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涤虫,一种以人类的未来为食物的虫。
在时间领域,人类的未来就像是倒在生命命盘里的沙粒,每一颗沙都代表一种可能,被人类选择的沙粒逐一连接,勾勒出一条条曼妙的未来曲线,这即是【真实未来】。而那些不被选择的沙粒,没有被拾起的可能,则称之为【虚假未来】。
本来人类诞生于宇宙以来,时间涤虫和人类互不打扰。它们是对人类最温和的虫族,只是吃掉不被人类的选择的【虚假未来】,对人类不造成任何影响。
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的维度不断升高,突破了生物桎梏,和曾经的造物主之一虫族平起平坐——相比起来,虫族文明自诞生便陷入了停滞。看到飞速发展,并且隐隐又有突破的人类文明,虫族当然不甘心。
作为数量最为庞大,寿命最长的虫族,时间涤虫开始想要窃去人类的【真实未来】,将其取而代之。它们愈发渴望过去数亿年它们无法吞噬的人类的命理之线。
近千年的发展后,它们终于找到了吞噬这条命理之线的方法——寄生。
“所以季风露提到的前世的记忆,是时间涤虫给他看的【虚假未来】?”柏莱问。
我点头,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人的【真实未来】是固定的?从一开始就被确认了的?”从不是宿命论者的柏莱搓了搓下巴。
“当然不是,【真实未来】来自于被你选择的无数个可能。直到濒临死亡,谁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未来】在时间轴上描绘的生命图案。”我向柏莱科普。但更多的有关抽象世界的信息,我让他自己去探索。除了亲身经历,这些抽象的知识是很难言传身教的。
“时间涤虫一般都会挑精神力高度敏感的人下手,通常那种人的情绪波动更大,避错能力更低。”我将话题重新转到时间涤虫上。
“那季风露表现出来的入梦能力呢?”柏莱搓了搓下巴,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还有他在外貌上的改变?这些和时间涤虫有关吗?”
“外貌上的改变是和虫有关。”我点头。
时间涤虫出生在抽象世界,生来就有大部分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精神力。当时间涤虫寄生的程度加深,它能够对宿主在具象世界产生影响,诸如外貌改变、体质提升、速度提升等等……因此,时间涤虫究竟是益虫还是害虫一直都有争论。
不过这些改变并非永久,本质上它是一种精神干扰,也可以理解为假象。将时间涤虫剥离后,它所带来的改变就会消失。
“入梦可以算作是季风露自己的能力。时间涤虫有帮他加强。相当于季风露本身掌握的入梦程度是50%,顶多进入别人的梦境里旁观,还多半会被驱逐。而时间涤虫直接给它提升到了600%,让他可以自由地给别人编织梦境。拔苗助长了。”我说,“嘛,所以他的精神状态才这么不稳定,”
我如实告诉柏莱,“他很有天赋。基因等级低,但精神能力很高,没有任何训练的情况下,都已经能做到精神外化了。跟你能精神外化成实体武器一样,他的精神外化应该就是潜入他人的精神世界。他愿意的话,能进入信息窃取这方面的特殊部队。”
柏莱耸耸肩,不意外这个答案。
我把捕捉器拿在手里玩。这可是难得的活体教材,自人类和虫族之间建立起时空壁垒,见到真正的虫都成了一种奢望。
“时间涤虫会事先吃完寄生者所有的【虚假未来】,通过【虚假未来】得到的信息去伪装成对方去世的母亲啊、信仰的神明啊之类的。”
“时间涤虫差不多和太阳同寿,它们有的是耐心去博取人类的信任。等寄生者彻底地信任它们了,精神核心也就为它们敞开了。它们寄附于核心上,便可以吞噬这个人类的【真实未来】了。吞噬完一个人类的【真实未来】,时间涤虫就可以将这个人类取而代之。”
“所以,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博得信任?”柏莱问。
我点头说对,“并且是要博得彻底的信任”。
总的来说就是,一条时间涤虫盯上了精神能力高度敏感的季风露,它捏造「系统」的身份,利用季风露自身所具备的入梦的能力,企图骗吞噬季风露的【真实未来】,将他取而代之。
“要是被它得手了就麻烦大了。”我摇摇手中的捕捉器说。
“真是恐怖。”柏莱评价道。他接过捕捉器,屈指弹了弹壁皿,容器里盘成一个蚊香的时间涤虫瑟瑟发抖,“这么恐怖的能力,果然只有灭绝了才会让人感到安心。”
听到‘灭绝’两字,被我捉到的这条虫大概还比较年轻,都吓得炸毛了,细小的触手一下蓬松了起来,变成了条毛毛虫。我把收容器抢回来,丢进储物空间。以免柏莱来兴趣了,研究该怎么宰了这条时间涤虫。
“发动上一次种族战争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我给了他的腹部一脚,“宇宙这么大,对人类有威胁力的智慧生物数不胜数,要不你都去灭绝了吧?啊?你可真能啊!”
“玩笑话而已,”柏莱象征性地在我面前服软,他吃痛地捂着肚子,朝我抱怨道,“很痛诶,冬!”
“少来!踢没踢到你,我还不知道?”我戳穿他。
柏莱也不尴尬,神情自若地松开捂肚皮的手,又问我,“这么恐怖的吞噬方式,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上没写过?”
“你们教科书上选择的虫族内容是什么?”
“有攻击性的虫的介绍,它们的弱点,它们的袭人事件之类的。”柏莱答道。
“那难怪了,”我耸耸肩,“时间涤虫都不太聪明。百年以来,只有一条时间涤虫成功了。它们根本称不上是具有杀伤力的虫。”
柏莱肉眼可见地震惊了,他看上去对此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也太蠢了吧?”他说,“有这么作弊的能力,还只有一条虫成功了?”
“对啊,”我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额头,“拜托,这很难理解吗?你也是人类诶,小莱。彻底的信任——这对人类来说根本不可能。”
也对,柏莱想,要求一个人类的彻底的信任,比杀了这个人类要难太多了。
“那——唯一成功的那条时间涤虫是什么情况?”柏莱接着问。
为了给姚乐菜与季风露留够充足的相处空间,柏莱和姜冻冬特地远离了别墅,在庄园的后花园散步。
他们正爬上一条斜斜的草坡,坡的两边种满了苹果树。似乎只是为了充当景观,红彤彤的果实落到地上了也没人去采摘。
姜冻冬笑了笑,他一边低着头看路,一边和柏莱讲述那唯一一条成功寄生人类的时间涤虫,“那条时间涤虫不太聪明,寄生了一个误判为脑死亡的植物人。”
他说,“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听见植物人的声音,也没有人想去倾听植物人的声音。被判定为基因等级大幅降低后,医护人员连他的精神核心甚至都不愿去查看。在第两千六百五十五次向外界呼救失败时,植物人心灰意冷,丧失了自救的想法。那是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柏莱注视着缓缓捡着苹果的姜冻冬。他微微张开双唇,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姜冻冬背对着他,挑选落在泥里的苹果。他伛偻着腰,穿着洗得发旧的毛衣,丝毫不掩饰岁月带来的老态。他一边捡一边感叹这些苹果真好,个头大,汁水足,再不捡起得浪费了。
感叹完了,姜冻冬闲聊似的继续和柏莱说,“就是这个时候,一条不聪明的时间涤虫选中了他。它钻进他的精神世界,傻乎乎地扮演着他早亡的母亲,鼓励他,倾听他……可是这条虫不知道的是,植物人的母亲从来不会鼓励他们的儿子,也从来不会倾听他们的儿子。他们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的关系。”
“后来,植物人和这条虫成为了朋友。这条虫告诉植物人,时间涤虫从出生到死亡都只被局限于抽象的时间,它从没接触过物质世界,对人类的感官充满了好奇。”
“它想触摸声音,想听见味道,想尝试在物质世界活着是怎样的感觉。植物人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依靠记忆,植物人构建出一个能以假乱真的虚拟世界。他和虫在海边散步,在城市中坐云霄飞车,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柏莱双手环胸,靠到一棵苹果树上,安静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捡了满怀的苹果,姜冻冬站起身,扭了扭老腰,“有一天,植物人察觉到他的死期将至,于是他让时间涤虫离开,否则它会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说。
他抱着满满当当的苹果,走向柏莱。他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的泥土地上,柏莱伸手去扶他,他没拒绝,借力走了过来。离得越近,柏莱就越能嗅见苹果烂熟的甘甜味。
姜冻冬接着说,“时间涤虫本来离开了,可死亡的前一刻,它又折回来了。它毫不犹豫地吃掉了植物人的精神核心,吃掉了属于那个人的【真实未来】。那是一条毫无意义的命理线:出生,成长,瘫痪在病床上,孤独死去。植物人的心拔凉拔凉,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一条虫取而代之,即将晚节不保时,那条时间涤虫却自杀了。”
“就像一场宇宙爆炸。它炸开了自己,它肚子里的那些不被选择的可能性全都涌了出来。它想要为植物人延续生命,为他编织一个能够取代【真实未来】的未来。今往后,植物人可以重新选择要拾起哪些曾错过的可能性,他可以重新选择要勾勒出怎样一条【真实未来】。”
姜冻冬很平静地向他的养子告知这则故事的结局,“植物人睁开了眼。他意识到他拥有了崭新的未来,而它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弹簧似的红色果皮“啪嗒——”一声落至地上,苹果削好了,故事讲完了。姜冻冬把光溜溜的果子递给柏莱。他们俩坐在草坡上,咔嚓咔嚓啃着熟得靡软的苹果。
柏莱望向姜冻冬,“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是的,你是第一个,”姜冻冬嚼吧嚼吧着说,“也是唯一一个。”
这个回答令柏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柏砚不知道?”
“他不知道。”
“你最好的朋友呢?”
“你说莫亚蒂?他也不知道。”
“你的心理医生呢——我是说,你的第二任丈夫呢?”
“他当然不知道。”
“那你的第三任丈夫呢?”
“他更不可能知道。”
“你的下属、战友们呢?”
姜冻冬听着柏莱将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细数了一遍,他无奈地放下苹果,瞟向他,再次重申,“只有你,真的只有你知道。现在只有你知道,未来也只有你知道。”
“那为什么告诉我?”柏莱又说,带了些挪揄又得意的语气,“你不是一直当我是小孩子,不想告诉我太多你的过去吗?”
姜冻冬也笑了,“我确实总把你当小孩子。但我也很清楚,未来是属于你的,小莱。”
“我希望你能知道,人类和虫族可以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姜冻冬说,“人类和虫族之间的时空壁垒不可能永远都存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也许是你的某一天,那个壁垒将会消失。如果战争不可避免,我希望你始终保持理智,不丧失感性,我希望你能是战争的调停者,而不是煽动者。”
柏莱神色冷淡,他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果肉,甜蜜的汁液充斥着他的口腔。“这个故事很动人。”他说,“可是我不能向你保证我的以后。”
姜冻冬也啃着苹果,“我没有想要你向我保证什么。”
柏莱忽然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直直地射向姜冻冬,甚至充满了尖锐的意味,“真的是这样吗?”柏莱说,“其实冬一直对我抱有防备吧。不论是培养姚乐菜,还是扶持、帮助那些新人,都是为了牵制我吧?冬到底在防备我什么呢?又在担忧我什么呢?”
“冬明明知道,我从来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他说。
姜冻冬看着柏莱,心想总算是说出来了。其实柏莱一直都明白姜冻冬对姚乐菜照顾有加的原因,他明明心存芥蒂,却总是选择避而不谈。
姜冻冬放下苹果,感叹似地开口,“终于愿意说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你要憋到我作古。”
柏莱愣住了,他没想到姜冻冬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他愣神之际,姜冻冬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姜冻冬的掌心一如他记忆里的那样干燥而温暖,当他抚摸他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勇气总会注入到了他的体内。柏莱听见姜冻冬笑着说,“还是个孩子啊,小莱。”
柏莱正想反驳,然而,姜冻冬没有给他机会。
“我不要你不违背我的意愿,”他说,他望进柏莱的眼里,目光深远,似乎正透过柏莱凝视这个时代的未来,“我要你超越我,做得比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