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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我已经拥有了(七)

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妤芋 4705 2024-07-31 09:36:49

雪。

源源不断的白雪,筛进黑夜的幕布里。

我和莫亚蒂一前一后地行驶在路上。他在后面蹬车,我坐在前面盖着毯子吹风。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都是我蹬他坐,现在总算是轮到我来享受了。

通往堤坝的上坡路结满了霜雪,道路湿滑,极易翻车,莫亚蒂干脆下来,走到我跟前,推着车头往前走。我本来也想下来和他一起推车,但被他制止了。

“别添乱。”他回头看向我,夹杂着风雪对我说。

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到会给人添乱的时候了。

我搓搓手,老老实实地缩在位置上,看着莫亚蒂不断调弄车头,断断续续地往前走。家里唯一的一顶毛线帽子戴在了我的头上,莫亚蒂银白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处,偶尔有一两片雪花挂落到他的发间,闪闪发亮。

我伸手,坏心眼地戳了戳正对着我的发旋,莫亚蒂被我戳得一激灵,转头瞪我一眼。

“干嘛?”他凶巴巴的。

“你冷不冷,要不要帽子?”我问他。

他瞥了眼我头上那顶有竖着根紫色冲天钻的毛线帽,“不要,我不冷,”他撇了撇嘴,颇为嫌弃,“丑死了。”

真没品味,我心想,这可是小马宝莉限量版的毛线帽,独角兽版的!

雪一直下着,全然没有变小的趋势。

死亡了30亿年的月亮漂浮在我们前方的道路上,安静地凝视着我们;身后,巨大的中央星尾随着我们,两颗灰色的星球将我和莫亚蒂夹在中间。左右两边的海和黑夜融为一体,海浪一簇接着一簇地向岸边拍打,形成一片涌动的黑暗。

黑色的天地,灰色的星球,白色的落雪,偌大的世界里,一切都被剥夺了色彩。只有我和莫亚蒂的双人自行车上的小灯里,还跳跃着暖黄色的火焰。

堤坝上的小路窄窄的,我们俩慢悠悠地在雪地里碾出一条长长的车痕。我眺望向前方消隐在黑暗的道路,总觉得这条路无限漫长,恍若永远也抵达不了尽头。

记忆中播放着爵士乐的老年小酒吧,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几根木头柱子,连屋顶都不知道被掀到哪儿去了。海藤弯弯绕绕,爬满这间废弃的木头小屋,我和莫亚蒂站在门口,一股久经海水浸泡后的咸湿味道扑面而来。

好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仍正常运行。几枚银币哐当哐当地投进去,两根冰棍掉出。

我胃里烧得厉害,没有酒,有冰棍也正好。等莫亚蒂在沙滩边儿上停好自行车,我和他一人嗦着一根冰棍,走到沙滩上散步。

脚下的沙子吸足了雪水,凝得又硬又冷,和印象里的细软截然不同,莫亚蒂手上提着的小灯忽然偏移到我们的斜前方,我顺着看过去,发现曾经我们荡过的秋千还在。

秋千尽管不似酒吧那样近乎废墟,但也年久失修,锈迹斑斑,莫亚蒂扶着我坐上去。感受到重量,头顶的绳索瞬间绷直,我不敢使劲儿摇晃,和莫亚蒂都只是坐在秋千,随着海风轻轻晃荡。

莫亚蒂问我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他在海边荡秋千时都聊了些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当时他的烧伤稍好,我们聊得你来我往的,很散漫。

“我记得,我问了你,‘有没有遇到想要一起生活的人?有没有遇到过爱的人?’,你问了我,‘会不会遇见还想拥抱的人吗?’”我咬着冰棒,笑眯眯地称述。

说完,莫亚蒂和我对视,我们在对方的脸上见到了同一种戏谑。

“你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遇见了。”莫亚蒂哂笑道。

我指着他哈哈笑,“你不也是?”

然而,曾经给出否定答案的我和他,还是兜兜转转却走到了一起。

我想起莫亚蒂二十多年前,坐在这个秋千上,低着头,平静又沉郁地告诉我,他的爱是一场灾难,所以他不会去爱任何人。

再望着身旁叼着一根西瓜味冰棒吮吸的莫亚蒂,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生命之间的奇妙。类似于我站在童年的小山坡上,往下踢的一颗小石头,却注定了八十多年后我的死亡。

“姜冻冬,“莫亚蒂又问我,”现在,对于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呢?”

莫亚蒂问这个问题时,望着大海,而我望着他。借助他脚边的小灯,我清晰地看见他被冰棒冻红的嘴唇,和唇边弧形的皱纹。

二十多年以前,他也问过这个问题。我记得。如今,我也终于知道,他究竟期待从我这里获得怎样的答案。

然而,我没有办法给他那个答案。时至今日,我也经常困惑我和莫亚蒂之间的感情。

“你以前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回答说,“但是现在,我也不确定了。”

我明确它是爱,一份独属于我和莫亚蒂之间的爱。可它绝不是我熟悉的爱情。它和我过去的爱情体验太不同了,没有性,没有情欲,也没有幻想。

我和莫亚蒂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也有可能拥有那种我熟悉的爱情。有性、有情欲、有幻想,比我们如今更像是一对情侣。但是,我们已经错过了。而那些的可能性,也和青春的小鸟一起,飞向远方,再也不回来。

我如实告诉莫亚蒂,我心中对我们关系的困惑和想法。他偏过脸,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我诚恳地对他说,“也许现在你对我来说,是像爱人一样的朋友。”

一层一层乳白色的浪花随着海水翻涌到岸边,雪已然掩盖了我和莫亚蒂留在沙滩的足迹。

他点头,说知道了。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那你呢?”我反问他,“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呢?”

秋千的嘎吱作响,我听见莫亚蒂咬下一口冰棒的清脆声。他咔嚓咔嚓地嚼起来,过了会儿,他说,“我用了很多年去分辨,我对你的欲望到底是什么?”

他静静地望着我,小夜灯的灯光跳跃在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一团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火,“我不甘心只是成为你的朋友,可是我想取代你身边的人成为你的丈夫吗?或者是你的情人?恋人?我都不想。爱人?我是想的,但与此同时,我既不想拥有你,也不想被你拥有。”

说到这儿,莫亚蒂停顿了一下,他又咬了口冰棒。

“我想了很久,”他一边嚼着冰,一边说,“大概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欲望,就是想要和你拥抱而已。”

“你对我来说,是像朋友一样的爱人。”莫亚蒂如是说道。

他是我的像爱人一样的朋友,我是他的像朋友一样的爱人,这种文字游戏般的说法,一时间竟让我的脑子转不过来弯儿。

紫色的冰棒很快在嘴里化成葡萄味的糖水,我反复念着“朋友”、“爱人”两个词汇。忽的,我发觉,我和莫亚蒂给出的对彼此的定义,似乎更接近无性恋者的感情模式。

我不是天生的无性恋者,他也不是。我们两个经验丰富的有性恋者,居然以无性恋者的方式走到了一起。如此想来,其间种种疑惑和不解,似乎都说得通了。

“那我们俩扯平了。”我说。

莫亚蒂却不认可,“像爱人一样的朋友和像朋友一样的爱人没法相等。是我爱你比你爱我要多得多,姜冻冬。”

如果从‘做了什么’这个角度去评判,一直以来,我总是迁就、照顾、包容莫亚蒂。莫亚蒂除了活着、偶尔陪伴我,以及必要时刻给我提供帮助,再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看起来貌似是我做的更多,我要爱莫亚蒂更多。

但感情不能这么清算。我是那种爱八十分,能表现出一百分的人,而莫亚蒂,是哪怕爱两百分,他也只会露出六十分。只是按照‘做了什么’去评判,对他来说不公平。

我摸摸鼻子,“抱歉。”

莫亚蒂哼了声,他轻轻地瞥我一眼,“没什么好道歉的。”

他说,“我计算过很多次。这已经是你能给我的,最大的爱了。”

将最后一口冰棒吃完,我的胃还是烧得厉害。

一股无名火从食道一直燃烧到口腔,要把我烤熟了似的,实在难受。莫亚蒂跑到自动贩卖机又给我买了两根,一个菠萝味,一个草莓味。

我吃着第二根冰棒,还想接着和莫亚蒂聊天,身体却渐渐脱力,有些坐不稳了。我尝试抓紧两边的绳索,但依旧无法控制地向后栽倒——好在莫亚蒂及时从背后托住了我。

他扶着我走下秋千,我想走几步,可惜有心无力,四肢沉重得不听使唤。最终,莫亚蒂搀着我,帮我躺到坚硬的沙滩上。这是我唯一能承受的姿势了。

我很清楚,我来不及吃掉另外一根冰棒了。

于是,我含着黄色的冰棒,对莫亚蒂说,“我要死了。你吃草莓味的吧。”

莫亚蒂盘腿坐在我身旁,平静地望着我,“我知道。”他询问我,“姜冻冬,活这么大半辈子,操这么多心,做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努力地想了想我的这一生。但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我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活着,活着,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说,“虽然信念总会改变,往往昨天相信的,明天又不信了,昨天坚持正确的,明天又忍不住产生怀疑,但是没有关系,今天——此时此刻,我做下决定,好好地生活,那又是全新的开始。不论怎么变化,我的期待永远不会变。”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长发随着他的姿势垂落到耳畔,“现在都没有变吗?”

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这份期待都没有变化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不信,“你就嘴硬吧。”

莫亚蒂说,“其实你现在怕得要死吧?”

我闻言,止不住地发笑。

好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原来莫亚蒂每次在死之前,也会害怕。

嘴里菠萝的酸甜味愈发浓郁,我面朝着浮现出黎明之蓝的天空,灰色的月亮和中央星若隐若现。

海浪涌向沙滩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响亮,涨潮了。潮水甚至快涌到我的脚跟。身下的沙滩也逐步苏醒。一些小虫、小蟹在沙砾下悉悉簌簌地攒动,噗噗噗地吐出气泡,无数生机正在萌发。

雪慢慢地停了,我迎来了我的八十九岁。

莫亚蒂撕开另外一根草莓味冰棒的包装,他用力地咀嚼着冰,像是在咀嚼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袒露的情感。

我转过头,又瞅向他,“谢谢你,莫亚蒂。”

他瞟向我,莫名其妙地问,“谢我什么。”

我吃力地掰着手指头数,“谢谢你骑车带我来海边,谢谢你陪我一起吃冰棒……”

我应该还要谢谢他很多很多事的,可我有点儿犯迷糊了。思绪被糊住了,我愣了半晌,我挑出一个最最重要的和他道谢,“还有,谢谢你活到现在。”

他嗤笑着伸手,将我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头捋直,“不必,姜冻冬。我可不是为了你活到现在,”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点头,“这正是我心存感激,而不是愧疚的原因。”

冰棒又被我吃完了,胃里的火逐渐熄了,我眯着眼笑,一边笑,一边盯着莫亚蒂不放。

他也望着我,嘴里还咬着大半根粉色的冰棒,“那你还在硬撑什么?”他问我。

海天交界的一线忽然燃起光亮,白色的光穿透云层,点亮整片海滩。

我瞧见莫亚蒂浸在光里的侧脸,他的眼窝很深,在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但阴影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明亮,剔透得波光粼粼。

“我担心你一个人面对我的死亡。”我笨拙地、缓慢地挪动着手,想要抓住他垂在大腿边儿上的手。

莫亚蒂故意和我保持距离,故意和我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他想要以此隔开我与他,想要从遥远的、旁观的角度目睹我的死亡。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冷静、理智,对死亡习以为常,就会叫我心里好受。

可是,我想到昨天中午他炒糊的丝瓜,我就没有办法好受。

“我死了之后,谁还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今后的生活呢?”我牵着他的手,伤心又担忧地问他。

他埋着头,不看我。在我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时,他几乎是瞬间就紧紧地握住我。我和他牵着手,牵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再次望向我。

他的鼻尖红红的,神情却依然冷淡,“我不需要谁和我一起分担。你死了,我不会因为你去死,也不会因为你活着,我会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姜冻冬。红薯不是唯一的主食,我也不是只有一种可能。”莫亚蒂说。

得到了他的保证,我的忧心和我的意识一起,都变得轻盈。

“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吧,莫亚蒂。”我说,“今后要记得好好吃饭,别再饿着肚子了。”

“……你煽情得有点儿肉麻了。”莫亚蒂嫌恶地评价道。

“哈?”我笑着吐出一口浊气,很快的,我的肺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再吸进氧气。我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浅薄,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临终话,是我……的肺腑之言诶!”

我们四目相对,随后,他的一只手撑在我的脑袋边,那张衰老但依然美丽的脸在我的视野中无限放大。

他很轻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像好几年前,那时也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半梦半醒,他的吻和雪一样轻柔地落在我的脸颊上,转瞬即逝。

“姜冻冬,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莫亚蒂问我。

“我没有……没有遗憾了。”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我能够吸入地氧气愈发稀薄。窒息感很快笼罩住我,我呼出最后一口气,向他扯出笑容。

“你也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说。

这个时候,太阳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一阵耀眼的光芒摄去了我所有的心神。

胃部的灼烧、四肢的无力、呼吸的艰难,都远去了。金黄的日轮缓缓出现在我的眼前,指引我走向它。

我一点一点脱离,从身体里站了起来。火烧似的红云,橙黄般的眩光,整个天空粉红梦幻,无数絮状的彩霞涌向我的前方。

我随着云朵上升,上升,大海徐徐在我的脚下铺开,我变成了一张网,无限扩散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看到莫亚蒂抱着我的身体,看到我们停在海边的自行车,看到偷溜进养老小屋的猫咪,它吃着我特地留给它的鸡肉,看到星球另外一端刚刚从被窝醒来的姚乐菜……我还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柏莱正扣动扳机,“嘭!”的一声,一枚子弹破空射出。

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前,我的出生,我哇哇哭着被抱出我母亲的肚皮。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后,我的死亡。

无数时间涤虫也变得可视了,千百年来,它们依附在人类的生命图腾上,和人共生共长。这些涤虫斑斓又透明,它们蠕动着,浩浩荡荡地在时空的间隙里不断游走。

我抚摸一条小小的、短短的时间涤虫。它回头,好奇地打量我,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会在八百年后为一个人类死亡。

时间首尾相接,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生命所有的脉络与关联。

太阳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它的降临。天彻底亮了。

新雪过后的大海呈现出一种忧郁的淡蓝。冬日凛冽的气息和呼啸的海风,刺激得人鼻尖发酸。

莫亚蒂小心地将姜冻冬嘴里含着的冰棍拿出来,小心地将这具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抱在怀里。

人死之后,被抑制的信息素终于得以无所顾忌地被释放。无数发光的鸟正从姜冻冬的身体飞出,一只接着一只,源源不断地涌。它们燃烧着,飞向蓝天。

姜冻冬的信息素真是和他一样聒噪,刺眼得聒噪,莫亚蒂心想。

他低下头,想帮姜冻冬合住双眼。但在低头的瞬间,一滴泪啪嗒地落下,落在姜冻冬枯槁的手背上。皱纹纵横交错的肌肤中间,泪珠饱满清澈,如同坍缩了整个宇宙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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