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2068年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四,我决定退休。
退休的原因很简单:今年我八十岁了,我是真的老了。不止是身体上的苍老病痛,还有思想上的保守落后。
尤其在面对如今的年轻人时,我越发感到自己的不合时宜。作为成长顾问的五年工作里,我那些老掉牙的说辞、思路、想法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说得我都有些羞耻了。
我尝试过去学些新的什么理念、主义,可惜人毕竟是老了,很难再跳出自个儿的人生经验的窠臼。学习得越多,我就越是觉得,什么都很好,都有它的道理。
向我咨询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昨天、今天,都没有谁敲响办公室的门,也许明天、后天都不会有。我知道,我无法再为年轻人提供有用的帮助了。是时候离开了。
因为这次我提交辞呈的态度坚决,会长还是尊重了我的想法。
然而,等我在离职说明签下名字,她的眼睛婆娑了起来。我抬头,对上她热泪盈眶的双目,着实被吓了一跳。
豆大的泪水从这个年轻活泼的会长眼里掉出来,我被吓了一跳,“姜老师,你真的要走吗?”会长哽咽着问我,“咱们这个没的商量了吗?”
“真的要走了,会长。”我赶紧给她送纸。
这几年的相处里,我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个会长情感丰富,处事冷酷的特点。她不舍我的根因,其实是不想失去我这个吉祥物。我刚来任职的那几年,她才站稳脚,但苦于没有关系,缺乏资历,也没有话语权,很多资源和机会都不对她领导的社工联盟开放。我那时的到来,相当于缓了她的燃眉之急。
“基地、时政和联盟的关系很不错了,”我诚恳地说,“会长,你很有能力,会越来越好的。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会长看打感情牌没用,索性也收了眼泪,“唉,这是一方面。”会长难得和我说了点儿表面之下的真心话,“另一方面,我还是挺舍不得姜老师你这个人的。”
我正要被感动,她又笑眯眯地说,“每天路过姜老师的办公室,看你举起本书,挡在脸前,哼哧哼哧地偷吃酸辣粉,都会觉得很安心。”
我跳脚,“好哇!”我指着她大怒,“原来我偷吃酸辣粉是你告的密!”
我就说康复医生怎么会知道我背着他偷吃辣。我原本还以为是柏砚偷偷安装了监视器,险些没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到通风报信的居然是会长。
会长害羞一笑,“都是为了姜老师的健康嘛。”
临走前,会长提议为我举办欢送派对。我拒绝了,六十八岁退休那年以前的老会长就给我搞了个,没必要再来一次。更何况大家都挺忙的,就不占用他们的时间了。
在办公室的最后一周里,依旧没有年轻人来找我咨询什么。
我把五年来的咨询记录装订成册,放在书桌上,留给下个更合适的成长顾问。再将这些年里,各个年轻人送我的仙人掌球、奇怪的锦旗、会呕吐的玩偶等等,都打包装好。
办公室又恢复到我初来时的空空如也,我望着窗外火红的夕阳和黑色的绿植,内心祥和,与第一次退休相比更加平静。
我握上门把手,心里盘算着顺路去买点儿什么菜,五花肉——黄豆——还有八角之类的香料……做一盆满满的红烧肉,要烧出汤汁的那种。嘿嘿嘿……
我想得正美,门一打开,却听见几声巨响“嘭嘭嘭——”
五颜六色的彩带,和亮闪闪的镭射纸片从天而降出,落满了我的视野。而我的眼前,全是曾找我咨询的年轻人。会长站在人群的角落,笑着朝我挥手,看来这就是我离职的消息不胫而走的原因。
“姜老师,你走了我怎么活啊!呜呜呜呜——”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一把抱住我。我记得他,他曾经频繁找我唠嗑,但最近一年由于升职加薪过于忙碌,总是预约了又无法来。
他嚎得可伤心,一度让我以为我是锅里被煎得碳化的牛排。我看到那么大块肉只能浪费,也是这么捶胸顿足地哀嚎。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他抹了把脸,振作起来,要给我上才艺,“人可以不活,但是不能没活儿!我给姜老师表演个下腰劈叉!”
“好活儿,好活儿……”我看着他撅过去下一字马,连连鼓掌。
后面的年轻人也来和我分享,“姜老师!我才装了唧唧,给你摸摸!”
她说着就要掀裙子,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赶快按住她的裙摆,“不行啊!不行啊,孩子!”
她还在拼命地往上提,“姜老师,不要见外!有好东西就是要分享的。”
我大惊失色,“倒也不用什么都分享啊!”
但很快,我就顾不上这个孩子的裙摆了,“姜老师!你不能走啊!”后面的年轻人抱住我的腿,哭的稀里哗啦的。我拽住裤腰,竭力保护我的晚节,“裤子!裤子!我的裤子要垮掉了!!”
好不容易从依依不舍的年轻人堆里脱身,又来几个要给我送特产的。
一个年轻人举着手指往我面前凑,“姜老师,我刚刚抠了皮鼓,给你闻!”我,“……”
我反手把俩根手指塞进他自个儿嘴里。
“这个孩子和你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我问刚刚挤到我身边的白瑞德。
白瑞德才从负责人类历史与基因溯源的部门下班,身上还带着挖先人坟的泥土味,“我才不会这么恶心,”他骄傲地回答我,“我年轻的时候顶多是crush你,想挖你的鼻屎来尝尝。”
这一刻,我想死的心达到巅峰。
好在我老了后,白瑞德对我的兴趣直线下降。他只是路过碰巧来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接连婉拒好几个难以描述的礼物,我又见到最近一年与我联系最紧密的几个孩子。
上个月我唯一接待过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蹦到我的面前,“姜老师,我认真分析了我的人生天赋。”
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双眼亮闪闪的,“做S我笑场,做M我打架,做1我不够猛,做0碗不会演,4了我又总想活,还是做3最适合我!”
我从善如流,“那你做3之前记得和别人夫妻商量一下,”我真诚建议,“做3最好取得别人双方——呃,也可能三方、四方的同意。”
这样的话,做3才能做到爽。我严谨地思考到。
但这个总是活力四射,却没有人生目标的年轻人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做3原来还有这个流程吗,”他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面对困难,他毫不犹豫选择放弃,“算了,我不做了。”
他唉声叹气,“唉,姜老师,我好没用,我果然没有做人的天赋。我还是做狗吧。”
眼看,他就要双匍匐着爬走,成为两足狗。我赶紧挽救一条无辜的人命,“不不不!”我竭力呼唤他,“你等等!孩子!回来!”
年轻人又奇形怪状地爬了回来。
“你听我说——”我努力为他寻找轻松愉快做第三者的方法,“我觉得,你可以找两个人恋爱,然后假装你是他们的第三者。毕竟做3归根到底只是一种态度。”
年轻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又变成了抖擞精神的两足人。“哇!姜老师!”他容光焕发,可爱地捧脸,迫不及待地说,“你说得好有道理!我马上就去做小3。”
另一个年轻人又拉住我的手。
这个年轻人双眉微蹙,说不出当哀伤。显然比刚刚兴冲冲地要去当小3的孩子忧愁许多。我记得他。他总是被感情问题困扰,和我谈话也不喜欢谈某件具体发生的事儿,而是用隐喻来曲折、抽象的表达。
我一直很担心他会被那些留着长发、喜欢装模作样地阅读,谈各种哲学问题但其实都是在拾人牙慧,拿别人的观点包装自己的alpha给骗到,然后陷入假装相爱的漩涡里。
这次,他依旧在和我讨论有关他追逐的爱的议题。
我从包里翻翻找找,找出装满果酱的玻璃瓶,“你看这个,这是块工业制品的玻璃,它毫无瑕疵,剔透美丽。”我指着瓶身说,说完,我又把帆布包挂着的一个小水晶挂件给他看。我尽力用他认可的方式向他传达,“这个,是天然生成的水晶,它里面有气泡、棉絮、纹裂和黑点。可即便如此,你能够否认它的剔透与美丽吗?”
“我一定要去接受这些不完美吗?”他死死地盯着水晶里的杂质,不顾那杂质外澄澈的晶体。他倔强地问我,“如果我一定要最完美,最纯净的爱呢?这样的追求是错误的吗?”
“孩子,我不是要你接受不完美,”我叹了口气,放下书里的水晶挂件,“你可以要玻璃,也可以要水晶。但是,我想要提醒你,不要用对玻璃的要求,去苛责水晶。”
人怎么可能在水晶里寻找到玻璃呢?又怎么可能在玻璃里寻找到水晶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得做出选择。”我说。
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想和他说点儿什么,但周围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分神给其他人同样的关注,等我再有空时,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
一堆人热闹哄哄地把我送到联盟大厅。
最后,会长拨开人群,笑吟吟地打趣我受欢迎。她相当官方地询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送给大家的话。
我在各种谈话里说得口干舌燥,心力憔悴。成长顾问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工作。这五年,我潜意识深处最想要回避的欲望——好为人师的欲望,得到了超负荷的满足。还要我继续扮演智者、预言家、远见者的角色,也太难为情了。
“你们这几年听我的说教还没听腻吗?”我无可奈何摇头,“我都说腻了。”
所有人都颇为捧场地哄笑起来。
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我被目送着走出这个断断续续工作了快二十三年的地方。
初春的傍晚还带着股湿冷气。气和绿色的芽一起从泥土深处翻上来,仔细嗅,还有清香味。我走出菜市场时,这味尤其强烈。
提着满满当当两大袋的鸡鸭鱼肉,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上次退休时的情境。
那时都是十几年前了,我才办好手续,就被治安局喊走,接着还被莫亚蒂奴役,拖着捡来的板车,把他拖回家。
说到莫亚蒂,距离我上次见到他,过去十年了。这些年,他和我来往得很少,信件寄得很少,地址多变,感觉比以前还颠沛。我发信息,他也不怎么回复。只是偶尔在某个季节结束时给我发个‘、、’过来,表示还活着。
不挂念他是假话。但挂念也没用,他要是不愿意,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他。只能用‘好歹他还活着,说不定在过他想要的生活’这种想法来宽慰自己。
袋子里新添的玻璃调味罐撞得乒乓作响,我操了近路,小心地走下一段漫长的楼梯。先迈一只脚探台阶,探实了,再走下一步。两条腿落到地上,站稳了,再走下一步。以前两分钟走完的路,现在没个十分钟下不来。
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无障碍通行也有。但我总觉得我的腿脚挺麻利,没必要使上那玩意儿,还是留给别人更好。我这想法是不是也算不服老的一种?
正当我这一茬那一茬,乱七八糟地想着,下一个拐角处,柏砚出现在我面前。
他靠着墙,目光一直望向道路的尽头,似乎等候我多时。我刚瞅向他,他的眼睛便和我撞个正着。
柏砚少见地换下了工作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蓝灰条纹毛衣,和黑色的休闲裤。白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他又苍老了,眼睛也开始出现浑浊,逐渐有了一个老人的样子。自上次陪他从幼儿公寓回来,他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许多。
“怎么在这儿?”我惊喜地朝柏砚挥挥手。
柏砚上前接过一个我手里的袋子,他本来想拿两个的,但被我拒绝了,“你可不再年轻了,已经是和我差不多的老头子了,”我调侃,“你一个,我一个,正好。”
他眨眨眼,露出了好像是这样没错的表情。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天。他向我解释原因,“我也退休了。”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庆祝。”
“你不是下周吗?”我惊讶。
柏砚点头,说原本是这个时间没错,“但我都处理好了。就提前退休了。”没等我发问,柏砚又接着解释,“不提前的话,就没有办法只和你庆祝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柏砚退休还真是件大事,他的退休等同于退役,会牵扯基地和军方两边。到时候表彰会是逃不了的,而想要避免其他内部大大小小的宴会,唯一的途径也只有悄悄提前溜走。
既然如此,那是该好好庆祝才对。至少得下个馆子,大吃一顿。
我提着菜,又觉得浪费——这些菜水灵灵的,肉都是现切的。我本来就是指着这口鲜买的。我想了想,问柏砚,“要不咱们先在我家里小小庆祝一下?下次咱们再去餐厅大大庆祝?你看怎么样。”
柏砚在这方面不讲究,他随意地点头,并无异议。可能庆祝对他来说不在于吃什么,在哪儿吃,而是和谁一起。这么说来,我还挺荣幸。
决定好了今晚晚饭的着落,我们两个刚从工作里解脱的人,开始了那个最经典的问题——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柏砚问我。
“为别人提供帮助?”
柏砚偏头,注视我,他有点儿无奈,“我是说你自己。”
我犯难了。我真的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做了,想见的人也都见了,想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了。就算是现在死掉的话,也没有遗憾。
我笑了笑,遵从这个想法回答他,“等死。”
柏砚瞬间变成了严肃的面无表情!
他顿住了,原本很轻的注视忽然变得凝重。他绿色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精神状态。
“开玩笑的——”我摆摆手,企图把他脸上的肃穆给扫走,“真是的,你还是这么没有幽默天赋。”
柏砚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有时候会因为过于担忧我,慎重地分析我的一词一句。连语气都不放过。虽然对被这么重视深感欣幸,但有时我也会哭笑不得。
于是,为了让柏砚宽心,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其实我也纠结过这件事。该怎么在这个新阶段,过得更有意义呢?应该找到新的什么目标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其实想过很多次,但都无果。
直到有一天——我也记不到是哪一天了,就是最近的一天吧,我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纠结这个问题?好像一定要有一个有价值的目标指导我的生活。
“过去很多年以来,我确实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探索自己的价值,寻找我想要的理念,然后付诸行动。”我说。
柏砚半垂着眼,认真地倾听。我们走在通往养老小屋的石头路上,石头路应当是才被清理了苔藓,走起来不会打滑。一大块一大块平瘪的石头缝隙里,挤满了细密的小草。路两边今年载了排杏花树,枝头的白花开得正好。
我真的还想要和年轻时一样的生活吗?
在将近一年的时光中,我不断问自己。起先,我还自欺欺人地想,我当然应该这样生活。毕竟不寻求价值,貌似就是在虚度光阴。可每每我想要就此盖棺定论,我直觉的和心里的不舒服,便和石头缝隙的草一样,不断冒出头。
真实的答案不言而喻。是否定的。
“可是我不想要那样了。”我想柏砚坦白我的想法,“尽管它很好,但我更想换个方式。我想没有目的地思考,毫无规划地做事,全凭喜好地游戏。我想吃很多美味的食物,睡很多酣甜的懒觉……”
过去我时常嚷嚷着要做个废物老人,但说这话的我,与听这话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是玩笑。可是如今,我竟真的觉得这是我想做的事。
“我想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体验生命的存在——”说到这儿,我看着柏砚,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理解我的这种完全懈怠下来的决定,柏砚一定明白,“就像我十九岁之前那样,”我询问柏砚,“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吗?”
柏砚的神色缓和了很多。他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笃定地颔首,“记得。”
我笑着摇头,“但是我不记得了。”
关于十九岁之前的我的记忆,是片段的、零碎的,偶尔有些美好瞬间。是曾被我刻意遗忘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羞于面对那时的自己。尤其在二十出头性格大变时期的我,这个我激烈地憎恨着曾经的我,认为他懵懂、愚笨,只知道依赖他人,身负所有他嫌恶的品质。于此,那个年轻的我用伤害身体的方式不断尝试剥离曾经的我,如同剥离一个死胎。
而如今,我再次审视,已然不再憎恨,也没了厌恶。我对十九岁以前的我,还生出了向往。他是什么都没有遇到的姜冻冬,自由地生长、受伤,接着原谅。他内心里最本真的愿望不过是游玩这个世界,到处冒险,无所顾忌,充满孩子气。
长篇大论地和柏砚说完我的想法,我叹出口气,“我啰啰嗦嗦又说了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我苦笑着摸摸鼻子,深感我絮絮叨叨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你呢?你退休后准备做什么?”
柏砚比我言简意赅多了。“不啰嗦,”他说,“我想好好地体验现在。”
他说着,伸出手,落到我的肩膀上,抓走了什么东西。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他朝我摊开,手心里是两朵纯白透着粉的杏花,在微风里花瓣微蜷。
“就像现在。”柏砚说。
我不禁感叹道,“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