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终端显示信息已成功送达后,裴可之再也没了力气。
他躺在极东之地最末端星球的冰原上,血正从他的口鼻中流出来。
裴可之本来在和科考队返回中转站的路上。他们按照规律,在霜降日进行时空跳转。然而,他们都低估的太阳死角的不可捉摸。
突发的宇宙风暴潮打乱了摧毁了他们的队伍,最大的飞船当场化为灰烬,其中有几个飞船直接消失,似乎被传送到了不同时间之外。
裴可之算得上幸运,他只是被卷走了,在猛烈的颠簸,和能量的撞击里,他在数十倍的重力下,坠向大地,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时间跳跃。
多种能量的挤压中,飞船报废,核心受损,裴可之身上并无伤口,看上去无比正常,可辐射使得他皮下的血管破裂,内脏受到难以预估的冲击。他整个人目前就是兜着一身血和碎肉的皮。
裴可之用尽全力爬出了飞船,爬到距离飞船五十米处,来不及喘息,飞船轰然爆炸,余波拍打他,让他翻滚数百米。
血流淌着,流过裴可之的脸颊,落到冰冷的地上。
疼痛从躯体内传来,裴可之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他放缓了呼吸,每次将氧气吸入肺中,都是一种灼烧的痛苦。他还活着,但仿佛正被人剖开身体,用棍子插入他的体内,不断搅拌,观察器官的位移。
真是……狼狈得想死。
裴可之回想去年秋天和姜冻冬一起看的电影,讲的就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在一次旅途中因为意外濒临死亡,不断挣扎无果后,选择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电影里的冒险家躺在沙滩上,他望着漫天繁星回忆过往。最后,太阳升起,潮汐将他卷入大海。
可惜极东之地既没有星星,也没有大海,裴可之睡在荒芜的白色平原上,到处都是冻土,毫无生机。宇宙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别的星球,黑幕压得很低,令人喘不过气。
这算不算一语成谶?裴可之心想。想到这儿,他忽然感到命运的无常,他有点儿想笑。可惜他笑不出来,他浑身发抖,除了呼吸和眨眼,他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裴可之很冷静。假如是今天以前,他陷入这样的困境,他会想尽办法自救。比如用终端最后的电量联系紧急救援队,而不是发信息给姜冻冬,比如在逃离飞船前检查每个医药箱,找抗辐射的急救药……他原本有很多机会,但裴可之故意忽视了。
裴可之确信他的心理状态正常。尽管在最后一个标明的地方上,他仍没有找到Ouroboros,这让他有些沮丧,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他依旧对每个科考队的成员微笑,和他们一起聊天、吃饭。他始终谈吐得体,温和待人。
也许他仅仅是太累了。
裴可之分析着自己。将近二十年不停歇的寻觅生涯,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无数次充满希望,却收获失望的结果也几乎耗费光了他的期待。最后一个标明有Ouroboros出现地方——可能性最大的地方,依旧落了空。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可之理智地明白,这儿没有,今后说不定会在别的地方找到。星系这么大,哪怕是姜冻冬也不敢说走遍了每个角落。
可是裴可之体内的那个小孩,已经厌倦了这套说辞。
‘你以为你能骗得了谁呢?’那个孩子坐在餐桌的最高位上,他是曾经看着亲人死不瞑目却感到有趣的孩子。
裴可之体内的孩子是一个恶童,他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恶意与玩味,他嘲弄裴可之,居高临下地盯着裴可之,‘再也不会有了,你要找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孩子咧开嘴发笑,笑声咯咯咯地砸在地上。已经开始衰老的裴可之保持沉默。这次的失败,可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结局,也可以是一根针,一根扎进了快瘪下去的气球里的针,让他泄出仅存的气。
不幸的是,裴可之选择了后者。
于是,他真的泄了气。
耳鸣声变大了,裴可之疲惫地发现,他的头也在发痛。
不一会儿,温热的液体爬过他的耳道,眼睑处也开始冒血,世界忽然变得猩红。他费劲儿地眨眼,将这些红色的液体排出眼睛。血爬满了他的七窍。
裴可之尝试着勾动手指,但以失败告终,极度低温剥夺了他的感知。
大概真的要死了。裴可之他分不清此刻他是平和,还是无所谓,亦或者心如死灰。
也好,裴可之想,他的这具身体受到了多种物质能量的辐射,现在早已过了6小时黄金时间,哪怕立即将他送进抢救室,也无法修复完整。他基因上受到的伤害和伤害趋势已经不可逆转。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年。
与其这样,还不如立马死掉。
裴可之无奈地感叹,真没想到,他居然死在姜冻冬的前面,还真是咋舌,世事无常。
姜冻冬接到他的信息会做什么呢?会被他吓一跳的吧?肯定会这样。
然后他会尝试拨打裴可之的终端。几次无果后,他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快速联系他的旧部。他会直奔军区,尝试定位他……身旁彻底黑屏的终端无法给裴可之任何提示,他只能不停猜想,消磨死前的时间。
但很遗憾,哪怕姜冻冬定位到了裴可之,救援军也无法抵达。极东之地每年只有五天适合时空跳跃,刚刚的一小时,是这五天最后的尾巴。此刻,通道彻底关闭。最快——一个半月后,明年的第一天,他们才能进入。
姜冻冬会跟来,他会给他收尸。虽然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但他一定会帮忙料理他的后事。裴可之很清楚。届时,裴可之估计他的尸体应该和冰一样,又硬又脆。
裴可之尝试着露出笑容,不为别的什么,就为了好看点儿。七窍流血本来挺辣眼睛的了,好歹让尸体漂亮些,这样姜冻冬那个颜狗说不定会哭得更撕心裂肺。
想到这儿,裴可之自己都忍不住感慨,他还真是歹毒。为了让姜冻冬哭得更大声,还要在死前凹个美美的造型。可惜这一次,再也不是恶作剧了,他再也不会在姜冻冬着急前,从地上‘唰——’地坐起来,大笑着对姜冻冬说,‘Surprise!冻冬,有没有被吓到!我特意装了心跳停止仪哦。’
裴可之的呼吸变得更微弱了。和电影里那个临近死亡的冒险家一样,他也开始回想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开始回忆一些他以为早忘怀的事。
裴可之想起他的导师,他对他寄予厚望,亲手为他的学士帽拨穗,裴可之想起第一面患者送来的锦旗,上面写着‘重塑人格,再生父母’。裴可之想起书桌上的歪歪扭扭的马克杯,那是姜冻冬捏的陶土,杯子还烧裂了,每次喝水都要渗。
裴可之想起维特,这个他不爱,却与之纠葛了太多年的alpha。真是奇怪,他怎么想起了他?裴可之也不知道。
他们分开了很多年,再也没有联系过。或许维特仍旧孜孜不倦地尝试往裴可之留下的空邮箱发送信件,或许维特也终于释怀,有了新的家庭,但不论如何,裴可之挺怜悯他的。他对维特爱上他这件事,抱有持续的同情。
‘现在的alpha眼神真不好,’姜冻冬曾如此感叹,那时他们俩才离婚,他手挖着冰淇淋,嘴上挖苦裴可之,‘怎么就爱上了你这个人渣?’
裴可之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姜冻冬恨恨地哼了一声,‘你看我干嘛?’他凶巴巴地说,‘我又不爱你!’
‘真的吗?’
姜冻冬把脸埋进饭碗,‘我爱猪脚饭。’
后悔,很后悔。裴可之承认,一直以来,他都悔恨又懊恼。但他把这些情绪藏在体面的面具下,他远没有在姜冻冬面前表现得那么坦荡直率。
裴可之的视野模糊了起来,隐约间,他看见漆黑的天空上,闪过一道白光,像一口刀划破了黑色的纸张。裴可之眨了眨眼,白光消失,似乎只是错觉。
可能是死前的幻象,裴可之猜测。他有学长是做死亡研究的,死前会看到白光,是一种正常且常见的现象。
裴可之闭上了眼睛,他终究是没能找到Ouroboros,没能找到圣人,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他的母亲为什么爱他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毫无根源、毫无依据、毫无道理的爱?他降落在大地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成为人之后,他内心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缺,又是什么?
裴可之平静地感到遗憾。他总以为他还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生命亦可以戛然而止。
他总以为他能控制一切,最终死于意外。这真是极具戏剧性与观赏性的命运。裴可之审视着自己的死亡,在心里嘲弄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