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夏天,基本上都被我消磨在了家里。
每天我十点起床,十二点睡觉,美美睡够十小时。平均地吃四顿饭,一顿是以点心为主的早餐,两顿有肉有菜有米饭的正餐,再加一顿完全不健康但香喷喷的夜宵。
我的运动仅仅依靠饭前骑车买菜,和傍晚的散步遛弯。在保持一小时的书籍阅读和三小时的新内容学习后,我会奖励自己啃个手枪鸡腿,要是啃完小菜还没回来,我就去训练场,把又练到忘我的小菜揪回来吃晚饭。
总而言之,日子过得简单又充实,就是手枪鸡腿吃腻了,我准备炸点儿别的试试。
“叔叔,炸秋葵也好吃的。”姚乐菜向我安利。
小菜是真的很爱秋葵,不论是凉拌,清蒸,还是烘干,他来者不拒。但我确实不太喜欢那种滑腻腻的口感。
“好吧。”小菜只好遗憾地作罢,帮我继续给杏鲍菇裹上面粉和蛋液。
我坐在躺椅上美滋滋地看小菜忙活。唉,难怪以前那些老东西这么喜欢使唤人,原来这就是奴役压榨年轻人,只动嘴皮子发号施令的魅力吗?真的好爽!
油炸过的杏鲍菇呈现出金黄色,外脆内嫩,一口咬下去还带着汁水。撒上甜味的辣椒粉,滋味美丽。我和小菜一人捧着一盆,边吃边喝碳酸饮料,舒服得不行。
就这么悠闲了半个月,隔壁的房子突然乒乒乓乓了起来。
我原先奇怪怎么这种老社区会有人搬进来,但看到挂上的居住人信息,我才想起来奚子缘和我提到过想要和我做邻居。
“小缘要搬过来了吗?”我向奚子缘确认。
奚子缘很快回复我说对,“等夏天结束就可以搬过来了。”
夏天是犯罪的旺季。我很清楚这一点。每年这个时候,作为警视厅厅长伊芙总忙得没有影,为此白瑞德常常向我抱怨伊芙完全被工作霸占了,他宁愿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都不和他玩警匪游戏。
‘要不我也去犯罪?’白瑞德恨恨地想。
我沉默以对,思考要不要现在就通知伊芙出警。
但好在没过几秒白瑞德又作罢了,‘算了,还是不了。’他说。
我欣慰他总算是懂事了,看来和伊芙的婚姻给他带来了心智上的成熟。我和蔼地问他,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是不是也觉得这种行为是不正确的?
白瑞德回答我说,‘主人的任务罢了。’
我,‘……’
并不是很想知道你们这些老M老S都玩些什么。
“好期待和小缘成为邻居!”我兴奋地说。
奚子缘结结巴巴地问我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
姚乐菜年底要去考试,考上了他要住校,我就要自己做饭了。体验过别人做饭我吃饭,别人刷碗我剔牙的美妙生活,很难由奢入俭。想到奚子缘要来隔壁,我又有地方蹭饭了——简直就是完美。
奚子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想要转移话题,又苦于嘴笨,只能生硬地扯到正在查办的案件上,“冻冬哥,这次我们确定了了十年前连环作案的开膛手……”
我剥着青豆,听他絮絮叨叨地讲。
真是稀奇,这么多年过去,我身边的人只有奚子缘的嗓音毫无变化,依旧清丽干净,一如当初。
我听着他几乎能想象到他的神态——游移的目光,搅紧的手,不自觉紧抿的唇,细密的眼睫扑闪着,在白皙的脸颊上落下淡淡的影子。我想象着他,仿佛他就在我的面前,坐在旁边和我一起剥豆子。
在我的三次离婚里,奚子缘真的是情绪最外露的一个。
柏砚和我离婚时依旧是面无表情,裴可之和我离婚时依旧是带着微笑,只有奚子缘签署离婚证明的时候,他一直在哭。也许是因为年轻,奚子缘也不过二十多岁,尚未学会如何平静地取舍。加上他本来就很爱哭,和他结婚的五年里,他差不多平均五天要哭一次。通常都是在生命大和谐以后,他会眼泪哗啦啦地流,玫瑰花香的信息素飘逸得四处都是。
每当这时,我会立马翻身下床,冲到厕所,开门、排气,力求让厕所也变得香香的,节省出购买高级香薰的费用。我跳起来的动作过于身轻如燕,忘记假装一瘸一拐了。看到我刚被啪啪啪了,仍能如此敏捷矫健,奚子缘哭得更伤心了。
他抹着泪,委屈地问我,‘冻冬哥刚刚是骗我的吗?’
我怜爱地看着他,这傻孩子,omega在床上的话哪儿能当真呢?
‘小缘,你还小,有些东西里面是大有门道,玄而又玄的,你把握不住。听哥一句劝,别纠结了哈!’我语重心长地胡说八道。
小缘其实是个天生的好孩子,他不怀疑我说的任何话,尽管感觉不太对劲,纠结地搅了半天的手指,但他还是点头说好。
偶尔太高兴了,奚子缘也会哭,比如我顺手给他带了他心心念念但总是买不到的蛋糕。按照他的说法是,‘太幸福了,所以不明白该怎么办,就只有哭了。’奚子缘在我面前真真正正诠释了什么叫做美少年是水做的。
然而,不同于以往,离婚时他哭得很安静,完全没有声音。
他的神情茫然,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握着笔,一动也不动。他的身体和精神割裂了,他的身体在流泪,可精神却一无所觉,连丁点儿信息素都没有释放。当我签好名字,抬起头看向他,他已经泪流满面。
当工作员将证件递给我和奚子缘。他接过那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像是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捂住脸,蹲到了地上。玫瑰味的信息素顷刻之间爆发而出,席卷整个时政大厅。玫瑰花香扑面而来,浓郁得仿佛要将人溺毙。
我没想过他会这么悲伤。我赶紧也蹲下,抱住他,安慰他说没关系,以后我们依然是朋友。
可是他整个人都封闭了起来,他无法说出成句的话,也听不清我的声音,他只是哭,只能哭,出于本能地流泪,抱着头,蜷缩着流泪,直到抽搐,被送上急救车。
奚子缘正在总结几起连环凶杀案的共性。屋檐上的风铃叮叮咚咚作响,我抖了抖手里的筐,翠绿的豆子撞到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凶手抓到了吗?”我随口问道。老实说,我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嗓音上,完全没有在意内容。
好在奚子缘也早习惯了我的走神,他无奈地说,“冻冬哥,我开始就说了的,是抓到了的。”
“哎呀哎呀……”我摸摸鼻子,笑着坦白,“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内容。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奚子缘闻言既不生气,也不发脾气,更不记仇。他乖乖地说没关系,反倒过来安慰我,自责自己的话太多了。但从他低沉下来的语气中,我还是听出了他的失落。我甚至都能想到他委屈巴巴,蓬松的卷毛都焉嗒嗒地贴在脸颊上,想抿住嘴又竭力忍耐不愿意表露的模样。
我:……
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我的良心备受煎熬。
试问谁看见一个不光着脚走地板都会拉肚子的美少年黯然神伤呢?反正我不行。
于是,我再三保证下次一定认真听,绝对不会走神,并且使出浑身解数夸奖小缘,说他和以前一样才思敏捷,又聪明又帅得一批,他又恢复了活力。
奚子缘说下周结案,他有假,想要过来监工。
“好啊,我正好没事做,还能和你一起监工。”我满口应下来,顺带的,我关心了一下他的精神健康,“你有定期去精神疗养院咨询吗?”
当年的离婚,使得奚子缘原本好转的状态尽数崩塌。两年的时间里,他陪着那个曾经主宰人格的omega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我陪他每两天去一次精神疗养院做心理咨询。就这么成了习惯。
后来,他的状态稳定了,我的社工录取函也下来了,我离开前,他许诺我会自己定期做心理咨询。拿到他的承诺,我很放心的离开了。按照以往的经验,但凡是小缘答应我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到。
出乎意料的是,奚子缘默了半晌,“……没有。”他说,“冻冬哥,分开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我讶然,“为什么?”
奚子缘小声地说,“我去了的,但是走不进去。”
他告诉我,“每次我走到门口又会折返回家。”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我的认同困境吞噬了他,让他在两种极端里徘徊。’医生是这么形容他的状态的。
起初,我陪奚子缘去做咨询,他就像现在他说的那样抗拒,磨磨蹭蹭半天不愿意出门,好不容易出了门,到了疗养院,他也徘徊着不愿意进去。
这不是他的错。他那时被困境的两端拉扯着,既不想让我失望催促他赶紧踏进疗养院的门,可消极绝望的情绪主导指挥他的肢体僵化,站在疗养院葱葱郁郁的槐树下,他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是他的声音,他又急又难受,纠结得哭泣。
我和他在疗养院门口闲逛了两个多月,他逐渐放下心防,愿意踏进去。慢慢的,在一次次的咨询中,他的认知得以调整,他喜欢上了这个没半个月一次的固定活动。第二年,他甚至会在晚上提前搭好明天去疗养院穿的衣服,高高兴兴地收拾背包。
这很微妙。
那个时候的奚子缘已经和玟缔结婚姻,但却仍和作为前妻的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每三天去心理咨询,频率相当固定。
我们上午去做咨询,然后去超市采购食物,下午在草坪上晒太阳,再吃完所有买来的东西。晚上到开满小酒吧的街上,拿着一杯随意点的酒散步,喝得醉醺醺了,就各回各家。假如太晚了,我和他会干脆买一张去极东星的船票,窝在船上睡觉。等终点站的机器人将我们喊醒,再迷迷瞪瞪地下船,看星系的第一场日出。但是,不论怎样,第二天的中午,奚子缘一定会出现在玟的病床前。
玟默许了他和我的见面,默许了他每三天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次。就像过去,我默许他和他保持联系一样。
最后一次我陪他一起去的咨询结束,我们到环湖草坡骑自行车,我在前面,他在后面,湖边的风很大,蜻蜓低飞,白色的芦苇正茂盛。
‘冻冬哥!’他喊我,我回头,他正俯冲下一条漫长的坡道。他笔直地驶向我,盯着我的眼睛明亮。他蓬松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年轻白皙的脸颊上洒满了阳光。他对我笑,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也正是他骑车时的情态让我以为他已经获得了人格上的平静,或者至少恢复到稳定的状态,却没想到他并非如此。
“你这样不行的啊,”我说,“你的精神核心本来就有崩塌的趋势。”
我主动向他提议,“你有假了我陪你去吧。至少做个评估,好吗?”
奚子缘说好,说完,他忽然喊我,“冻冬哥——”我等着他继续说,可喊了那么一声后,他又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我打破他的欲言又止。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奚子缘顿了顿,接着用很轻的声音询问我,“如果我依旧想要被支配,如果我依旧想要被物化,如果我依旧想要成为某个人的狗,哥会对我失望吗?”
篮子的青豆散发着清香,我抓了抓,望着圆润饱满的豆子从我的手上依次滚落。
奚子缘静静地等待我的答复。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该说什么呢?说什么才是好的呢?我应该宽慰他说没关系,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安抚他?我也不知道。
我想了许久,还是选择说出我的真实意愿,“我会。”
我说,“我会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