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薇尔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要伊莱披件外套。
在场一共五个人,别说奥林和大小姐,就是伊莱本人都一愣,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望向了瑞文特。
瑞文特的表情已经不算激动了,他隔着栏杆看另一边的薇尔,外放的疯狂尽数内敛、留在眼睛里的只剩下难以接受的震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不能理解薇尔的举动,然而除了震惊而痛苦地望着薇尔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没有贴近冰冷的栏杆、而是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就想要害怕再靠近一点就会被刺伤一样。
平静的疯狂比一切热烈的情绪都要更加可怕,单从瑞文特的表现来看,比起自己被薇尔形容为平民中的普通人,还是薇尔第一时间向伊莱表达关心更能够刺痛他的心脏。
这不大正常。手指上缠绕旋转的吊坠落进手心里,而伊莱垂着眼睛想:瑞文特为什么会对薇尔关心他有这么大的反应?让他有这么大反应的重点又究竟是薇尔关心别人、还是关心他?
伊莱冷淡又审视地扫过两间监牢,他坐的位置特殊,隔开监牢的栏杆就像是漫画中某个晦涩场景的分镜线。左边的薇尔严肃平静一如往昔、眼神中含着的温柔关切丝毫不作伪,仿佛身上附着的并不是枷锁、所处的地方也并不是阴暗监牢;右边的瑞文特只留下一个阴影中的侧面,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克制的肢体动作、微微绷紧的嘴唇,每一寸地方都在争先恐后地诉说他心中翻涌的暗色浪潮。
他会觉得这样的瑞文特可怜、进而生出柔软的同情来吗?不会,弗朗西斯面对敌人时从来没有心的小少爷只会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突破口,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它利用起来。
伊莱握住了吊坠,他把视线从瑞文特挪向薇尔,璀然一笑。
“我不太冷,”他说,“谢谢你的关心。”
瑞文特平静的眼神一瞬间被某种尖锐利器撕开,从喉咙中发出、又被布条堵住的嘶吼转化为困兽的呜咽,他想要扑向栏杆之后的伊莱,吃过亏所以把他绑得非常严实的亲卫军士兵却不会出这样低级的疏漏。种种因素叠加、最终造成的瑞文特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笑,他用胸腹拼尽全力往前顶,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栅栏这里来了、一根特制的禁魔铁链却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
他的身体绷成了一个弧形,这样滑稽,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瑞文特是信教者,薇尔是侍奉神明的修女,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伊莱突然回忆起了在弗瑞兹临时监狱时埃尔弗给出过的情报:他在地宫的地道中听见薇尔质问瑞文特他们这群失去天赋的外来者为什么还没有动身前往弗朗西斯,当时他没有听清楚瑞文特回复的是什么,只知道瑞文特态度有些不耐烦,似乎二者是处于相对平等的地位、又或者瑞文特的身份要更高一点,这就是他认为瑞文特身份特殊的原因。
现在这个情况,说瑞文特和薇尔身份平等?开什么玩笑。
那么当双方都问不出有用情报,一方冷静、一方情绪不对并且两方地位不等的时候要优先攻克哪一位呢?擅长刑讯的士兵会选择后者,而伊莱无条件选择身份更高的那一个——身份地位高,知道的事情也总该更多、更全面一点吧?
伊莱眨眨眼睛,忽视掉瑞文特,也忽视掉走进瑞文特的监牢加固锁链的奥林。他面对着薇尔,很坦诚地问:“你要见我做什么呢?十三年前你也要见我对吧?”说到这里,他轻飘飘地做出假设,“难道说当时你是想要再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带走?”
这个假设太可怕了,奥林的手下意识一收紧,差点把瑞文特勒出个好歹来。
“小少爷,”薇尔动了动手腕,禁魔镣铐哗啦啦的声音在监牢之中清脆地响起,她的声音中略微带着点无奈,“又被封存魔力、又有士兵看守,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逃得出去、跟不用说还要带上您了。”
薇尔说得不假,大小姐抱着手臂想,要是这种情况下都让小伊莱被薇尔带走了,那她只能觉得十三年前的亲卫军营是吃白饭的废物了了。
然而显而易见,亲卫军营从来都和吃白饭与废物这两个词不沾边。
但如果出问题的不是亲卫军营呢?
“那可不见得。”伊莱眉眼弯弯的,“你的神明没有给你豁免吗?唔,比如允许你在附着有禁魔镣铐的情况下使用祂赐予你的魔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很没有所谓的,于是神明这个在信教者和修女心中尊贵神圣的词语仿佛也一瞬间变得轻佻起来。弗朗西斯人对神明天然没有什么尊重的意思,只有瑞文特扭动的幅度大了一点,而时刻注意着薇尔状态的伊莱也没有错过对方眼睛里飞快划过的一丝冷意。
伊莱再接再厉地补充道:“如果我在这里杀死你们,那位全知全能、公正博爱的神明会为为你们降下眷顾、或者对我降下神罚吗?”
这已经称得上挑衅了,奥林不得不重新走进埃尔弗的监牢把人绑得更严实了一点,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着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伊莱,生出了一点间接被弟弟指使得晕头转向的悲怆感。
曾经梦想成为人狠话不多的残酷无情狠角色的弗朗西斯大少爷陷入深思:他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薇尔轻轻叹了口气。
“小少爷,”她怀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说道,“弗朗西斯的贫瘠蛮荒就是一种神罚。”
伊莱的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了,他有点难以置信,缓了好一会儿才纠结着问:“弗朗西斯贫瘠蛮荒?”
他已经尽量平静了,然而尾音还是略微翘起来,任谁都能听出来他的震惊。
薇尔总不能卡着他到学院修建现场去的时间来到弗朗西斯吧?但凡她在弗朗西斯的街道上走一走就会意识到现在的弗朗西斯和十三年前想必究竟有着多大的变化。
现在到弗朗西斯来为那些曾经攻讦过弗朗西斯或者拉不下脸面来弗朗西斯的“上流阶级”采购特产商品的冒险者都不说弗朗西斯贫瘠蛮荒这种话了,他们一般用比弗朗西斯钢还硬的嘴说:“虽然弗朗西斯有许许多多奇特的商品,但是弗朗西斯的领民都是很粗鲁的。”
粗鲁是个贬义词,弗朗西斯的领民听到耳朵里,就自动把这个贬义词转化为勇武、热情、直率等等美好的褒义词。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伊莱眼中弗朗西斯领民简直是全大陆最可爱的一群人——虽然他本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弗朗西斯之外的人就是了。
某截基因里写着的那点护短作祟,此刻伊莱有点不太高兴地想:贫瘠蛮荒可以用来形容十三年前的弗朗西斯,形容现在的绝对不行,否则他这么多年不都白干了?
他的不悦很隐晦,然而十三年人生里他并没有遭遇什么需要改变个性的大事,所以隐藏情绪的方式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十三年前最会“读”小伊莱的薇尔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话让“大伊莱”不高兴了。
薇尔哄小孩子一般放柔了声音:“现在的弗朗西斯不就是您所创造的奇迹吗?”
话才讲到一半,没有人察觉到还在挣扎的瑞文特不动了。
奥林和大小姐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虽然他们平等地讨厌教廷的每一个人、简直恨不得反驳教廷与信教者的每一个观点,但此刻他们都很畅快地在心里承认:是这样的。
伊莱是奇迹、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弗朗西斯的每一寸变化背后都有着他的身影,但凡他愿意把自己做的事情袒露在表面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旁人去推敲,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被拥簇上了继承人的位置了。
然而奇迹本人问:“你这么认为吗?”
包括薇尔在内的所有人都一愣,他们用眼神表达道:难道不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不是因为我,”伊莱有着不一样的见解,“是因为弗朗西斯的平民、官员、士兵、贵族,因为弗兰西斯的每一个人。”
顶着烈日穿行在耕地之中的不是他、上下协同让弗朗西斯拖着残破身躯运转的不是他、以□□对抗魔兽爪牙的也不是他、在几百年的“孤立”中想尽办法给弗朗西斯购买资源的不是他,他只是凭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扔出了绳子,最终整片领地都抓住它、并且齐心协力向上攀爬。
事实上伊莱并不太认同领民们赋予他的“奇迹般的小少爷”的称号。
什么是奇迹呢?奇迹是极难做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被赋予奇迹之名的人就像是空白纸张上突兀的断点或者一个没头没尾的短促音节。要让伊莱自己形容的话,比起这两样他应该更像是冰原上长出的花或者从未有过元素宝石矿的弗朗西斯突然在龙脊山谷中发现的那一截矿脉。
这两样听上去像是奇迹,其实不是的。
冰原之上盛开的鸢尾也扎根在冰层下努力输送营养的泥土里、弗朗西斯从未有过元素宝石矿是因为许许多多矿脉都将魔力反哺给了贫瘠的土壤。这些都不是奇迹,这些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厚积、是看不到过去与未来时依旧一点一点进行着的努力。
在或惊讶、或思索、或平静的目光中,伊莱坐直了身体,他望着薇尔,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薇尔,”他说,“这是弗朗西斯在你所谓的神罚之中创造的奇迹。”
生来就被打上神明厌弃的烙印又怎么样呢?神明厌弃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孕育的人永远不会厌弃弗朗西斯,所以弗朗西斯这么多年来依旧在多方挤兑下努力地前行、直到现在。
这是一种傲慢,因为知道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会被坚定选择而生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傲慢。
薇尔看着伊莱平静的眼睛,却觉得那里燃烧着迪伦一般灿金色的火焰。她的脸色终于脱去了看小孩子玩闹的隐隐纵容,真真正正地沉了下去。
“您总是这样天真,小少爷。”
“如果你想说我小时候趴在窗台上说的那些天上飞的交通工具或者像云朵的糖果之类的是天真的话,”伊莱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耸了耸肩,放弃解释直接说道,“那你就当男人至死是少年吧。”
监牢中立刻响起了大小姐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伊莱立即紧张地转过头去,此时奥林已经开始拍大小姐的背,大小姐咳嗽的间隙看见罪魁祸首扒着椅背担忧的样子、还抽出空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见大小姐确实咳嗽渐缓、仿佛只是岔了气的模样,伊莱勉强放下心回过头去,恰好对上薇尔略带着点复杂情绪的双眼。
“夫人与我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担心您的交友问题,”薇尔用一种略带着点回忆的欣慰语气说,“现在看来后来的日子里夫人没有再担心过了。”
伊莱微微挑眉,意外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母亲还担忧过我的交友问题?”
薇尔注视着伊莱,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矮矮的孩子:“因为当时您太小——”
“不是的,”伊莱打断道,“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担忧过我交不到朋友,因为她的朋友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她了解我、也了解她的朋友,所以她一直认为我会在某个契机和她朋友的儿子成为她们一样的挚友,事情也的确这样发展了。”
薇尔的脸上终于显露出错愕来,这个时候奥林皱着眉补充道:“担忧他没有朋友的是我们的父亲。”
伊莱四岁半之前是没出过领主城堡的、就算偶尔在宴会上也对同龄人兴致缺缺,迪伦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担忧他会找不到同龄的好朋友,有几次甚至当着奥林和仆人的面对菲瑞娅述说过自己的担忧。
“人的回忆是会骗人的,薇尔。”伊莱微微向后靠,终于可以完全摒弃那些过往来仔仔细细看看这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第一眼看见的人,“你的记忆把对的话嫁接在了不对的人身上,就像我的记忆会美化你、而你的记忆也会美化我一样。”
“我们互相美化,眼中的对方就都变成了不熟悉的样子。”
伊莱眨眨眼睛,唇角勾起一个非常轻快的弧度:“所以让我们抛弃那些记忆中很可能已经做不得真的彼此,坦诚地来进行一场对话,而我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应该有这个资格优先问你:你到弗朗西斯来是为了杀我或者把我绑走,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在不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见我呢?”
薇尔顿了顿,陈述道:“为了见您。”
这样肉麻的话用平静陈述的方式说出来,就像被升华成了一个动人心魄的事实似的。然而伊莱不为所动地追问:“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
薇尔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这个时候瑞文特又在看着薇尔了,他看着薇尔嘴唇微张,平静地说:“只是想要看看您,小少爷。”
哇,多么感人肺腑的深刻情谊,十三年前卧薪尝胆、十三年后跋山涉水,一次想要把人绑走、一次干脆想要把人杀死,两次都被捕,但是最后都在逼仄阴冷的牢狱中想要看看这个被绑被杀死的倒霉蛋。
倒霉蛋说:“那你现在看到了。”
伊莱现在是万分不信薇尔对他有什么“虽然我们势不两立但是我看着他长大所以心里生出了令我痛苦的温情”之类十分具有戏剧张力的情绪的,他更愿意去把薇尔的关切理解为对她要做的“可怕事情”的遮掩——万一教廷还有点其它隔空就能起效的手段呢?他这么想真的是一点都不过份吧?
薇尔没有再说话。
伊莱干脆站起来,拖着椅子三两步走到属于薇尔的那一间牢房前坐下,另一边的瑞文特再次发出声响,然而此刻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就连奥林和大小姐都在暗自警惕薇尔有极微小可能出现的暴起。
伊莱凑近一点,脸上满是催促和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见一见你们眼中的恶魔之子呢?”
他是在试图施加压力,然而薇尔却突然露出了微笑。
总是很严肃的人露出微笑是很能震撼他人的,上一次薇尔在绑架伊莱的路上露出微笑,伊莱突然意识到严肃古板的女仆长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现在薇尔在这样的情况下露出微笑,伊莱又觉得自己对她的认知好像再次出了点纰漏。
“只有信教者和无知的外界人才会认为您是恶魔之子,小少爷。”薇尔微笑着说,“在教廷眼中,您是应该被抹杀的奇迹。”
被俘这么多天,薇尔终于吐出了情报——并且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教廷的预言中伊莱就是那个恶魔之子,包括瑞文特这个信教者在内的所有知情人士恐怕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在薇尔说教廷并不认为伊莱是恶魔之子,那么到底是预言中的对象出了问题,还是预言出了问题?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反倒是风暴中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平静,薇尔的微笑转瞬即逝,伊莱的笑容缓慢加深。
“那可能教廷视力不太好吧,”伊莱托着脸颊,眉眼弯弯地说着足够把许多教廷人士气得倒仰的话,“我都说过了,我不是奇迹嘛。”
……
薇尔在伊莱的要求下被蒙着眼睛挪了个监牢,大小姐找守在外面时刻警惕的士兵们照着做了,等到薇尔真的被带出去,大小姐才凑近悄悄问:“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关押呀?”
伊莱也悄悄回答:“因为我有点话要和瑞文特悄悄说。”
大小姐惊讶地看了一眼瑞文特,仿佛要找出来对方身上能够突破的点。然而伊莱很快就笑出来了,在大小姐难得懵的眼神中,他说:“我开玩笑的,西西莉亚,我和瑞文特又没有什么纠葛,擅长审讯的人在他身上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到的。”
大小姐佯怒地举起拳头,轻飘飘地砸在伊莱肩膀上,要是克拉伦斯见了肯定会再次引起一场“你的弟弟到底是我还是伊莱”的争论。
伊莱笑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之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瑞文特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对吗?”
大小姐一愣,复而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伊莱叹道:“那过几天再看看他稳不稳定吧。”
伊莱走进瑞文特的监牢里,蹲下身,突然扯掉了瑞文特嘴部的布条。吓了一大跳的大小姐刚想要上前阻止就被奥林拉住了手臂,她回过头,挤眉弄眼地传递自己焦急的情绪:要是他又咬舌自尽了怎么办?不是说他的血液对小伊莱有影响吗?
奥林没说话,甚至没有看她,这个时候监牢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非常沙哑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
瑞文特这样说,咬字听起来还有点不服气的阴阳怪气。
“我不太想要接受掺杂着利益因果、连彼此的相逢都出于阴暗危险试探的感情。”
伊莱轻轻拍拍瑞文特的脸,眼角眉梢和每一根发丝间蕴含的都是瑞文特过去和现在都非常讨厌的、因为处在源源不断的爱中而不自觉流露出的松弛与从容。
“如果你把这种感情形容为喜欢……”
伊莱为难地皱了皱鼻子,简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苦恼,如果这样想的是任何与他称得上亲近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拳头,而不是在这里艰难地思考要怎样打嘴炮。他思来想去,又觉得瑞文特实在不值得他费这么多时间,于是劝解的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出口了。
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叹了口气,非常认真地说:“那我只能建议你有机会吃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