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莱一到家里,就把我的冰箱清空了。
“这是什么?”他拿出我昨天没吃完的鱼,油脂已经凝成白白的膏,覆满碟子。
“鱼啊,”我说,“热热还能吃。”
柏莱抽动了一下嘴角,他掀开保鲜膜嗅了嗅,便不由分说地把鱼倒进了垃圾桶。我还没来得及抢救我的晚饭,他又接连倒了好几道剩菜,倒完了,他拎起我不久前和莫亚蒂一起买的牛排,翻到牛排盒的背后,看了一遍原料表和生产地区、生产日期,问我,“这又是什么?”
“牛排啊,”我纳闷地说,心想这牛排总不会还挑出毛病了吧?“很新鲜的,我准备今晚给你做着吃。”我说。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对我无可奈何,“这种鲜牛排要在48小时内吃完。”
“那不影响吧?又没有过期。”
“口感会变得又柴又老,营养也会流失。”
“问题不大吧……”
“你选的这种牛排是外星系谷饲的,脂肪含量过高也不健康,吃多了容易有脂肪肝。”
“啊??”我完全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些门道。
“不要吃这种肉,”柏莱不再和我解释,他不由分说地把几盒牛肉扔进垃圾桶,“讲究一下生活品质。”
我的冰箱在柏莱的清扫下几乎全军覆没,他提着满满当当的垃圾袋,问我附近有哪些超市?我给他说最近的也是我最常去的综合超市,就在五公里外。他查了查,接着全盘否定了这家物美价廉的超市。
“完全没有品质可言。”他评价道。
他当机立断带我去距离几百里的进口超市。路上,他还不忘挪揄我,“这是你们那一辈的生活方式吗?还真有趣。”
我,“……”
虽然我总是说自己是七十老人了,但当我和柏莱一起逛超市,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老了。
超市里多了太多我以前没见过的商品,柏莱教我怎么选高品质的食材,专业名词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嘴里蹦出来,我听得是头昏脑胀。
声波付款、指纹支付、面部识别这些都已经过时了,如今流行的事眼球捕捉,只要在商品上注视两秒,再上下移动视线就可以了。我没有采集虹膜信息,因此只能麻烦柏莱。
从超市出来,天已经晚了,柏莱说请我去一家私厨吃饭,位于首都星与中央星的交界基地。
我还按着旧习惯要去买黄皮列车的票,柏莱笑了一下,说黄皮列车早被淘汰了。如今交通工具也更新了不知道几代,磁悬浮列车都成了时代的眼泪。柏莱带着我坐空中邮轮,我到处张望寻找售票窗口,他却带着我直接走进闸机门,告诉我会进行人体扫描,自动扣费。
三面强化玻璃的车舱在连接处看不见丝毫瑕疵,仿佛浑然一体,我到处张望,看见贴在旁边的介绍。仔细研究下,我发现驱动的能源也从熟悉的氢气变成了另外一种更廉价节能的燃料。记忆里我也见过这个燃料,那时候它还只存在于科学家们理论中,尚不能大规模使用。
我仰着脑袋,看头顶上一辆辆飞驰的交通工具。越来越多的道路得以扩建,横劈竖直地折叠而起,彰显着蓬勃发展的科技。
在今天,在没有踏入都市以前,我活在自己熟悉的社区、熟悉的乡下感觉良好。但是,当我从角落走出来,走进这个星球大多数人生活的一面,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说星际社工很难再融入原本的社会——
星际社工大多都是一等星球的原住民,十几年都在宇宙里奔波,生活两点一线,要么是常驻的飞船,要么就是那些贫困的星球,落后闭塞的环境形成了孤岛似的监狱,重新回到发达星球,日新月异的城市足以叫人恍若隔世。
“感觉我是误入文明都市的野人。”我向柏莱感叹道。
“你的饮食习惯确实很野人。”柏莱赞同道,他还在对我爱把所有剩饭剩菜拌一起当烫饭吃耿耿于怀。
从空中邮轮下来,我们走到一个迷宫似的路口。川流不息的车驶过,我感觉我像是一只误入人类大都市的小老鼠,一切都变成了庞然大物。我努力辨识不远处的通行讯号灯,可惜数百个类似的交通标识迷惑了我的眼睛。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柏莱轻轻拉起我的手。
柏莱的手已经变成了一个青年alpha该有的手,指甲整齐,又宽又厚,手指的茧厚实得刮人。他的掌心干燥且灼热,仿佛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真稀奇。他十二岁起就拒绝和我牵手,尤其是过马路前和我牵手,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不喜欢这样。现在——十年后的今天,他二十二岁,我六十八岁,他却主动拉住了我的手。
“这种米字交叠路口,中间还垂直穿了一条时间隧道的,你下次一个人过马路,按这个红色按钮,”
柏莱带我走到路边,教我怎么走,“六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可以按这个键,按下了,道路会为你清空,方便你通行。”
尽管我知道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来这种路口,但还是记了下来。
“你一个人该怎么生活啊?”走过这个复杂至极的马路,柏莱说。
我有点儿想笑,柏莱大概是记不到了,我第一次和他见面,他拒绝我成为他的抚养人,并表示自己可以独立生活时,我也向他说了同样的话,‘你一个人该怎么生活啊?’
没想到时至境迁,已经轮到他对我说这句话了。
“我一个人又不会来这儿,”我说,“我在那个老年社区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
“你越来越幽默了,冬,”柏莱扯了扯嘴角,非常刻薄地说,“你的话,是生存还差不多。”
哪儿有这么夸张!
我觉得我活得挺好的。
然后,自我感觉良好的我接二连三地闹出了笑话。
柏莱带我来的是一家高档餐厅,店长是他的朋友,厨师是特聘的,荣誉挂满了墙,餐厅装修得很典雅,灯光幽暗,走廊两侧有潺潺的水声,种着荷植。迎宾厅的墙上置着一张金饼,金色的光在黑暗里流转,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
两位侍从各自捧着一碗漆器盛的水走到我和柏莱身边。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端过了碗,大口喝了起来。
我一饮而尽,侍从尴尬地望着我,“……客人,这是洗手的。”
我,“……”妈的,我都干了!
桌子对面的柏莱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的目光直直地盯向我,我意识到刚刚在柏莱朋友的餐厅做了什么糟心事,赶忙道歉,“抱歉,抱歉!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餐厅,不太懂规矩。”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
侍从也顺着我的话干笑了几声,没说什么。
我转头,打算和柏莱说几句话缓解一下氛围,就瞧见柏莱正一言不发地拿热毛巾擦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也从身旁的侍者手中接过那碗水,神色平静地喝完了。
喝完了,他若无其事地让两位侍从离开。
两位侍从满脸懵逼地端着空空如也的漆碗退出小包房,等门关上了,我哭笑不得,“洗手水你喝啥啊?”
柏莱耸耸肩,“你不也喝了?”
开始用餐了,侍从将一道道菜送上来,他们看出了我是个新手,一边为我介绍,一边阻止我食用那些装饰物。
“……客人,那个是装饰的花,肉是中间那一块。”
“抱歉抱歉!”
“客人,这是蘸料,建议是辅助食用,不建议直接挖食。”
“啊原来是蘸料吗,难怪味道这么重哈哈哈哈……”
“客人,这道菜的正确食用方法是先用勺子敲碎外面的酥皮……”
“噢噢,好的好的……”
……
除了在吃上兵荒马乱,我在餐具的食用上也手忙脚乱。
为了更好地体验风味,这家餐厅的厨师别具匠心,为每一道招牌菜都专门设计了对应的餐具。有竹制品的长签,榆木做的像大镊子似的玩意儿……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用具,有的造型比我早年拆炸弹的工具还奇怪。
侍从也似乎也没想到我会有这方面的问题,没有为我讲解的打算。我和这些餐具面面相觑,本来是想照葫芦画瓢,模仿柏莱的操作,但柏莱看不下去了,他要侍从撤下所有餐具,送两双筷子来。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我受益匪浅。
“我后悔带你来这个餐厅了。”柏莱说。
好歹是在养子朋友的餐厅,我脸皮再厚也感到不好意思。我放下那些稀奇古怪的餐具,臊着脸给柏莱表达了歉意,“对不起,害你丢脸了噢……”
“不,”柏莱说,他垂下眼,“我后悔的是……我不应该带你来这种让你拘束、小心翼翼的餐厅。”
“也没有到拘束、小心翼翼这种程度啦。”我摇摇头。
瞧着变得沉默消沉的柏莱,我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想把他认为最好吃的餐厅分享给我,却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乱子。
我其实真的不介怀出丑。我这么大岁数了,黑历史多的是,见的社死场景数不胜数,不过是在一家高级餐厅跌份儿罢了,不至于到令我难堪的地步。我唯一在意的是,这儿是柏莱朋友的餐厅,我担心我出的这些洋相会影响柏莱。
见柏莱还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用叉子卷盘里的面条,我忽然又觉得很好笑。他和以前一样,只要遇到烦心事,就爱这么卷面。
“我没这么脆弱,你别垮着一张批脸。好比我第一次带你到员工餐厅,你把露露肉洒得到处都是。我这种老人第一次来到这种高端餐厅,闹出笑话本来也是常事。”我说。
柏莱把脸撇向一旁,他放下卷面的叉子,有些不高兴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我看着桌子对面已经长大的柏莱,无奈地告诉他一个事实,“小莱,我老了。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时代了,格格不入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