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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无用者之墓(二)

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妤芋 4413 2024-07-31 09:36:49

幼儿公寓坐落在首都星的老城区的偏远地带。

那是一片几十年前就圈起来,说要重新规划的区域,但至今仍未动工,仿佛被遗忘了似的。

来之前,我对这儿的印象一片模糊,想着就陪柏砚看看公寓就行了,也没啥别的想去的地儿。但随着我们走出港口,面对和几十年前相差无几的街道,我对于这块土地的记忆忽然复苏了。

“要不然我们先去吃点儿炸串吧?反正也顺路。”我拉住柏砚提议。

柏砚歪了歪头,有点儿疑惑地看向我。

我补充说,“就是中央街后门那家,以前出来玩,咱们每次都要去吃。里脊可嫩了。”

柏砚也有了印象,他点了点头,“包菜很脆。”

于是,我们临时改道去了中央街。

中央街是这块片区唯三的一条商业街,另外两条就在它的左右。我和柏砚十岁过后,就去念基础教育学院了。他学东西很快,跳了三级,和我不同班。每次下了课,我就在中央街等他。他来了,我们就一起去吃炸串。

我爱吃肉,他总是点包菜、娃娃菜之类的。我原先以为是他爱吃蔬菜,后来拿到第一笔奖金了,我和他大吃特吃了一顿自助,我才知道,他其实很爱吃肉,尤其是牛肉。那时在为以后念书攒钱,他是不舍得点肉串,但又想陪着我,所以就吃便宜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年轻的我很震惊,‘你告诉我的话,我能请你吃啊!’

‘很丢脸。’柏砚回答。

‘被我请客很丢脸?’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摇摇头,‘不是。’却不告诉我到底是原因了。

很多年过去,我才逐渐回味过来他的不告诉是源于少年人的自尊心。我总是觉得柏砚又聪明又厉害,他不想破坏自己在我这儿的形象,

我们坐在中央后街的炸串店门口的塑料矮脚凳上,中间搁着张方桌。

红色的门头一如往常,里面的卫生也是一样的脏兮兮。万幸它还没有倒闭,只是在门上贴了张‘旺铺转让’。

柏砚勤勤恳恳地用纸巾擦拭凝了层油腻的桌子,与过去他来这儿时一样。

以前我一定要等柏砚,不是为别的,而是钱都在他身上。至于我的钱为啥在他身上?那是因为我为兄弟两肋插刀,一掷千金,把所有家当都拿去投资了柏砚的创业计划。

柏砚从小脑子就转得快,通过开设校园赌局和帮同学翻跃儿童防火墙牟利。六年时间里,他赚了多少我不太清楚。但后来我们去读军校时,我靠父母的遗产,他靠的就是这六年赚的钱维持基本生活。老实讲,柏砚还挺有天赋的,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天赋。

“我给你创业投资的分红呢?”我把手往柏砚面前一摊,“你当时可是和我说,我投的可是原始股。”

柏砚显然想起来了这茬子事,他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手上擦桌子的手都没停。“创业失败,宣告破产了,没有分红。”他告诉我说,冷静的样子还真和资本家没区别。

“好啊!你小子!连我的钱也黑!”

柏砚看向我,认真地回答,“不是黑,这是投资风险。冬冬。”

我不甘心,“诶?就没有那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吗?我只想要回报。”

没想到柏砚还真点了点头,“有。”

在我好奇的注视里,他扔掉手中的纸巾,抬起头,缓缓指了指自己,“和我结婚。”

我,“?”

柏砚非常严肃地分析,“我死了过后,我的财产都会是你的。”

我疑惑,“要是我先死呢?”

“那你也可以通过结婚来挥霍我的财产。”柏砚迅速回答。

我沉思片刻,他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我总觉得吃大亏了!“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挺有道理……”我左思右想,决定遵从我的直觉,“但是我又不缺钱,我才不干呢。”

这桩稳赚不陪的投资合作没谈成,柏砚有些遗憾,“好吧,”柏砚颔首,“如果你以后有意愿,请告知我,冬冬。”

炸串店的老爹换成了儿子,不过手法和他老爹一脉相承,味道相差无几。

我和柏砚买了很多,一边吃,一边漫步在中央街。

很对店面都变了,随着幼儿公寓与基础教育中心搬走,我喜欢去的游戏场分裂成一家小卖部、一家服装店和餐馆。柏砚爱逛的杂货店也早就关门歇业。

一路走下来,这条街的学生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活气。掉漆的装饰、 被踩得发亮的石板楼梯,以及店面上透着白的旧帆布宣传海报。无人关注的时光里,房屋和居民一起衰老。街上的老人随处可见,我和柏砚混迹其中,竟格外和谐。

万幸我们最爱去的礼品店还开着。

不过店里的装横和老板都变了。

“来了啊!”年轻的老板带着模拟眼镜,坐在收银台前,豪放地双脚搭在桌上,两只手操作在虚空中操作着游戏,“随便看看。”

礼品店以前就是这儿最高端的地方。曾经的老板是个潮人,操着一口没有方言口音的官话,每个月还有固定十天闭门,说是去首都星最大的市场淘宝贝。

店里总是有各种新奇玩意儿,我和柏砚买不起,但每次来了,就挪不开步子。他喜欢自主定义性很强的半成品,拿在手里会想象自己该如何拆卸、重组。我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小时候我溜达一圈,总是一眼看上最贵的。这儿似乎旧是我和柏砚看向外面世界的窗户。

但礼品店虽然还存在着,货架上的一大半却都换成了游戏。我和柏砚往里面走,走到底,只瞧见剩下的一小部分似乎是没有处理的老货。

几个时钟样的摆件锈迹斑斑,蒙着陈旧的灰。我拿起来看,底下的上架标签写着十二年前。

柏砚忽然停下脚步,他脱下黑色的手套,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眼镜模样的东西。仔细打量后,他说,“好像你小时候想要的那个。”

他说的是他送我的宇宙模拟眼镜,他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棍才攒够钱买的。我一直都记得。当时他还别扭地说是对我的长远投资,为的是得到我的长远回报。投资来投资去,我和他之间的生意还真是乱麻。

“可惜那个我弄丢了。”我叹口气。

柏砚把手里的眼镜放回去,他摇摇头,“在我那儿,”他还补充了一句,“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我没想到十九岁落下的礼物原来一直在他那儿,一时失语。

我当时为什么会落下呢?我思考起来,其实年轻的每个晚上,我睡不着都会戴上那个眼镜。尽管十九岁的我见过的宇宙,已经远远超过眼镜的一光年范围,但我只要一戴上他,就会觉得放松,好像我身体里还是孩子的姜冻冬需要着它。他要借此让年幼柏砚坐到我的床边,安静地倾听他说个不停。

或许我就是故意落下的吧。我想,带着点儿微妙的报复心理,以及要将过去全都舍弃的决心。

我和柏砚一个个拿起打量那些旧货,“怎么坏的?”我问他。

他平静地回答,“用了太多次。”

我看向他,他正看着一个粉色的玩偶。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拍了拍柏砚的肩膀。

我俩回过头,见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人惊喜地指着柏砚,“柏砚?”

随机,他又打量起我,指着我惊讶道,“诶——你是姜冻冬?”

看我面露疑惑,他赶紧介绍,“是我啊!我!贝!”

我望着眼前这个下巴全是胡茬,脑后的白发乱飞,围着条破旧红围巾的beta,透过他满脸的沧桑后,我才终于将他和记忆里我个头总垫底,但力气很大的贝联系起来。

在我的印象里,贝是最讲义气和江湖道义的,喜欢给别人帮忙,然后收对方为小弟。他有次帮我晒了被子,追了我一个星期要我叫他贝大哥。

我们三人一起往店外走去,不堵在人家礼品店里。

走出去的路上,贝频频往后瞧,他的目光总落到柏砚的脸上。走到门口,他实在忍不住,说了句,“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老啊!”

柏砚如今的外貌已经顺利步入五六十的行列,配上满头白发也不稀奇了。

“他一把岁数了,哪儿能没变呢。”我打个哈哈敷衍。

贝看了看我,“和咱俩相比,那确实是没啥变化,”好在他也无意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别的,“你们现在在哪儿高就?我记得你们当时刚满十六岁就走了,是去了军校,对吧?都发达了吧?”

我又打了个哈哈,“讨口饭吃而已。”

贝也顺着说,“都是讨口饭吃,讨口饭吃。”说着,他热情地拿出一副手掌大小的画张路跑,“要不要看看我的画,艺术性绝佳!有超前意识和抽象手法。”

我没想太多,顺手就接了。没想到刚拿到手,贝才说出下一句话,“我们都是朋友,你看看,这么多年没见——看着给个辛苦费嘛!”

原来不是要我欣赏的,而是要我买的。

我哭笑不得,拿着画还给他他也不接,只眼巴巴地凝视着我。

“你这画……”我扫了两眼手里的画作,画面上没什么主体,只是单纯地涂抹颜料,不过色彩搭配挺不错的,买来放仓库也行,“怎么卖呢?”

贝还是那句话,“看着给嘛!”

我正愁这看着给是给多少,一旁旁观的柏砚伸手,拿过我手里的画,“四百。”

贝不大甘心,“你们一回来就遇到我了,多大的缘分!这么大的缘分就值五百?”

柏砚面无表情地重复,“四百。”

“这画留着给你们的孩子也好啊!就当是长远投资,你们这样的有钱人都喜欢投资吗?虽然现在赏识我的人不多,但我笃定,我死了之后,我的画一定能成为大师杰作!到时候你们就赚大了!”贝夸张地形容。

柏砚的眼镜眨也不眨,把画往贝面前递,要他拿走,“我们走了。”

非常果决的谈判方式。

贝佯装不高兴地推回画,“好好好!四百就四百,看在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的份上,出去可别告诉别人只花了五百买我的画,有的人拿几千找我画画,我可都没答应。”

收钱时,贝那张垮下来的脸浮现出红通通的笑意,他又问我和柏砚,“你们回来这趟是想看看阿姨吗?”他说,“阿姨大前年去世,墓碑就在公共墓园的西北角,那地儿不好找。你们想去,我可以带路。”

他口中的阿姨正是幼儿公寓的管理员,也是柏砚的母亲。

老实说,对于这位阿姨,我就记得她说话轻声细语,很有耐心。柏砚形容她是温柔地说着爱,但心房空空如也的人。

我们十二岁——柏砚母亲的丈夫死后,她拿走了赔偿金的绝大部分。柏砚则用余下的资金到外面租房住,他们母子就此分开。后来我和柏砚去军校了,他和他的母亲再无交集。

我问柏砚,“去吗?”

柏砚不感兴趣,“我不在意她。”

那就是不去了。

贝不多问,顺从地附和,“确实。那地方老偏了,爬坡上坎的可废腿,去了也没意思。”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和咱们公寓的几个孩子看望过她。她临终前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鬼画桃符的,没人知道是啥意思。我特意拍了照,你们要不要看看?说不定破解出来是留给你的财产呢!”

柏砚一脸无所谓,我倒挺好奇,“能给我们看看吗?”

贝眯着眼笑,“这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我要找这个照片得翻终端的云盘,可麻烦!”他搓了搓手指,“要不二位给我点儿辛苦费?”

柏砚看了他一眼,拉起我的手,“走吧。”

贝赶紧上前拦下我们,“诶诶诶!别走啊!你这人真是和以前一样的脾气!除了姜冻冬,就没见你正眼瞅过谁,”他吐槽着柏砚,头顶稀薄的白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摇来晃去,“我要的不多,给个几十百八块钱意思下就行!”

我拉住柏砚,“好啦好啦。”给了他两百,我也不知道儿时最讲江湖义气的贝怎么变成这样,但也许他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也说不定。

贝喜笑颜开,当即打开终端翻找起来。

没几秒他就找到了,照片上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倾斜地出现两排字,所有比划稀里糊涂地搅着,几个字更是重合到了一起,难以分清。

还真是鬼画桃符,我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我琢磨出啊,这都是个‘她’字,”贝指了指就这第一行的字和第二行的头个字,反正意思就是‘她怎么怎么样’。”

他头头是道地分析,“我估摸这个‘她’肯定写错了,应该是‘他’才对,指的就是柏砚。哪有母亲死前不牵挂孩子的?”

如果是错字的话?真的会连续写三遍吗?我不大信这个推测。

柏砚却不领情地纠正贝,“她不是母亲,她是自由人。”

“你看出来了?”我问他。

他绿色的眼睛没带感情地扫了眼图片,几乎没做思考地点了点头。

在我和贝同样好奇的注视下,柏砚把这串字符翻译了过来:

[她她、]

[她为何、不来接我]

“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遗产呢……”贝撇了撇嘴,说着他又嘶了声,若有所思地点头,“阿姨去世时确实一直望着门口,好像看见了谁。”

“这个她会是谁?”我问柏砚。

柏砚也不清楚,他不确定地猜测,“可能是她的某个恋人。”

真是奇怪,明明他的母亲和他一样都曾是没有过去的动物。

他的母亲只在意当下的愉悦,和所有事物都不建立心灵的联系。柏砚明白,这是她保持身心灵绝对自由的方式。

所有一切都是她的过眼云烟。哪怕她的某位情人虐待驱逐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对儿童有着不可饶恕的欲望,她的世界依旧和平宁静。她就是一尊用石头雕刻的圣母像,她的悲悯永恒地凝固着,冰冷且坚硬地伫立在大地上,却以为在振翅飞翔。

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母亲竟然执着于一个存在过去的‘她’。

真是可悲。

柏砚想到。

身边的姜冻冬正和贝告别。

贝在离开前,终于挂上抹真实的笑,“讹你们这么多钱,我也是没办法,”他自嘲地说,垮着肩膀,充满了无奈与苦涩,“我的基因等级也就是C+,按照基础寿命线……我就快死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只得攒够基因提升的钱。”

姜冻冬下意识劝导,“E以上基因提升都是极其困难的,成功率非常低。”

“我能不知道这个?”但贝直接打断了他,他摆了摆手,“你肯定不会懂,姜冻冬,你九岁测试就是A,活得比谁都长。”

同样没几年活头的姜冻冬也不再多言,只笑着和贝握了握手,“但愿你能早点存够钱。”

“好,借你吉言。”

和贝挥别,姜冻冬扭头,笑眯眯地望着柏砚,“走吧,我们去公寓那儿。”

眼前的姜冻冬已经很老了,脸皮松弛,皱纹蜿蜒,曾亮晶晶的眼睛也略显浑浊,黑白的界限随着老化都有点儿模糊了。可是柏砚凝望着他,依旧从中窥见过去影子。

真是可悲。

柏砚再次想到。

他也不知道他是在感叹母亲的命运,还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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