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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状似老友(四)

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妤芋 2827 2024-07-31 09:36:49

和陈丹聊完,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色渐暗。

陈丹向我提议去泡温泉,他说他正好有温泉旅馆的套票,单位福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用,这次正好。

“那家温泉旅馆的烧鸟味道很好,”他说,“晚上泡了温泉会睡得更舒服。”

我想想也行,反正套票不花钱。于是,晚饭时间再次延后,我和陈丹踏上了去泡温泉的路。

真正脱下衣服,蹲进乳白色的温泉坑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担心我饿晕过去,陈丹点了烧鸟,要求烤好直接送过来。经理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下意识感到不好意思,忧心自己添麻烦,正要出言说不用了时,陈丹瞥了我一眼,令我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我会支付温泉的打扫费用。”陈丹掀开眼皮,冷冷地盯向经理,“更何况我还是贵店的VIP。”

经理当即赔笑,还送了俩果盘上来。

我在旁边叹为观止。我对向他人提出要求这件事充满羞耻,往往他人尚未拒绝,我就已经自己说出了否定的话。然而,陈丹总能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满足他的要求。无数次事实证明,的确需要像他做的那样,多要求别人,少内耗自己。

“你太在意别人了,”陈丹随手拿起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才活得这么累。”

“我不累啊,”我坐到温泉的石头上,水漫过我的肩膀,我,“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

陈丹笑了一下,用调侃的语气称我为:“利他主义者。”

我没有否定,“也许吧。”我说,“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做一个利他主义者。”

“在那之前呢?你是什么?”陈丹问。

“是个白痴?”我答道,答着答着我笑了起来,“每天都很开心,无忧无虑的白痴?”

原来的我——还是青年时的我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的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整天傻乐,既不在意别人给我添了什么麻烦,也不关心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样棘手的问题,对周围的一切度保持着一种混沌的态度。

‘你像个小太阳,有时候待在你身边觉得很温暖,有时候又觉得他妈的要烫死了。’曾经的朋友是这么评价我的。

“那不是很好吗。”陈丹跟着很轻地笑了一下。

“可我更喜欢现在的我,”我说,“以前的那种状态让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的状态让我能感知到别人的生活,感知到皮肤之外的宇宙。”

陈丹递给我一筐草莓,“我也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吧唧吧唧地吃着听他说,该说不说,不愧是高档温泉酒店,连草莓都是最好的品种,又大又红。冰镇后的草莓结了层冰壳,冰脆之下果肉细腻,汁液溢满唇齿。

“我曾以为omega对alpha而言是性欲对象,而alpha对omega来说是利用工具,婚姻则是利益交换的契约。’‘我以为这是一条再合理不过的捷径,只要让渡一部分身体的权力,我就能够拿到由alpha主导的权力世界的通行证。”陈丹说,带着感慨的语气,“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蠢。”

我倒没觉得他这是蠢想法,“你这算什么,”我摸摸鼻子,“我年轻时——啊,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都听柏砚的。他是我的外置大脑。这才是蠢吧。”

陈丹低下头,他轻笑,“确实是这样,姜冻冬,你有够蠢的。”

“显而易见的嘛。”

偌大的温泉池里就我和陈丹两人,我不收敛了,扑棱着手脚,到处游,像一只刚学会狗刨的八爪鱼。一些被我打起来的水溅到陈丹脸上了,他也不生气,只是拿毛巾擦了擦,要我小心点儿,别磕着了。

腾腾的水汽往上冒,白雾遮挡了我的视线,游回来时,我差点没刹住车,撞到陈丹身上。静坐在水中的陈丹惊了一下,当即扶住我的手臂,以防我跌落。突如其来的动作中,他扎在脑后的发松开,绻绻的发梢落到水面上,泛起涟漪。

“抱歉抱歉!”我连忙说。

陈丹望向我,卷发顺着他的脸颊垂下,月光波动,他的五官柔和清丽。他并不理会我的道歉,而是抓着我的手臂,凝视着手臂上黑色的老年斑,“你老得好快。”他说。

“年龄上来了,是这样的。”我答道。

陈丹没说什么,缓缓松开我的手,坐到温泉池的边上。我正要又游出去,他却喊住了我,“姜冻冬。”

我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和腺体切除手术有关吗?”

我停下了动作,矗在原地。

我像是水中的一座孤岛,温热的水依次流过,

当我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被别人说出来时,我发现我的心情意外平和。我对上那双静谧深邃的紫色眼睛,或许,我的平和也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一定会是陈丹。

“你知道了啊。”我叹气。

“你的基因等级早就恢复了吧?”陈丹接着说,“所以你不再去复查身体。让你快速衰老的,是腺体摘除手术。”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法反驳,只能挠挠后脑勺,无奈地点头,“都被你发现了啊。”

陈丹移开眼,没说话。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周绿树成荫,蝉鸣不止,花草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墙上,绰约摇曳。

回望已经逝去的六十八年,我的人生可以被分成很多段。譬如放走塞尔瑟之前与放走塞尔瑟之后,譬如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前与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后,再譬如腺体摘除手术之前与腺体摘除手术之后。

我从十六岁进入军校就了解并接受这项手术,或者说,是我认为我了解并接受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别的选择。过去,我甚至迫切地希望它降临,好让我不再有后顾之忧地融入军队,获得我应有但荣誉。十九岁时,我还为它的推迟倍感愤怒。

早年我对这项手术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接受’,然而这样对‘接受’是建立在无法选择的处境与浅薄模糊的认知。我只知道这是规矩,是我作为omega要进入军队不得不经历的测试——当我二十六岁时,从军事法庭上下来,做完这场手术,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含义。

它不是一场简单的外科手术或者身体改造,而是一场对我的omega身份的抹杀,一场只针对omega的强奸与阉割。

我通过残缺自己的方式获得alpha、beta的认可。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可是,摘除了腺体,真的令我完全成为了一个‘alpha’或者‘beta’了吗?

当然没有。

我是一个被阉割的omega,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做完腺体切除手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alpha与beta都变得面目可憎了。他们知道一个omega需要被阉割、被强奸,才能够融入他们吗?他们知道自己生来就享受着权力秩序里的上上级吗?

这种憎恨持续到一个来自原始星球的beta告诉我,’我们家乡的学校只为alpha和omega开放。beta想进去的话,必须自己断掉一根小拇指,以示自己绝不会偷窃。‘

我并不在意我的被摘除的腺体,我在意的是必须要残缺,才会被承认的机制,

酒店的服务人员为我们送来烤好的烧鸟。黑色的麦石板上盛放着满满当当的肉串和蔬菜,下面小火正旺,我和陈丹披着浴衣坐到温泉池旁的亭子中。

我高兴地开了一罐冰镇可乐,一口闷下去,浑身舒畅。陈丹沉默地将一串鸡胸肉放到我的盘子里,他似乎并无胃口,只是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我大快朵颐。

直到我递给他一串提灯,他开口,“你废除了腺体摘除手术,我却成为了受益者。”

陈丹询问我,语气寡淡,“柏莱出生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他想问我——问我是否有那么几秒的后悔,后悔废除这项手术,便宜了身为婚外情者的他。我哭笑不得,“你怎么和小莱一样,老是问我这种问题。”

我不懂为什么陈丹还会和柏莱一样,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周围的人似乎总认为我过得不幸,无论我告诉过他们多少次活得很好。

我放下手里的木签,直视陈丹的眼睛,第无数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很高兴新的生命的出生。”

陈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他平静地问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太不恨了。”

“没什么好恨的,”我耸了耸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陈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的精神安慰法。”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我喝了口可乐,清爽的气泡水中,我回忆起初见柏莱的场景。那时柏砚的记忆基本上全部恢复了。我对柏砚避而不见,却对他的孩子存着些许好奇,于是我偷偷前往了医院,最终在刻着‘柏砚’的铭牌前停下。

五个月大的柏莱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绿眼睛,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育婴箱里,看到人了也不怕,会咯咯笑,完全看不出以后冷峻的模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柔软的婴儿看了很久。象征爱情的孩子最终带来的却是爱情的湮灭。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为这个孩子感到歉疚与难过。我很想抱一抱柏莱,但最终还是没有。我很悲伤,走出医院,回到家里,我的情绪都依旧沉重。

“不过除此以外……我有想别的。我想,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的话就好了。”我坦白,“没有遇见我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幸福吧。”

陈丹明白我说的他是指柏砚。他不喜欢在与我的谈话中提及柏莱、柏砚的名字,因此我也常常避开,

“可我早就不想要那样的幸福了,”陈丹说,“可我不能没有遇见你,姜冻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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