有在赛肯城待多久，我们前脚赶回军营，后脚他们就离开了。”

伊莱皱起了眉头。

“赛肯城的士兵没有拦吗？”

斯科皮露出了纠结的神色来，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其实……拦是拦了的。”

只是去拦的士兵反倒被妖精逮住，又被围绕着问“你们弗朗西斯的耕地在哪里呀”、“你们弗朗西斯的土壤还是那么贫瘠、怎么能够出产这么多作物呀”、“你们弗朗西斯的水源好不好呀”，问题一个个抛出来，偏偏妖精们的眼神还澄澈得要命，士兵们实在表露不出强硬的态度。

恰巧这个时候一个刚刚从第三学院毕业、又进入农业部的官员路过，看见这群妖精明显的特征、又竖起耳朵听听他们问出的问题，心中当即升起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他当即凑上来，神情忧愁，眼神哀伤，低落地说着弗朗西斯差点就要闹饥荒的过去、说着北部荒原寸草不生的下现状，说到动情处，擦一擦眼泪。在妖精们关切又痛心、弗朗西斯士兵和领民震惊的目光中，他超级大声地说：“啊！从前我吃不饱饭、喝不到干净的水、饥寒交迫的时候，多么希望弗朗西斯是被自然气息围绕、丰沃富饶的弗朗西斯啊！”

好一个图穷匕见，领民们知道弗朗西斯的过去还没悲惨到那个地步，不明真相的妖精们一下子就被忽悠到了。

他们这么容易被忽悠，其实也不只是这名农业部官员的表演太有感染力的原因。

妖精们跟着弗朗西斯的士兵从南部丘陵到赛肯城，其实也经过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一路上士兵并不要求他们做什么，又在某次遭遇火蛇群的时候平等地保护他们和商会职员；后来到人类的城镇，没有见过妖精的领民投来的好奇目光里全然是善意，其中一个妖精幼崽得到了人类小孩掰过来的一半玉米饼，妖精们没见过，好奇地看，被人类小孩的奶奶注意到了，把自己家的玉米饼拿出来，要给每只妖精塞一个。

妖精的数量不少，玉米饼不够，其它的领民就把自己家的饼拿出来，掺面粉蒸的也有，煎的也有，各式各样，都是新奇的美味。

当然，也只有妖精有，因为妖精的聚集地受到袭击的消息昨天已经张贴在了公告栏上。

妖精是幻想种，外貌虽然比不上精灵那样完美得不太真实，却也有着十分有亲和力的美丽。绝大多数人类看待他们的目光都暗藏着惊奇或者贪婪，就算妖精们交付真心，也很难接收到弗朗西斯领民这样纯然的善意。于是他们是真的觉得弗朗西斯很好——就算他们踏足这片土地还不到两天。

他们觉得弗朗西斯很好，所以就要回报给弗朗西斯更多的善意。

然后他们就被那个农业部的官员给忽悠走了，士兵都没拦住。

伊莱拿着那枚青色的果子，愣了好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想：妖精这个种族能够活到现在也很不容易。

他忍不住问：“那柯蒂斯的商会职员呢？”

他们不拦一拦吗？

斯科皮的面色变得更纠结了，好半晌，他才说：“他们好像对弗朗西斯的认知有点滞后，一走出南部丘陵，就有点惊讶，到城镇就很震惊，再到赛肯城……”

柯蒂斯商会的职员已经变成了狂喜。

他们对弗朗西斯的期待放得太低，现在看到弗朗西斯的现状比想象中好很多，当即升起无穷无尽的干劲，一听说弗朗西斯目前只有个正在起步中的耶里维奇商会，更加踌躇满志，简直有一种要打下一片从未被开发过的美丽土地的豪情。

所以妖精在被忽悠的时候，他们中没来过弗朗西斯的已经三三两两地拽着来过弗朗西斯的去考察市场了，拉都拉不回来，好像现在还在赛肯城，下一站目标应该是费斯城或者佛斯城。

真的是好神奇的场面。

弗瑞兹临时监狱闭口不言的外来者和眼高于顶的精灵在前，伊莱都已经做好后续融入弗朗西斯的其它群体都很难搞的准备，一下子来两个画风这么不同的，还有点令人无所适从。

不过……伊莱咬了一口手中的青色果子，混杂着草木气息的甘甜汁液顺着喉管流进胃里，他想：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当然是一件好事。

最直观的表现是在妖精那里。

妖精的特征显眼，又大都行走在耕地周边或者领民的活动区域，也有到北部荒原去的，只是北部荒原虽然偏，到底是有个弗朗西斯第四学院在那里。

这样一个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弗朗西斯：那群在南部领地遭难的妖精到我们弗朗西斯来了，只是他们不是单单寻求庇护的，他们很愿意帮助弗朗西斯做一点事情，一会儿在耕地里帮忙让作物长得更好一点、一会帮忙寻找适合取水的地方、有的去北部荒原探查土壤，还有妖精直接进入冶炼厂帮忙了，冶炼厂不是有矮人吗？矮人和妖精从前关系那么差，现在他们也保持着相安无事呢！

人就是很奇怪的，如果妖精什么也不做，领民们就算有着同情、时间长了也难免生出微词来；然而现在妖精几乎是当即加入到弗朗西斯来了，领民们又觉得心疼，对妖精们报以更大的善意。而妖精们感受到领民们的善意、又获得了农业部发放的金币作为报酬、更是得到了会给妖精寻找一片适宜居住地的允诺，又想报答更多。

这是一个良好的闭环，根据农业部的估计，今年秋季弗朗西斯耕地的收获应该会相当惊人。

食物是什么？食物是一种战备物资。

那个把妖精忽悠走的农业部官员连升三级，再差一步就要成为副部长。他刚毕业就做出了这样的大事，弗朗西斯四所学院走出的学生更加受欢迎，从前商业部和农业部为了某个见习生大打出手的事情极有可能出现在弗朗西斯任何两个部门之间。

而柯蒂斯商会的职员以另一种更低调、更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融进了弗朗西斯。

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来见菲瑞娅，而是在全弗朗西斯境内巡回调查弗朗西斯持有和稀缺的货品。能在柯蒂斯商会拥有一席之地、他们大都是很圆滑的人，知道柯蒂斯到底是属于外来者，姿态都放得很低，恰巧知情的弗朗西斯官员都很热情，二者的交流往来顺畅得要命。

弗朗西斯的半个夏天都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到盛夏时节，蝉鸣偶尔会吵得伊莱睡不着觉的时候，妖精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繁忙，甚至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得到了弗朗西斯妖精聚集地划定的消息——鉴于矮人活动在龙脊山谷科尔山一侧，行政署在会议中把龙脊山谷尤欧山脉一侧的一截山脉划分给了他们，等到秋天他们就可以建造自己的居所。

更重要的是——这块聚集地在巡逻队的巡逻范围之内。

对于刚刚失去家园的妖精来说，这显然是一个能让妖精安定很多的消息。

而这个时候柯蒂斯商会职员到达了最后一站——位于北边境线附近的一个边陲小镇。

北边境线曾经战火纷飞，一般来说，附近的小镇的气氛和风情都会更加粗犷或者沉穆一点，然而这个小镇不是的。它和柯蒂斯商会职员走出南部丘陵经过的第一个小镇没有任何区别，饮食差不多，大叔大婶交谈的样子也差不多、趴在镇口阳光下哭兮兮地被兄姐逼着学习的样子也差不多。

哦，还有，普通人勇猛砍死魔兽的英勇身姿也差不多。

那个曾经说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到弗朗西斯这样的地方来的中年商会职员坐在长坡上，柔软纤长的草织成舒服的毯子，这里地势很高，向左看能够看见穿着黑白制服的第四学院学生，向右看能够看见那个边陲小镇。天空很蓝，偶尔飞过几只鸟，银白巨龙的身影如同白日的星星。

他的同伴拿着几个青色的果子走过来，塞了两个进他的手里。

中年人问：“这不是吃完了？”

“刚刚遇见了妖精，”同伴一屁股坐下来，反手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两块叫做拿破仑还是拿罗轮什么的甜点，说“他们好像是来这边帮忙试验能不能种植那些弗朗西斯的作物。”

中年人有点惊讶。

“他们的居住地不是确定了吗？现在不去准备修建房屋，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妖精这个种族到底哪来的那么多奉献精神。

“嗯，妖精加入之后弗朗西斯的领民就省了很多事情，妖精不是不太擅长建筑嘛，弗朗西斯的领民就说可以花一点金币请建筑部的人帮忙画草图，然后照着草图修就很简单。”

中年人发出质疑：“妖精能看懂弗朗西斯的草图？”

“他们看不懂，所以弗朗西斯的领民说可以帮助他们。”同伴顿了顿，糕点都送到嘴边了，又放下来，他说，“我遇见妖精的时候，他们旁边还有几个弗朗西斯人，正在说学院的事情。有个弗朗西斯人说今年秋季收获日后行政署就会给妖精发放临时居住证明，妖精不是帮了很多忙嘛，可能等个一两年就能拿到正式的居住证明，到时候妖精也可以去学院读书，要做官员应该也可以。”

中年人惊诧地瞪大眼睛，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可置信，甚至带出来一点质疑来，他说：“怎么可能？”

“妖精也是这样问的，但是弗朗西斯人说，之前到弗朗西斯来的外来者都已经拿到永久居住证明了，其中有几个进入了军营、有几个做了老师、有几个做了官员、还有几个选择了进入学院。好像说除了没有耕地、他们的待遇和所有持弗朗西斯身份证明的一样，如果实在想要耕地，也可以自己开荒。”

天方夜谭一般的话，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用“这人是不是疯了”的眼光看待，但是弗朗西斯做的就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

中年人张了张嘴，只能说：“他们是幻想种。”

同伴轻轻叹了口气，神色莫名，说：“妖精问了个差不多的问题，你猜他们是怎么回答的？”

“他们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弗朗西斯还是被神明抛弃的异端呢’。”

说这话的弗朗西斯领民语气和表情都轻巧，其余人发出善意的笑声，只剩下妖精和在附近的商会职员振聋发聩、站在原地。

商会的职员生长在对神明的信仰、对教廷的尊崇之中，妖精在南部领地的聚集地靠近人类城镇、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于是就算柯蒂斯受到了教廷驱使下王室的暗算、妖精的聚集地被十字骑士摧毁，他们也没有真正升起过对神明的质疑。

不，或许不是没有升起过，只是智慧生命大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要么把这种质疑转移到教廷身上，要么直接忽略，真正袒露在眼前，竟然是因为被神明抛弃之地孕养出的人类的玩笑话。

中年人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他咬了一口果子，缓了好一会儿，絮絮叨叨地开始数弗朗西斯的特产，数要是柯蒂斯真的到弗朗西斯来了、要怎样应对那些可能到来的抵制。数到最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弗朗西斯很好。”

“在踏足弗朗西斯之前，那些从弗朗西斯回来的商队说弗朗西斯好，我只觉得不相信。在我的认知中弗朗西斯是被神明抛弃的贫瘠、蛮夷、粗鄙之地，怎么也比不上王都的繁华、其它领地的风情。”

但是弗朗西斯的物产不仅比想象中的更多、更有价值，还拥有着自己的魅力。这里的领民骁勇强壮、勤劳奋进、热情善良，在弗朗西斯学院建立之后，他们都接受到了堪比全大陆绝大多数小贵族接受过的教育，于是与粗鄙一点边也不沾，甚至无论是小孩子还是老人的眼界都很高远。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着让弗朗西斯变得更好的愿望、也有为了弗朗西斯付出自己一切的觉悟。

蓬勃的希望与从容赴死的气魄同时出现在他们身上，那样不兼容，又那样合理。

毫无疑问，弗朗西斯是贫瘠的，它甚至还受着从四面八方来的挤压，然而贫瘠的土地结出丰硕的果实，贫瘠土地养育出的人每一个都在闪闪发光。

同伴不说话，沉默地吃完糕点，然后补充一句：“食物也很好吃。”

言尽于此，这是不太平常的，要是情况乐观，他们应该会避开神明和教廷，谈一谈弗朗西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从商，本就能够接收到更加隐秘的信息，那个流传在信教者之中的、有关恶魔之子的预言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秘密，与此同时，他们也知道，弗朗西斯的改变，是从出现那些奇怪的作物开始。

而弗朗西斯是什么时候出现那些奇怪的作物的呢——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被绑架、又带着本该销声匿迹的巨龙回来开始。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爷，弗朗西斯自豪又心疼地形容着的小少爷，他自绝境中创造一个个奇迹、一举一动都为弗朗西斯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柯蒂斯呢？

中年人和同伴都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宁静悠远的景象，过了很久，远处传来了其它商会职员的声音，同伴都要站起来了，中年人喃喃：“如果是这样的弗朗西斯，真的能够走出一个大陆第一商会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的弗朗西斯，真的能够成为风暴之中永远挺立的庇护所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