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满七十,我成功入住裴可之的老家。
这过程不算顺利。裴可之没撒谎,他的这颗家族星球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和死星没啥两样,荒芜得生机勃勃,杂草丛生,树木繁茂,连道路都被吞没。我俩刚到时,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找到。
不仅如此,植物的根系还四处衍生,控制了整颗星系的能源系统。我修了三天三夜,理清线路,又耗了两周替换完所有老化的部件,这才启动裴可之家族里的管家机器人。我和他总算能从飞船下来,住进他的宅院。
“你小子,藏得有够深的啊!”我跟他走进去,迎面就撞上充当屏风的红酸枝木架。
架子满满当当,全是收藏的古董。尽管落了灰,但那些瓶瓶罐罐依旧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光泽,瞅了就明白都是好货。我绕着架子来回走了好几圈,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盏茶杯和去年拍卖出天价的藏品一模一样。
我原以为裴可之是最落魄的世袭贵族,没权没势还没钱的那种。毕竟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心理医生,物欲也恰到好处,看上去永远是堪堪够花的程度。
没想到他的真实财富有这么多!
“可恶,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我大怒,想到处乱创。我的眼睛粘在满架子的古董上。我贪婪地问裴可之,“你能不能把这些都送给我?”
裴可之刚认证好屋主身份,启动家政机器人打扫房子。“好啊,”他扭头看向我,爽快答应,“但是今天必须得是你刷碗。”
我在心里腹诽他是小气鬼,他家大业大的,白送我怎么了!
裴可之挑了挑眉,“不白送就是小气吗?”
“当然!”我理直气壮。
裴可之啧啧摇头。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我对裴可之出身家族的财富并无兴趣,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只是短暂地仇富而已。毕竟仇富和恨美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恶习。
住进来的第一个月,整颗星球被管家机器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裴可之开始带我参观他们家族的公共建筑,诸如祷告用的默室,还有集结族人的主屋。其他族人的居所,他也领着我逛了,跟参观景点一样。
我原本还觉得会不会不大好,他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跟老财主似的,“反正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私产。”
裴家上下总共三十户人,多少沾亲带故,也多少疯疯癫癫的。按裴可之的话来说,都是些依靠致幻药物的疯子。
“很可笑吧?”裴可之笑着摇头,他毫无波澜地说,“一群依靠致幻药物而活的人,也全都死于致幻药物。真是戏剧性。”
我看着他,没说话。每当他这么说话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以往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但回到了这儿,回到了他的家乡后,遥远感却越发清晰。我凝视着他,莫名地觉得他原本立体的脸变成了一层平坦的皮。五官平滑地在这张皮上被勾勒出来,如同万万年前纸糊的神明。
我长久的沉默让裴可之感到不安,他偏下头,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我也没摸清想法,只能含糊地表达感受,“就是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观察一切。”
“是吗……”裴可之捻着下巴,他想了想,“可能是我的职业病吧。”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抛出掌心里剩余的鱼食,颗粒物噼里啪啦落进了水里。池塘的金鱼全涌了过来。前天降温,湖水结了层冰,我和裴可之都没注意到,还是刚刚喝茶时发现的。它们饿坏了,一条挤着一条,叠在我敲破的冰口。
我观赏这些鱼,又想起裴可之的拿手菜,那道柿叶鲑鱼饭团。可惜已经是冬季,鲑鱼远没有秋天的肥美。
“我要把这道菜的秘诀带进坟墓里,”裴可之说,“要你永远都惦记着。”
好歹毒的心肠!我大惊失色,但随后,我又觉得也不错。
裴可之见我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塞柿子饼,失望地问,“诶,这么快就接受了?不再多争取一下?”
“有什么关系,”我嚼着饼,说得头头是道,“以后每年秋天我都可以怒骂你。骂你的话,就不用想念你了。”
裴可之哈哈笑,他笑着不停说好,“那也会很有意思!”
大致逛完了裴可之的家族星球,他问我还想看什么。
“我想看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我说,我坦白想要完全理解他的请求,“你怎么都做不到完全地敞开心扉。既然这样,就带我去,让我自己看。”
裴可之用手托着脸,他苦恼极了,“可是冻冬……”
我打断他的拒绝,“你不想带我去?”
“不,”裴可之摇头,他说,“我是害怕你失望。我……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部分展示给你看。”
“我不需要你展示,我需要你带我去看,”我纠正他,“比如你出生的地方,你童年最爱去的秘密基地——都可以,我都要看。”
裴可之叹出口气,他显然招架不住我直白的攻势,“强势得有点可怕了……”他喃喃道。
我白了他一眼,“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应该知道。”
这些天以来,裴可之的确尽职尽责给我介绍了他的家族,可他的介绍里没有他自己的生活痕迹。他跟个导游似的,用绝对客观的态度领我到各个地点,然后简述这儿是做什么的,偶尔附带两句评价。
按裴可之的性格,他不是有意遮掩,他只是不习惯也不喜欢说太多和自己相关的事。可我不会再放任他的疏离。他只有三年的时间,我急得不行,我恨不得搞台时光机,研究这个逼到底怎么回事儿。
思来想去,裴可之决定带我去裴家家族的监控室。
我们再次来到位于星球中心的主屋,雪白的水磨石地面倒映着我们的影子,玻璃窗上挂着两个清洁机器人。裴可之带我七弯八拐,他推开无数道门,最终走到一个角落,那墙与墙形成的三角形夹缝空间。
他熟稔地推开暗门,紧接着‘嘀’声传来,提醒他输入权限密码。我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等他操作。好啊,这小子,我不说,他还真不打算带我来这种隐秘的地方。
解锁成功,机器浮现出蓝光。两堵墙缓缓向两边推开,原本只容得下一人的空间变得宽敞无比,天花板也随之折叠了起来,让从天而降的旋转楼梯落进屋内。我循着楼梯,向上望去,望见悬浮在半空的圆形建筑。
裴可之和我说,那就是裴家的监控室,每五百年自动更新一次。覆盖了整颗星球的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每个裴家人的行迹。
“它以前被叫做‘神之眼’。在它面前,每个人都没有隐私可言。”裴可之说。
我很没出息地震惊了。我呆呆地点头,呆呆地牵起他的手,呆呆地和他登上楼梯,踏入这个空中堡垒。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光源。裴可之带我走到中央,蓝色的面板悄然出现。我好奇地打量四周,黑暗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不可确信起来。裴可之研究了会儿,他也不太确定,犹豫片刻后,尝试按下了几个按钮。
随着裴可之的操作,黑色的空间里,数以万计的屏幕同时亮起。它们猝不及防地将我包围,以无死角的方式拥挤在我的整个视野。
屏幕闪烁着,随后开始出现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不同时间上的人被框定在同样大小的屏幕上,他们的一生眼花缭乱地播放着,他们各自出生着、祷告着、死亡着。尖叫、哭泣、欢笑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窃窃私语,我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无数人的人生中,失重而茫然地注视着一切发生、结束,又离我远去。
裴可之镇定自若地站在操作台上,调试按钮。他熄灭了一块接一块的屏幕,一个人接一个人戛然而止,监控室又陷入了寂静的黑暗。最终,我们面前只留下了一块屏幕。
屏幕上,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被抱了起来。
裴可之指着孩子,淡定地和我说,“这是我。”
我看看皱巴巴的婴儿,又看看老得马上也要皱巴巴的他,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还挺像的。”
于是,我和裴可之坐在漆黑的监控室内,一起观看他的童年。
我看得非常投入,一边看,一边还拿本子记重点。尤其是裴可之成为‘神子’的过往。
期间裴可之接过家政机器人送来的爆米花和可乐,他插上吸管,递到我跟前,我义正言辞地推开了他,“你严肃点!”
关于裴可之的记录共有两份,一份记录到他的八岁,一份则是他二十六岁时在这儿待的两个多月。
他不想给我看第二份,理由是没什么好看的。他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搞清楚母亲的故事。因此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要么是在到处乱翻东西,要么是在整理信息。
“我那时以为拼凑出我母亲的故事,就等于我理解我的母亲,也就等于我完成了自我探索,真实地体验和感受了世界。”裴可之告诉我,他沮丧地垂下眼,“对于我的母亲……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我以为找到Ouroboros,就能解开问题。”
我听见他叹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什么了。”他嘲弄自己,“身为心理医生,我却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境。有点可笑。”
我抓住裴可之的手,紧紧抓着,我斗志昂扬,“不可笑,”我直视他的眼睛,大声说,“我不能代替你去走你的路,可是我一定会找到让你走到终点的办法!”
裴可之又被我吓到了。他下意识往后缩,但随即放松下来,任由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哑然失笑。
“好,”他笑眯眯地道谢,“谢谢你,冻冬。”
那之后,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两小时,昼夜不停地看记录,看完就整理笔记,硬是在监控室里待了二十天。好在我还是二十七岁的身体,各方面都顶得住。
看完裴可之的第一份人生记录,从监控室出来时,我头重脚轻,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感觉我的大脑要爆炸了,脑花的褶皱里都塞满了内容。我脚步踉跄,飘着走出监控室,走出主屋,往我和裴可之的宅院走去。
裴可之恰巧提着给我准备的饭盒,和我迎面撞上,“冻冬,看完了?”他诧异地问我,没想到我这么快。
我一见到裴可之,便想起他在最初时无法见到神的自卑,想起他追着疯癫的母亲追到冰湖上,落进了水里,险些溺死,想起他在隐秘之处投出却不被接收的期待……
我想抱着裴可之大哭,但情绪还没涌出来,我就撑不住了,直挺挺地往前栽。
裴可之顾不上别的,他扔下手里的饭盒,伸手接住姜冻冬。
饭盒在地上打转,哐当响地滚了好几圈,裴可之抱住姜冻冬,姜冻冬年轻的,结实的身体压在裴可之身上。裴可之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姜冻冬是睡着了。
“这么拼命啊……”裴可之哭笑不得。
全盛时的姜冻冬肌肉密度极高,裴可之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蹲下身,他先把姜冻冬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再两手抓住姜冻冬的大腿,将昏睡的姜冻冬背了起来。
裴可之背着姜冻冬,缓慢地走在两边种满了栾树的道路上。高大的乔木正值落叶期,焦黄的叶子和粉色的果同时落下。
“这么拼命做什么啊,姜冻冬。”裴可之问背上的姜冻冬,“都要不像你了。”
姜冻冬才听不见裴可之的自言自语。他呼呼大睡,脑袋垂在裴可之的肩膀上,脸颊尖与裴可之脖颈处的肌肤紧密相连,连温度都共享。
说‘不像你’也不对。姜冻冬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姜冻冬本来就应该是自我的、强势的。他会霸道地介入他人的生命,甚至理所应当地要求对方自己解读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令对方按照他的意思去生活。
可惜这种行为模式,在很多年前就被姜冻冬选择了隐藏。
裴可之遇见姜冻冬时,姜冻冬还困在第一段恋情中。他和柏砚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挽救,却不幸重蹈覆辙。这次的失败对姜冻冬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
姜冻冬善于吸取教训,并采取行动。因此,裴可之毫不意外地发现,在和他走入恋爱关系时,姜冻冬改变了很多。这份改变具体表现为,他学会在爱里保有余力。他不再傻乎乎地要彼此的生命在爱里融为一体。姜冻冬学着尊重人的边界,尊重裴可之需要的心灵距离。
有很多次,姜冻冬向裴可之发出了想要更深的、与灵魂相关的交流的渴求,裴可之全都视而不见。他认为他与姜冻冬的交融已经足够。姜冻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裴可之非常笃定。
他们两人都爱得成熟、理智,且独立。这就是他想要的。裴可之过去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在死前的三年,裴可之忽然有些后悔。栾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地朝他们卷起,裴可之在风中站定,他颠了颠背上酣睡的姜冻冬。他后悔过去那么成熟、那么理智,以及那么独立了。
他后悔他终年维持的心防,与他和姜冻冬之间的那层薄膜。
或许是冬天来后的胡思乱想,或许是背上年轻的姜冻冬引发的浮想联翩,裴可之想起了最先开始的姜冻冬。
那个比背上的姜冻冬还要年轻,那个没有与他相遇的姜冻冬,他莽撞、懵懂,依从本能地去爱,带着要将爱人吞入腹中、完全消化的欲望——那样的姜冻冬很好。
曾经裴可之对不分你我的爱抗拒万分。现在,他又觉得,那样的爱也很好。
见到姜冻冬如此竭尽所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想要完全理解他,裴可之无法不动容。
如果他比柏砚更先一步和姜冻冬相爱,会发生什么呢?
裴可之设想,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兰因絮果,世事无解。
“裴可之……”
耳畔传来姜冻冬的呓语,他咂了咂嘴,喊着裴可之的名字,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碎发被吹起,有点儿痒,裴可之不自在地扭着头,想将那些引起瘙痒的头发撇开。
“……裴可之……”姜冻冬又含糊地喊了遍他的名字。
“怎么了?”裴可之问。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人,衰老的裴可之和年轻的姜冻冬。裴可之走着,他平静地感受到内心传来了熟悉的悸动。无法遏制,似曾相识,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傍晚,他坐在沙滩上,姜冻冬大笑,自己也跟着笑。他望着姜冻冬,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脚下的落叶咔吧咔吧地响,声音清脆,如同生命的最后一层壳,终于裂出细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