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自序号九八七世界来到序号零世界,迄今已有二十二年。这么长的时间,他遭遇过许许多多危险的状况,现在却第一次生出“我大概是真的要死了”的预感。
他视野有限,只能看见门的一部分,艾萨克抬脚抵住门最底端的回路,猩红海浪一般顺着回路一闪而逝,某一瞬间这有限的一部分门上镌刻的回路纤毫毕现,密密麻麻,就像雨后纠结成一团的蚯蚓。
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如果这扇门像领主城堡的卧室门一样大,伊莱才有把握破坏它承载的回路。艾萨克就更不用说了,魔力在精灵身上的表现形式不同,他算是半个魔法师加半个剑士,再强大也没办法像伊莱一样大量输出魔力。
而且看艾萨克那一瞬间僵硬的脊背、微微仰起的头,这扇门绝对小不到哪里去。
伊莱问:“我还有多少时间说遗言?”
语调沉痛,神色却淡淡,甚至很放松地坐在半空中,托着腮,两腿交叠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莫名有种坐在王座上对台阶之下的臣民进行审判的意味。
[系统并不含有传递遗言的相关功能。]
代表着系统的光团漂浮到伊莱的肩膀边,现在它闪得没那么厉害了,以一种非常舒缓的频率上下浮动。
[而宿主的存活时间,取决于暗夜精灵艾萨克的抉择。]
前路被阻,回头是无处不在的黑色宝石与随时可能爬上这层楼的敌人,是原路返回露台、前往其它不知底细的建筑?还是举起手中的刀刃,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打草惊蛇?
伊莱不知道。
他往艾萨克的正面飘,想要看看艾萨克的表情。刚刚到达侧面,艾萨克突然转过身,伊莱第一次成为灵魂态,不太控制得住飘动的轨迹,这一刻刚刚弯下腰,脑袋离艾萨克的脑袋只有一两厘米的距离,艾萨克一转,嘴唇就擦着嘴唇过去。短暂的愣怔之后,伊莱猛地向后一仰,灵魂体向后飘去,一直到脊背抵住透明的、代表着限制的墙。
[宿主……]
系统难得有点迟疑。
伊莱沉痛道:“我的灵魂不干净了。”
系统安慰道:[宿主的身体是干净的。]
伊莱心想:那我都换过一次身体了。
艾萨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怀抱中的人类青年,抬步踏下了第一级台阶。
他移动,后面的伊莱就被“风筝线”拽着飘,他们往下移动了两层,一直到停在走廊尽头一扇不引人注目的门前。门是木制的,没有魔力回路,门侧墙壁上悬挂的黄金牌子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艾萨克把人类青年放下来,让他倚着自己,另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铁质金属牌,一面刻着十字架女神像,翻过来,也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伊莱凑近看,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艾萨克从刚刚被他杀死的紫衣主教身上拿下来的。
果不其然,艾萨克又拿出来两个金属牌,恰好他杀死的紫衣主教是三个,恰好其中一个金属牌上刻着的符号与黄金牌子上的一模一样。
这个房间的门并没有关紧,也许那个紫衣主教要出去办点不太耗费时间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不会再回来了。
艾萨克很轻易地打开了房门,缓步走进去,环顾四周。这是个书房,一侧墙壁上是整整齐齐的书架,书并没有放几本,大都是《魔力植物图鉴》、《游星帝国史》一类的实用书籍;另一侧是木制的书桌,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纸张,地面上的兽皮地毯上还滚着几个纸团。
房间不大,艾萨克恰好站在书桌边,伊莱连蒙带猜地辨认那些纸张上的内容,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
是这场风雪的应对策略。
教廷在试图阻止这场风雪?不,不全然是。
他目前看见的应对策略中好几条都有理有据,也许也很有用,只是看上去其中并没有普通人的身影——无论是抵御风雪还是接受保护的群体都没有。这片大陆上哪个群体全然由天赋者构成?冒险者、弗朗西斯亲卫军营、教廷。
教廷这是一点也不打算学习神明那种所谓宽宏博爱的品质啊……
伊莱换了个姿势,想要继续往下看,然而才看了一行字,淡黄纸张就被黑暗吞噬,他转过头,是艾萨克移动了位置。
准确地来说,是艾萨克把他的身体挪了个位置。挪到书架一角,背靠厚重暗红窗帘,脊背压着固定窗帘的金色穗子,头和书架之间隔了一层折叠的手帕。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黑色纱料展开,把伊莱的身体一整个罩在里面。
艾萨克半跪在被蒙住的人类青年面前,抬起手,很快地隔着黑纱摸了一把对方的头。随即,他离开了这个角落,也离开了伊莱的视野。
“他去做什么?”伊莱随口问道,也没有期待系统回答。
无论是要做什么事情,带着一个完全没有意识的成年男性都会很难。
[收拾该房间内所有带着黑色宝石的东西,]系统顿了顿,补充道,[现在正在拆除一面墙上镶嵌的壁灯。]
那把漆黑的匕首没有在伊莱的手上发掘出更多的效用,到了艾萨克手上简直要变身多功能刀,又能试探魔力回路、又能割头、现在还能拿去撬墙。看起来甚至撬得很轻松,刺进缝隙,手腕一转,整个金属托都掉下来,落进艾萨克提前放在地面的布料里。和其他的摆件、炼金物品、饰品之内的堆在一起,甚至还有一根掰断的椅子角。
叮里哐当的,有几件炼金物品带有攻击性,魔力构筑的箭矢直击面门,匕首一挡就消散了。
伊莱闻言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你能看清楚整个房间内的景象?”
[准确来说是宿主清醒状态下能在四周看见的景象。]
“书桌上的纸张呢?”
[能。]
伊莱眼睛一眯,勾起唇角,笑盈盈地戳戳系统,意有所指道:“是违规行为吗?”
当然是违规行为,系统绑定宿主灵魂,理论上来说并不能向宿主透露宿主灵魂视野之外的景象。然而拥有两大页违规记录的系统无所畏惧,几乎要变成脱缰野统。
所以系统的回答是——
长方形的半透明屏幕在伊莱眼前展开,正是书桌表面的投影,那些手稿当然也在其中。
伊莱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状况显然在继续恶化,唇缝一直在溢出鲜血,流淌到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在斗篷上。领口那枚鸢尾花饰品一直在发亮,只是光芒越来越微弱,到现在变得有点灰蒙蒙的。
好吧,死是不知道多久去死,万一艾萨克抉择对了,他还能活一活。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把视线投向了光幕。
这名紫衣主教的字并不难分辨,只是东涂一团西划一杠,要把意思串联起来不太容易。屏幕不能旋转,伊莱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眼睛一眯,皱起了眉。
刚刚艾萨克还在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一张写着应对策略的纸,其实并不是开头。真正的开头是:
“在这场神明降下的神圣大雪中,作为最忠诚的信徒,我们应当遵循神明的指令、跟随神明的意志,对肮脏的[异端]进行清洗。”
“就像千年之前,新时代之初一样。”
……
教廷圣殿,建筑“光明”一层。
贝蒂修女站在台阶之上,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拢在黑色的头巾里,神态冷漠又刻薄,海蓝色的眸子中映出十字骑士搬运箱子的身影。
毫无疑问,她看上去非常难相处。
大厅一角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她不悦地皱了皱眉,转头望去,正好看见一名十字骑士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木箱。
“我猜已经有很多人告诉过你,那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与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息息相关的东西。”贝蒂修女眯了眯眼睛,从齿缝里逼出一个非常广泛的称呼,“十字骑士。”
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端着箱子的十字骑士保持姿势站在原地,修女们目视前方,距离十字骑士最近的两名修女走到十字骑士的边缘,一左一右。
贝蒂修女的眼中滑过一丝满意,她把头昂得更高,几乎是用鼻孔在睥睨众人,冗长的沉默之后,她高高在上地下了最后的论断。
“你需要再次经过考核,否则你将永远无法获得侍奉神明的至高荣誉,但是在这之前,你将因为你的疏忽获得惩罚。”
两名修女走上前去,合力抬走了十字骑士手上的箱子,那似乎很重,她们手腕上暴出了青筋,但从始至终抱得很稳。一名两手空空的十字骑士走上了,接了过去,全程没有看自己的同伴一眼。修女们回到了十字骑士的身边,不需要贝蒂修女再多做指示,她们自己就迈步走向建筑大门,雪花风暴一样涌进来,她们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只能听见风声中夹杂的声音。
“请。”
是很柔细的、属于十四五岁少女的声音。
摔了箱子的十字骑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在两名修女的带领下走向茫茫大雪。
门再次关上了,精美的地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拿着清扫工具的修女们围上来清理,十字骑士也恢复了搬运的动作。全程没有任何一名十字骑士出声,没有任何一个十字骑士有多余的动作,可能他们中的某些人在某个刹那生出过特立独行的勇气,但最终他们没有。
就像大陆上所有人都认为十字骑士是教廷中最强大的力量,但事实不是。
一名从大厅一侧跑过来的白头巾修女快步走上台阶,在低贝蒂修女一阶的台阶上站定,脊背挺直,两指并拢,轻快的点一下自己的眉心,又点一下右胸,最终落在胸腔的正中央。
“愿神明大人与我们同在。”
贝蒂修女点了点和她一模一样的位置,面容严肃,声音中蕴含着一种几乎有点荒谬的神圣感。
“愿神明大人与我们同在。”
白头巾修女略微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艾布特主教找您。”
艾布特?贝蒂修女眉头一皱。
“那个总是异想天开的蠢货?”
白头巾修女低着头,不答话。作为所有修女的领导者之一,贝蒂修女当然可以用蠢货去形容一名紫衣主教。但她只是最普通的修女,连附和贝蒂的话都不敢。
好在贝蒂修女并不需要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拧着眉思考了一会儿,转头嘱托了几句后转身离开。
艾布特的书房在很高的位置,贝蒂修女慢慢地向上走,路过某一层的时候,她突然闻见了一抹极淡的、潮湿腥甜的味道。再仔细一闻又没有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谨慎地查看四周。
什么都没有。
她皱起眉,转头望向楼梯旁的走廊。
味道好像是从这个地方传出来的?
她并不认为教廷圣殿中会有什么危险,但依旧抽出了魔杖,一步、两步、三步。
猛地顿住。
“魔法师?”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音色优越,连咬字都好听。一些怀春的少男少女也许会小鹿乱撞,然而被匕首抵着脖子的贝蒂修女浑身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为什么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保持得体的仪态,暗自调动身体里的魔力,嘴上说着:“你是谁?为什么要进入教廷?你知道后果吗?现在放下匕首,神明大人将宽恕你无知的罪过。”
声音平稳舒缓得不像脖颈上横着一把刀,然而语调没有以往高傲。
没有回答,贝蒂修女咽了咽口水,脑子转得飞快。得益于神明大人慷慨的恩赐,她所会的、吟唱时间最短的魔法只需要吐出两个短促的字节,然而这个魔法需要她调动大量魔力,她需要拖延时间,才能把这个肮脏——
“噗呲。”
贝蒂修女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道声音意味着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缓慢地低下头,插在脖颈部的匕首闯入视野,伴随它的是从颈部血管里喷射出的血液,她张张嘴,却只发出了呼噜呼噜的、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她的喉管也被捅断了。
“噗呲。”
又是一声,这回是始作俑者把匕首抽了出来。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软倒下去,脸颊贴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潮湿的地面,眼珠子机械地转来转去,一直到眼前发黑,她才看见了一双黑色的、同样腥甜潮湿的靴子。
贝蒂修女一点一点地往上看,想要看清楚对方的样貌,最终看见了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墨绿色的眼睛。
对于教廷的高层来说,那是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半……半……”
半精灵,鬣狗一样的半精灵。
他是怎么进入圣殿的?他在这里,那另一位——
思绪戛然而止,贝蒂修女不敢再想了,自从对方出生之后,每一座教廷圣殿都在做有朝一日对方会闯入的准备。过去许许多多人私下有过质疑,她总是冷声训斥她们,其实自己心中也有过疑虑。
教廷有必要忌惮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吗?对方真的可能进入防卫森严的教廷圣殿吗?
现在对方真的来了,她心中生出了无尽的不安与仓皇。
不,不,她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苍白枯槁的手抠住了地缝,企图更近一步,然而大量涌出的血液好像让她变得更加沉重了,用尽全力、指甲都掐翻,她也只向前挪动了一段小距离。
她原本可以再爬一点,然而居高临下的、鬣狗一般的半精灵没什么看戏的嗜好,就算曾经有人尖笑着要他演这一场戏。
自阴影中走出的艾萨克弯下腰,拎着贝蒂修女的后脖颈站起身,下颌骨上溅着几点鲜血,目光落在对方的伤口上。他老是在想会不会有他没察觉到的敌人突然闯入那个房间,有点走神,刚刚那一刀插错了位置。他原本只想划断对方的喉管,保证、到达目的地之前,对方都能够活着。
不过没关系,天赋者在足够强大的情况下,失血过多、动脉破裂、大脑刺穿都不一定会带来真正的死亡,恰好贝蒂修女就在此列。
死亡和半死不活地落在敌人手里,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好。
安静的走廊里响起了重物被拖拽的摩擦声,贝蒂修女瞪着眼睛,看着走廊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到达了铺着薄薄地毯的楼梯。她像个不知所谓的东西一样被一级一级的台阶磕得乱七八糟,血液拖成一道长长的、蜿蜒的线。
或许不止一道。
经受了楼梯的折磨之后,贝蒂修女被随手扔到了一边,恰好面向自己来时的路。血液就算在地毯上也会很明显,然而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最尽头的浓烈血色慢慢淡去。
她又闻见了那股潮湿腥甜的味道。
大脑中炸开的惊恐让她生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她咬着牙转了个头,下一秒,她瞳孔紧缩。
这是一扇门,一扇巨大的、宛若巨兽口腔一般的门。艾萨克站在门口几乎算得上渺小,此时门上的回路尽数激活,一半是猩红色,一半乱七八糟,什么颜色都没有。贝蒂修女第一次见到这样五颜六色的回路,她并不疑惑,因为下一秒,他就在艾萨克脚边看见了一具正在一点点融化腐蚀的、穿着紫色主教服饰的身体。
那正是在找她的艾布特主教,一名水元素魔法师,他的身体消逝一点,回路中的冰蓝色就多上一截。
他在用魔法师的魔力喂魔力回路。
贝蒂修女瞳孔紧缩。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明明是已经失传的、属于黑暗时代之前的、连教廷也没有找到的方法!他怎么会知道——
在艾萨克的大脑中,暗夜精灵嫌弃地评估:‘这个人类转化率怎么这么低?按理来说正常的魔法师应该不会这么低才对……’
艾萨克转过身,腰腹处新添的伤口传来撕扯的巨痛,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趴在地面上生死不知的修女,想:低有什么关系?这是教廷圣殿,这栋建筑里的魔法师数量都是弗朗西斯想都不敢想的程度。
前路被镌刻魔力回路的大门阻隔,不能大量输出魔力有不能大量输出魔力的方法,门后也许就是一线生机。
谁也不能挡他的路。
他擦掉了下颌骨上已经变得冰冷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