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飞船向右倾斜,穿过白色的云层,山峰正从落地眩窗上依次滑过,错落有致,像在五线谱里跳动的音符。
我把眼罩收起来,飞船向上浮起,距离拉远,音符变成了乐曲里的小点,山川河流缓缓在脚下铺开。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黑色的山脉和雪白的沙石土地格格不入,仿佛大地结的痂。
柏砚把果汁递给我,我注意到他腿上翻到一半的书,担忧地询问,“你没有休息?”
他摇摇头,说不困。
昨晚我和柏砚都没睡着。
我是一想到蹭了柏砚的福利指标,整趟行程直接来了个大升级,就激动兴奋地睡不着。他是半夜做梦惊醒,再没了睡意。
于是,我俩干脆通宵看电影。影片是从裴可之留下的几大筐里选的,挑挑拣拣,看了张标着爆笑的。
片子好笑是挺好笑的,我笑了一晚上,从沙发笑跌在地毯,又丝滑地笑趴在桌子上,把桌子当泳池手脚胡乱扑腾,假装自己在蛙泳。柏砚举着爆米花和可乐举了一晚上,从沙发举到地毯,再到盘腿坐在桌子下面,偶尔伸手递出我的零食,任由我抓着吸管一通乱吸。
最后电影看完了,我和柏砚又吃了顿烧烤。
其实很久以前,我和柏砚都才十五六岁——每次看完电影,我俩必然大吵一架。
柏砚和我看电影的思路截然不同。他不理解故事里暧昧模糊的态度与表达,总是充满了为什么和是否合理的问题;而我完全是感觉动物,只要基本逻辑没有问题,我更在意故事的感染力。他拷问似的审判让我感觉浪漫全无,我情绪化的表达令他认为毫无逻辑。
更不合拍的是,柏砚看不顺眼我喜欢满地乱爬的毛病;我不习惯柏砚看啥都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有惊讶,’柏砚面无表情地纠正,‘很惊讶。’
我不信,‘真的吗?’
‘真的。’柏砚点着头说,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柏砚想了想,用我的方式形容他的惊讶,‘惊讶得本来想要放屁,但是都忘了。’
没想到光天化日下,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屁话,‘噫,好恶心。’我忍不住嫌弃道。
‘这没什么恶心的,冬冬,人在惊讶和愤怒的时候,肛门是会收缩的。’柏砚喝了口手边的草莓牛奶,神情平静深远,‘如果在很严肃的场合,你憋不住想要放屁的话,可以告诉我。’
‘哈?’我疑惑不解,‘告诉你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吓一吓你。’柏砚理所当然地说。
刹那间,我居然不知道是应该给他一拳,还是谢谢他的未雨绸缪,‘……’
每次吵完架,我都发誓,再也不和柏砚看电影了。后来进入军校,我和柏砚也的确再没机会一起去影院。这么多年过去,我和柏砚早过了吵吵嚷嚷的年龄。当电影终了,我们也不再是还会沉浸在故事里,没完没了谈个不停的小孩了。
飞船平稳地前进,耳边传来隔座的惊呼声,我和柏砚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是最高的火山出现了。为了满足优先舱客人的好奇心,机长压低了高度,和流云一起,绕着火山口环行。
偌大的山口是口黑漆漆的洞,风呼啸地灌进去,又猛烈地冲出来,滚滚的云萦绕在四周,岩浆在深处颤动。
这正是我和柏砚此行的目的地。我们将待在这颗星球,等待这座名为喜马拉雅的古火山喷发。
“上次和你一起庆祝我的生日还是在十八岁。”我转过头,问柏砚,“你还记得你当时给了我个什么吗?”
柏砚颔首,“记得。”
我一下笑了,“也只有你能做出这种事了。”
那时,我和柏砚都还是见习下士,总被部门外派。我被遣派到最北地执行任务,整片星系就这儿没下雪。
我大失所望。原本播报整个星系全域会大范围降雪,不成想我恰恰便位于没有雪落下来的极地。晚上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望着一滴雨都没有的窗外,没忍住,发了牢骚,和柏砚通讯时抱怨说要是我没有调到爆炸系就好了,这样我不仅能过生日,还是和他一起。
柏砚安静地等我瞎逼逼一通发泄。末了,他回答我说,‘没关系,我给你抓了个。’
‘抓了个?’我不明所以,‘你抓了个什么?’
柏砚言简意赅,不想多解释,‘见面你就知道了。’
整个十八岁的冬天,我都在疑惑他到底给我抓了个啥玩意儿,但苦于任务出了以外,属于自己的生活几近于无,哪怕是睡眠都在惨遭剥夺的边缘,我再没找到能和柏砚通讯的闲暇。
直到去下一个外派基地,我才找到机会和柏砚碰面。我们约在中转站20号入口等他,这将是上半年是我们唯一的见面,下一次或许是夏季长假。人来人往,黑色的站台上,灯光惨白,车辆鲜红,同行的伙伴依次离开,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时刻表,焦灼地注视着转动的时针,时间即将耗尽。就在我不得不立马动身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回头,便看见柏砚。
柏砚浑身湿透了,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黑色的短发拧成一条条的绳,黏在他的脸颊上。显然,他遇到了意外,但我和他的军行车都将在两分钟后启程,留给我们的五十秒让我和他都无心去讨论迟到的原因。
柏砚干脆利落地脱下行军包,哗啦一下拉开最里层的隔间,手唰地伸进去又立马弹出来,比过年杀猪时掏猪心还迅速。他从行军包里给我拿出来了一个圆形的白色坨子,递给我说,‘快化了。’
尽管用了好几层恒温绷带缠绕,但我依旧清晰地感知到了它的冰冷。我拿着,完全不知道这是个啥。然而,来不及问柏砚了,‘好!我走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朝和他截然不同的方向狂奔。他也如此,将包甩在肩上后,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万幸,我和他都赶上了车,没有被记缺席的处分。等我坐在位置上,匀了气,我便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柏砚给的坨子到底是什么。我左手举着它,右手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一个圆形的、布满尖刺的、晶莹剔透的冰体,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起先还不敢确认,端详半晌,上嘴啃了一口,才明确这是一块形状怪优美的冰雹。
「生日快乐,冬冬。」
终端闪了闪,柏砚的信息发了过来。
我哭笑不得地明白,原来柏砚说的‘给我抓了个’,是指给我抓了个冰雹。
当时我对柏砚送我冰雹只是感到惊讶和好笑。现在回首,一切都倍感美好。不论是柏砚精心挑选了块最漂亮的冰雹,为了送到我的手上,将这块初雪的结晶保存了一个冬天;还是在车站上短暂匆忙到连对话都无法完成的见面,都很美好。
“可惜当时储物空间不能制冷。”唯一的遗憾是当时任务紧急,我手忙脚乱,无暇顾及,只能任由这个冰雹变成一捧冰水。
柏砚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他想的很清楚,将它放到我手心的瞬间,这块冰雹的使命便完成了。“冰本来就是要化的。”他说。
“十八岁……”我感叹道,“五十年前了啊,一想到上次和你一起过生日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儿,又点儿奇妙。”
但柏砚摇了摇头,“上一次不是在十八岁。”
姜冻冬没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什么不是在十八岁?”
柏砚垂下眼,他向下望去,目光穿过透明模式的飞船,直达乌黑的土地。礁石大地皲裂出细密的缝,纵横交错,细看还能瞧见缝痕中鲜红的岩浆,如同大地的血管。
柏砚说,“上一次在初雪的时候和你见面,不是十八岁。”
可姜冻冬仍旧迷茫地看着他。
柏砚顿了顿,只能说出确切的时间点,“是三十五岁,”他轻轻地说,“柏莱出生的第一年。”
那年的初雪推迟了一周。
柏砚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恢复,但不成体系。他在两种身份里挣扎,既觉得这份记忆虚假,与他并不相配,又丧失了对如今生活的归属感。
旧日时光闪烁着,柏砚知道应该做出取舍。这道选择题再简单不过,两个选项,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现在式,让五岁的他来,他都知道该选哪个。
三十五岁的柏砚花了126天说服自己照常生活,维系婚姻,按部就班。不过是段早已结束的回忆,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他如此坚信。
可是,在第127天的夜晚,柏砚取下了挂在门口的大衣,独自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沿着堤坝一直走,走到车站,搭乘一辆A437列车。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更不知道在不明白目的地的情况下,他为何走得如此笃定,好像在他无知觉时,大脑已经不知多少次规划了这条路线。
这是柏砚人生中少有的混沌时刻。他仿若又回到了柔弱无助的幼年,他是两个家庭的私生子,是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他不知道他来自哪儿,又去向哪儿,不知道他这趟行程的终点,也不知道他的行走究竟是为了抵达终点还是别的什么。
柏砚行走在无人的旷野,全凭借本能行事。直到拐弯处,他没有站稳,从一个土坡摔下,猛烈的坠落感令他落回大地。他如梦初醒,他回想这一路的线路,才发现他居然在去前任新家的路上。
谁是他的前任?
柏砚茫然地问。
许久后,他给出了答案,是一个叫姜冻冬的omega。
他应该立马掉头,原路返回。坐在土里的柏砚试图给自己下达指令。下一秒,他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站起,人烟稀少的草甸地上,只有柏砚、姜冻冬,和裴可之。这是姜冻冬和裴可之住宅区的后花园,搬来的第一天,就成为了他们俩的散步场所。
三个人面面相觑。柏砚盯着姜冻冬。姜冻冬惊讶地望向柏砚。对象和前任四目相对,旁边的裴可之还是保持着好脾气的笑眯眯样子,他看了看柏砚,又低下头,注视着姜冻冬。
即便他们之间相距甚远,一方在中间,一方在尽头,但柏砚清晰地看见了姜冻冬。三十五岁的姜冻冬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裹在厚厚的围巾下,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他似乎很诧异,分不清是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柏砚,还是没想过会见到从泥里滚了圈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柏砚。
细密的草淹没到人的膝盖,柏砚明白了一切。
‘冬冬。’呢喃声从喉咙中溢出来,像是确定终于见到了三年以来再没见面的人,柏砚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做出了选择,‘冬冬——’
‘冬冬!’
柏砚听见自己的大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用这么大的嗓音说话。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白色的雪倏地落了下来。
“说的也是。”
姜冻冬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
“也快三十四年啰,我都记不太清了,”姜冻冬掰着指头数了数,他努力回想了一番,随后不确定地问柏砚,“我们那次见面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柏砚回答,“就是见了面。”
是的,姜冻冬三十五岁的生日上,他们见面了,仅此而已。柏砚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初雪难得下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