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子缘搬离我的隔壁后,对我的影响不仅是失去了一个周末限定款厨子,更是需要我去社区重新办理高龄独居老人的手续。
小缘在我隔壁买了个房,每周回来一趟,我便顺理成章地把监护人身份挂在他那儿。现在他搬走了,我必须得去趟社区。
高龄独居老人这个身份非常麻烦。
除了每周都要去社区报平安外,出于安全的考虑,连外出都会被限制。假如我被确定了这个身份,今后去前线基地探望柏莱和那附近做手工的柏砚——我是想都别想。
我当然知道这个规定是好的,是对老年人的关怀,但就和那个‘十八岁以下没有抚养人的孩子,都需要送到抚养中心统一照顾。’条例一样,总不适用于所有人。
“我有仨前夫!还抚养过孩子,咋可能没人管我!”
在社区的办公室里,我据理力争。
年轻的工作人员无奈地摇头,“你也说了,现在已经是前夫了,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更不可能构成监护关系。”
我大言不惭,“有婚姻事实。”我说,“所以也有监护事实。”
工作人员被我的话噎了下,他不由地朝我竖起大拇指,“牛,”他慨叹道,“还真是老当益壮。”
凭空捏造这些莫须有的事,我顿时也臊红了脸。
唉,真是非常没用的仨个前夫!关键时刻,一个都不顶用。我恬不知耻地迁怒。
我决定回去就先捶几下柏砚送我的棉花坨子,再啪啪啪狠狠地拍一下裴可之的罐子,至于小缘——小缘就算了,小缘帮我挺多的了。人孩子自己也不容易。
“我的养子总能当我的监护人了吧?”我又问。
我扒拉扒拉脑海里对监护人制度仅存的记忆,隐约记得有亲子关系的话,是可以无条件成为监护人的。
“按理说是可以,我看看。”工作人员点着面板,他的眼睛上下翻找着,寻找我和我养子的信息。
如今柏莱的大部分信息都做了保密处理,但最基本的还是能查得到。不一会儿,工作人员遗憾地告知我,“但你的养子和你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没有住在你的附近,”“这样监护关系也没法成立。”
监护人这条路算是彻底走不通了。
我仰天长叹,“我这身体真的老好了!”我把我特意去做的体检报告给工作人员看,“我连啃仨馒头都不带呛的!”
然而,工作人员看也不看,直接把我手里的报告推了回去。他摇摇头,“但明天和意外谁先来,咱们都说不准是不?”他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尝试说服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确立这个身份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
他念叨着,我却一句话都不想听。
这还不是啥坏事?
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坏事!
想到今后连远门都不能出——亏我还准备今年夏天去听老歌演唱会,我就很想当场飙泪。可又想到我这么老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心和屁股一样凉。
我打开终端,纠结着要不要联系陈丹——我这位亲爱的、尊贵的特权阶级朋友,麻烦他帮我解决。
但我看着终端上他的名字和头像,终究还是没点下去,这么琐碎的小事都劳烦他,实在太不应该了。
或者有没有什么别的什么人能帮我?
我划拉着通讯录,其实能帮我处理这件小事的人非常、非常多。但我都不想联系。我总觉得这是在索要曾经人情的报酬。我实在拉不下脸开口,或者说,我一想到要这么干,就倍感煎熬,甚至产生了人格受损的羞耻。
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我这种羞耻是怎么回事。我有时挺没脸没皮的,可有时又对麻烦别人产生强烈的恐惧。
就在我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位beta女性工作人员敲了敲门,拿着本文件夹走了进来。
这位工作人员应该是局长的职称,胸前的徽章上比我对面的工作人员要多五六个。她的年纪也大许多,头发有一半都是花白的。
两位工作人员小声地交流着什么,我听不清,但我总觉得那个beta工作人员格外眼熟。
终于,在她转身离开前,我认出了她,“你、你是民政局的那个局长!”
她看向我,眼睛也瞪大了,她指着我,同样不可置信地喊道,“你、你是在我这儿结过三次婚的姜先生!”
一旁的工作人员似乎没料到我还有这层关系,也吃惊地来回巡视我和她。
这是什么天大的缘分!
这时,我的羞耻忽然没了,却而代之的是没脸没皮。
我哭丧着脸和她讲述了目前我的处境,“能不能给我开个后门,”我双手合十,无比诚恳地恳求她,“我让我的养子、侄儿结婚都找你。”
为了能混过过关,我不惜夸下海口,“我的养子和侄儿可行了!”我大手一挥,当即决定了柏莱和姚乐成的牺牲,“他们都和我说要结七八次婚!”
她同样衰老下去的面庞,浮现出似曾相识的动容,目光甚至都有了几分对人才的慈爱,像极了看我第三次结婚的样子。
可她叹了口气,“姜先生,我很想帮你,”她指了指胸口代表职称的徽章,“但我现在已经收手了。我都不在民政局当局长了。”
我再次垂头丧气下来。
大概是对我的怜悯,局长并没离开,她返回到工作人员旁边,指着面板上的信息,和他说了几句。
我以为彻底没戏的时候,局长忽然抬起头,喊向我,“姜先生,其实不被认证为高龄独居老人还有一种办法,”她笑眯眯地说,“只要名下的可视资产足够多就没问题。”
“但几乎没人能达到这个‘足够多’,因此只有由局长申请,才能开启审查程序。”她向我解释。
我赶忙追问,“那足够多是多少?”
局长将面板转了个方向,让面板呈现的内容对着我,一条又一条密密麻麻的清算项目和资产估值填满了所有空间,我恍惚地看着局长的手向下滑动,越来越多的字符出现,我的目光甚至都没有落脚点。
“像姜先生你名下的可视资产这么多。”局长说。
“这是我的?”我摇着脑袋,我虽然不太管钱,但我很清楚,除了积蓄外,我没别的任何资产,“我没有这么多,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局长没说话,只是把面板递给我。
她也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可视资产。”
我戴上老花镜,接过面板,再三确认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琳琅满目、数字夸张的资产全都来自裴可之。我逐一点看那些条目,看它们转到我名下的时间。
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些资产都是裴可之在离世前,转到我的名下的,全都是属于他的个人所有资产。其中所产生的利息会直接打进我常用的账号里。
难怪有几次我结账时,明明记得余额不充足,要换个账户支付。可没等我操作,对面的收款机就跳出‘扣款成功’四个大字。
我将此视为记忆力不好带来的幸运事件,带着捡到自己便宜的心,高高兴兴地提着购物袋回家。我竟从没怀疑过。
裴可之应该是知道我不会接受。因此,他在有次闲聊时,故意向我透露,他的财产都会交给了一个基金会打理他知道我在这之后便不会追问。他隐瞒了。交给基金会打理的仅是他继承的家族财富。
裴可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捧着面板上的资产清算,哭笑不得。
不论如何,我猜他这么做的重要原因之一,肯定是带有恶作剧地想让我去猜,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吧,裴可之,我等会回去绝对不拍你的罐子了。
我心想,今天赏你吃牛肉炖土豆。因为我想吃。
猛然成为了超级大富豪,我成功摆脱了被认证成高龄独居老人的烦恼。眼下最迫切的需要,也变成了针对这些巨额财产的配置。
“我现在有两笔养老金,请取消一笔吧,”我对工作人员说,“其他补助、福利和荣誉金也都给我取消吧。”
留下的那一笔是直接转给莫亚蒂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使用,但有总比没有好——不知道裴可之把他的资产转给我时,是不是也有这个想法?
工作人员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身体向后仰倒。
他请我重复了三次。直到旁边的局长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下属的头,替他接过了我的话。
“姜先生,你确定吗?”局长问我我点头,非常确定,“我不需要这些钱,它应该流到更需要的人手里。”
局长忽然坐到我跟前,她双手拢成三角形,搭在下巴处。她盯着我,久久不语。
盯得我有些不自在时,她深沉地开口。“以前我就知道您不简单,我在民政局的几十年里,也只遇见您初心不改,砥砺前行,连连结三次婚。”
“真是太让人感动了,”说着,局长竟潸然泪下,“您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以您的婚姻,造福了整个社会的结婚率!”
局长果真到哪儿都是局长。
我的脚趾扣地,时隔多年,那种不管怎么样,想要立马消失,哪怕吊死也好的欲望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绝望地发出呐喊,“倒也没这么夸张吧……”
局长一抹眼泪,郑重其事地拍打我的肩膀,慷慨激昂地说,“您果真是共产主义战士!”
旁边的工作人员明显是想要进步,跟在后面溜须拍马,“太有个性了!局长说得太对了!太有道理了!”工作人员鼓掌鼓得跟海豹似的,“这就是摇滚!这就是朋克!”
我,“……”好想死。
解决好了这些手续问题,我总算能心无旁骛地出门游玩。再也不用担心在检票时被拦下来,询问监护人之类的事了。
今年夏天,我八十二。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总觉得自己也没几个年头能活了。
可能如今就是我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得等我濒临死亡,回望现在的时候才能回答。
但不管我还有好几年能活,我都打定了主意要出门溜达。
以前我出门总是要一个目的,要么是走亲访友,要么是参加什么活动,或者受谁邀请。这次不同,我给我的游玩添加了很多偶然性,我,随意地买了张车票就出门了。上了车,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这趟车把我带到了一颗垃圾星球。
没什么景点,也没有观光的项目,这儿四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垃圾。一些孩子坐在垃圾堆上遥望远方。我加入了当地的一个环保组织,和他们一起捡垃圾。捡了一个多月,负责人实在害怕我身体出问题,把我劝走了。
等我出现在和白瑞德约好的老歌演唱会上时,我身上都还带着股垃圾发酵后的酸味。
一见面,白瑞德就通过扇闻法,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就是老人味吗?”做了冻龄手术的他,如今依旧是十几岁时青春靓丽的模样。
我看着他猛地大吸几口,“还挺新奇。”他点评道。
“你也不用为了显示不嫌弃我这样子啦……”我无奈地和他拉开距离,解释说,“我捡垃圾去了,这应该是垃圾的味道。”
“什么!”白瑞德脸色大变,他这么爱洁的人根本忍受不了。他再也不装了,抱着旁边的垃圾桶干呕,“呕呕呕——”
最终,我身上的味道在我扔掉所有衣服,换上新衣好才成功消失。
和白瑞德一起看演唱会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事。
因为没人知道白瑞德在最嗨的时候会做出什么。
正因如此,一辈子是个体面人的伊芙才会把我推出来。
譬如现在,白瑞德就被演唱会热血发氛围感染,直接脱下了内衣,甩在手里当荧光棒用。当主唱唱到最动情的地方,白瑞德直接跳在半空中劈了个叉。
“爽——!!”白瑞德大喝一声,简直力拔山河气盖世,连舞台的乐队都被吓得顿了顿。
他手上的内衣啪落下来。两个圆鼓鼓罩子盖在我的脸上,而舞台的观众灯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大屏播放着发疯乱舞的白瑞德和旁边看不见世界的我。
此刻,他是女王,我是咸蛋超人。
这场老歌演唱会放到最后,白瑞德直接窜到舞台抢走麦克风,表演才艺,激情喊麦。主唱也很大度,不但让出位置,还对白瑞德女王五体投地,高呼“你是我的神。”
大家都很疯,我也很开心。……希望不会有人认出我。内衣都挂我脸上的,怎么说也挡住我大半张脸了吧?肯定不会有人认出我的吧?一定是这样的吧!哈哈。
结束快乐的演唱会之旅,我和白瑞德赶往琉的婚礼。
琉,我的好朋友,一个精通机械,但总是便秘,曾经凭借一颗划时代痔疮被肛肠科医生熟知的老宅男。
他的大半生都在马桶上度过,现在,他终于想通一切,决定和马桶结婚了。
这场婚礼只有我们几个最熟悉的人出席,新人是琉和马桶,证婚人是我,主持是伊芙,白瑞德是伴郎,三道是伴娘。
地点是在精神疗养院附近最好的酒店,我们几个人凑钱包下了整个大厅,还请专业团队布置了现场。由伊芙和白瑞德负责从疗养院偷走琉,我和三道则想办法搞个和琉朝思暮想的老婆一样的马桶。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直接一个闪电飘逸,顺利和三道接应翻墙出来的伊芙、白瑞德和琉。
“他们要追上来了!”琉像个孩子一样紧张地大喊。
我猛踩油门,倏地往前冲去,把可怜的医护人员甩到后面。等这对旷世奇恋的新人结束了婚礼,我们再回来道歉吧。我歉疚地想到。
但此刻,歉疚和对给他人带来麻烦的担忧都甩到一边儿吧。风呼呼地从车窗卷进来,我们几个老东西花白的头发和大笑声一起颤动。
很久以前,我们——还有更多人,我们经常这样疾驰,发笑,怀揣着逃离宿命的畅快。
婚礼如期举行,琉换下了病服,穿上了白瑞德给他挑的白色西装。我站在满脸通红的他和洁白无瑕,带了个头纱的马桶中间,念诵着手里的证婚词。
最后,等双方交换完戒指,我维持庄严的表情,问了一个我们几人都想知道的问题,“琉,你以后还会拉你老婆嘴里吗?”
要是不拉的话,今后可麻烦了,只能蹲蹲坑了。
琉掩面否认,“不是。”
“不拉这儿?”我追问他,“那你拉哪儿?”
谁知道,琉直接捧着脸,娇羞一笑,“不是老婆啦!”他说,“是老公~”
说完他还忸怩一下,“哎呀,好害羞哦!”
谁能想到呢?以前在我们这群人里,公认的最聪明的琉,在衰老后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
我看着琉吃饭,他穿着白色的西装,吃到一半,咬着筷子,盯着玻璃桌上细小的裂痕,又神游不知道哪儿去了。
现在琉很多事情都不大能理解了,连文字都辨认不出来了。医生说,也许不久之后,他忘记熟悉的人,比如我们,会忘记吃饭,忘记穿衣服,最后忘记他自己。
回疗养院的路上,我特意兜了最远的路。我在精神疗养院住了好几年,知道哪儿的风景最好。我带他们去附近的海滩吹风,琉很开心,扒在窗子看海,拍着手笑。
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硬生生地被我开了俩小时。
但一切总有结束的时候。
哪怕白瑞德不甘心地说,“就要回去了吗?能不能别回去了?”
“不回去接受治疗的话,琉会更痛苦。”三道说。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了。
坐在中间的琉什么也不说。他仰着脸,摇头晃脑地打量着车子天窗上的枝繁叶茂的树冠和细细碎碎的天空。
送琉回到他的病房,我们几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迷。
和医生道完歉,不得不向他告别时,坐在病床上的琉忽然喊住了我们。他清晰地喊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好像从来没有患上什么阿尔兹海默症。
我和其他几个人惊讶地回头看向他,琉的眼睛一片清明,和以前他坐在马桶上一边便秘,一边处理飞船障碍时一模一样。在他的眼里,我看见我们几个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激动和惊喜。
“医生!”伊芙也激动了起来,他抓住医生的手,指着琉,急切地想说什么。
而下一秒,琉对我们挥挥手,“我走了,回见!”他如此告别。
和我的朋友们分别,我开始第二次瞎摸买车票。
这趟车把我带到了一颗荒废的无主星球。
这里灌木丛生,只有到我大腿的草木,没有别的任何高大植被,地势也平坦得可怕,没有洞穴,没有丘陵,人站在上面,就是最高的标杆。
我在这儿上演了场荒野求生。每天靠狩猎野鸡野兔生活,我还发现了地下水。
不过在我选择挖掘地下水的土地,似乎有着被处理过的痕迹,倒是方便了我很多,不需要再费劲儿地大洞。我也没多想,只当是可能有别的什么人也来过这儿。
但很快,我就发现,来这儿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裴可之。
发现这一点纯属意外——在一天,我清扫能躺下的地面空间时,拨开厚密的草和跳到我手指上的蝈蝈,深褐的土地出现在眼前。
那上面,被人极其深入地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无限’符号。这是裴可之的习惯,他每到一个可能出现,但没有寻找到Ouroboros的地方,就会留下这个标刻。
也只有裴可之会标刻这种东西。
我再往下拨,又露出一排再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淡得只剩下轮廓的字:
「到此一游——姜冻冬留」
毫无疑问这也是裴可之留下的。他当时留下这个,只是为了拍个照发给我看,以此来恶作剧般地败坏我的名声。
‘啧啧啧,真是好没素质的姜冻冬!’我到现在都还能记起他可恶的嘴脸。
我忽然很想笑,我从没想他在去世后的这么多年,依旧会给我生活留下的彩蛋。这些彩蛋时不时蹦到我面前,“嘭——”地炸开,飘出漂亮的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