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可之从没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
他睁开眼,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活着。依据是,姜冻冬就坐在他的床边剥橘子,剥下的橘子皮全往他身上扔。
裴可之拾起正甩他脸上的橘子皮,他偏过头去看向姜冻冬的方向。忽然,他的眼睛睁大,陷入了震惊中。
医院的窗户半开,姜冻冬坐在逆光的位置,身影朦胧。他翘着腿,坐姿随意,完全不见衰老后的疲态。他看向他,娃娃脸上皮肤紧致,不见一丝皱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里,漆黑的瞳格外明亮,明亮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这是裴可之不熟悉的姜冻冬,他比进入精神疗养院前还要年轻,还要充满力量,身上溢满了蓬勃的朝气。
“看啥看啊,没看过我这个样子?”姜冻冬没好气地问,他又啪地一下,往裴可之的脸上赏了片橘子皮。问完,姜冻冬想起来,他和裴可之初遇时他已经三十了,也就是说,裴可之还真的没见过他二十七岁的样子。
二十七岁的姜冻冬——准确说是尚未去执行拆除【时间炸弹】任务、尚未躺进治愈中心当植物人的姜冻冬,他站在所有战士的顶端,几乎无所不能。
裴可之支起身体,微微张开嘴,姜冻冬看他那样子,就清楚他要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个样子?拜托,我不恢复到年轻的全盛时期,怎么可能开飞船去救你。”
虽然此时此刻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对身体实行时间逆转,近七十岁的姜冻冬睁开眼,看到自己这张稚气的脸庞,也吓了一大跳。
疑问得到了解答,裴可之躺在病床上。他现在明白了,晕厥前他看到的白光并非幻觉。裴可之微笑地盯着姜冻冬看,盯着他往嘴里塞橘子,脸颊鼓鼓滴嚼动,盯着他孩子气地往他身上继续扔橘子皮,发泄他的不满,盯到后面,姜冻冬都不自然了。
“行了!老登,别看了啊!”
姜冻冬从来就没被alpha这么盯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觉察到过这种来自alpha的眼神。
年少时,没人敢直视他,他也不懂这些。衰老后,他倒是懂了很多,但年老的身体仿佛是一个天然的堡垒,他的钝感为他屏蔽了一切。如今,套在年轻的、敏感的壳子里,姜冻冬猝不及防地接收到了信号,他不自在极了,心里居然生出些不好意思。
他故意凶巴巴的,对裴可之地说,“咱们这个是限定皮肤限时返场,再过几个小时就正常了!”
裴可之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牵动了仍在恢复的内脏,痛得他脸色一白。
姜冻冬看出了他的不舒服,他走过去,一把捂住裴可之的眼睛,“你再睡会儿吧,你再醒来,我就是原来的样子了。”
短促的气音从裴可之的鼻腔里发出,他抚上姜冻冬的手,将他从脸上拿下,“只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很新奇,”裴可之说,“忍不住想要多看看。”
姜冻冬想想也对。要是十几岁的裴可之出现在姜冻冬面前,姜冻冬估计他肯定稀奇得跟什么似的,会绕着对方打转地看。
“好吧好吧,”被说服了,姜冻冬那股别扭劲儿散去,他嚼着嘴里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摆手,“那你看吧。”
调整好病床的高度,裴可之任劳任怨地捡身上的橘子皮。
他懂这是姜冻冬在向他表达不满,他不生气,也不气恼,耐心地收好姜冻冬乱扔的皮,再全数倒进垃圾桶中。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姜冻冬看裴可之识相,也不再剥橘子了。他撇撇嘴,“我要是再晚点到,你就能用我才办的火葬场季卡了。”
姜冻冬想起他抵达极东之地,火急火燎地降落到裴可之坠落的星球上时,他打开舱门,便看见裴可之躺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他七窍流血,面带微笑,不见生息。最让姜冻冬黑下脸色的,是裴可之连求生意志都没有。
“火葬场季卡?”裴可之笑了笑,“你又掉进什么消费主义陷阱里了?”
说到这个,姜冻冬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但随即,他想到是他在审问裴可之,又不是裴可之盘问他!姜冻冬理直气壮起来,“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姜冻冬重新拿回问话的主导权,“你不想活下去了。为什么?”他直视裴可之弯弯的眼睛,疑惑地问他,“你完全没有自救。你在等死。为什么?”
裴可之笑了笑,他很平静。其实这个时候,不论是死亡,还是活着,对他而言,都没两样。
他给出一个很现实的理由,“冻冬,我受到了很严重的辐射,过了黄金时间,哪怕活下来,我的基因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创伤。或许我的五脏六腑会慢慢融化,融成一滩水,而我只能躺在病床上。与其那样苟延残喘,不如死去。”
姜冻冬抿了抿嘴,见到裴可之的第一眼,他就看出这个事实。裴可之昏迷期间,医生也更详尽地告知了裴可之的情况。可是,哪怕是这样,哪怕是知道救下裴可之不过是延续他几年的生命,姜冻冬也没有办法做到放弃。
“我有想过,究竟要不要救你,”姜冻冬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体面的人,你大概率不会想那么难看地活着。”
“那为什么又救了我呢?”裴可之问。
姜冻冬垂下脑袋,像是在对裴可之低头认错。裴可之,看过去,他能看见姜冻冬顺着发旋依次落下的黑发,还有他纤长的眼睫,曲线柔和的鼻梁,和丁点儿下巴处的肌肤。
也挺值得的,死前还能见一次年轻时的姜冻冬,裴可之心想,他都快忘记姜冻冬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原因之一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你这么死掉。”姜冻冬承认他的私心,他的双手撑住脑袋,他很伤心,“开什么玩笑,我们三天前才通讯,你前个月还说冬天要回来看我……我怎么可能接受你死掉。”
他说,“就算是要死于意外,也不应该这么突然。”
裴可之听完,又想笑了,但笑不出声,他低低地咳嗽。意外本不就是突然事件吗?裴可之并不提醒姜冻冬在言语上的矛盾,他感慨,“真是惊讶,居然会听到你说这种的话。”
姜冻冬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爽地操起手,双手环胸,“我在你脑海你到底是什么形象?会看着朋友死的那种吗?”
裴可之想了想,想到更合适的话,“毕竟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强势地去介入别人的决定,我以为你会完完全全地尊重别人的选择,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
“我的确如此,”姜冻冬承认,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望向病床上脸色苍白的alpha,“裴可之,你还是没有搞清楚我决定救你的根本原因。”
裴可之歪了歪头,笑眯眯的,“愿闻其详。”
姜冻冬点开手腕的终端,将裴可之最后发送给他的那封简讯放大,「我要死了」四个大字赫然投射在他们俩面前。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可不会特意告知别人,”姜冻冬说,“你在向我求救。你期待我来到你的身边,期待我中止你的死亡,期待我给予你帮助和陪伴。你问我为什么要干预你——因为你期待我这么做,所以我来了。”
裴可之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呼吸节奏乱了几拍,过了良久,他才又回到微笑的模样。“冻冬,”裴可之语气低缓地问姜冻冬,“你凭什么笃定这是我的求救呢?也许它只是遗言。”
姜冻冬也笑了,他反问裴可之,“这不是你教给我的吗?”
曾经,在裴可之还是姜冻冬心理医生的曾经,姜冻冬无数次询问他的主治医生,为什么在他露出狂躁骇人的那一面后,为什么见到他失禁后崩溃得如野兽般丑陋的模样,依旧能全无戒心与芥蒂地和他交谈,甚至拥抱他?
‘安抚病人是我的工作,’年轻的裴可之回答说,‘更重要的是,你在向我求救。’
裴可之明白姜冻冬的意思,他要命地捂住额头,内心五味杂陈。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姜冻冬,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是怕了你了。”
问题再次回到最初。
“到底怎么回事?”姜冻冬又问裴可之,他知道裴可之说的辐射是最浅显的借口,用以搪塞他人的表象。他了解裴可之,正如裴可之了解他,“你为什么大受打击,寻死觅活?”
裴可之泄了力,他疲惫地倚在床上。他早该想起,他根本不可能瞒住姜冻冬。但凡姜冻冬打定心思刨根问底,即使是裴可之,也得向他让步。
裴可之只能告诉姜冻冬,有关他不愿求生的真实缘由,“Ouroboros并不存在,我找不到圣人,我无法得到指引。”他轻声说,“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信念骤然溃散,裴可之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无措的绝望。假如是他的病人,裴可之会鼓励他们重构自我。
可他又该如何重构他的自我呢?他原以为他趋于完美、和谐的自洽豁出巨大的洞口,世界瞬间支离破碎。多年以来,他坚持的信念,他引以为傲的生命闭环,原来和他曾经的自恋一样,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击便碎。
姜冻冬半阖上眼。多年以来,裴可之见证了不知多少次姜冻冬的崩溃,而他始终得体。他是某种程度上的神秘主义者,从不愿向他人彻底地剖露。这次,终于轮到姜冻冬看见他坍塌的内心了。
“原来你也会有迷障的时候,裴可之,”姜冻冬说,“你总是把我想象得太美好,而我总是把你想象得太强大。现在我们扯平了。”
裴可之笑着摇头。他含着笑,望向姜冻冬,“不管怎样,谢谢你,冻冬,”他平静地说,“我会申请安乐死。”
姜冻冬知道,裴可之在暗示他,希望他尊重他求死的意愿。
可是,姜冻冬发现他没有办法做到。
他破例让自己重返二十七岁,他穿过风暴潮,罔顾时空隧道的限制,他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阻止裴可之的死亡。裴可之在向他求救,姜冻冬很确信这一点。尽管此刻,裴可之声称他只想死,但姜冻冬仍旧认为有一部分的裴可之并不是想死。
他分不清这个认识是事实如此,还是他一厢情愿。
姜冻冬思考着,他试图做出最正确的那个选择,然而毫无头绪。他仿佛真的回到了二十七岁——或更早,那时,他和此刻一样茫然,分不清选项,却无数次面临着做出选择的境遇。
长久的沉默后,姜冻冬闭上眼睛,他决定和年轻时一样,听从他真正的心愿。
“活下去吧,裴可之。”
姜冻冬艰难地发出声音。他埋着头,不敢去看裴可之的神色,他紧张地攥起拳头,为他自私地干扰他人决定的行为感到羞愧。
“活到病变的折磨来临前,”姜冻冬向裴可之保证,“当病变的折磨来临时,我保证我会送你去死。我可以直接切断你的精神神经,比安乐死快多了,还一点儿都不痛。”
裴可之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倾听。
于是,姜冻冬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说过了,我还没有办法接受你死掉,”他试图用开玩笑的语调,让他听上去轻松些,“就当这是你给我做的,最后一场心理治疗。”
裴可之的手轻轻地放在姜冻冬的头顶上。他的手是上了年纪的手,皱纹清晰,略有松弛,但不至苍老。裴可之抚摸姜冻冬的黑发,他看着眼前姜冻冬风华正茂的皮囊,感到新奇,好像他跨过时空,抚摸着年轻的、尚未与他相遇姜冻冬。
“冻冬,我可没有行医执照了。”裴可之答道。
姜冻冬的眼睛发亮,意识到把裴可之骗到手了。姜冻冬又得意了。他不再可怜巴巴的,而是哼了一声,相当无情地吐槽,“反正你一直都是个黑医!”
裴可之捂住脸笑,“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