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丹泡温泉的最大收获,莫过于我用温泉水煮好的五大篮鸡蛋。
酒店经理没有骗我们,用火山下的热水煮出的鸡蛋的确更加美味,不仅蛋白蛋黄更娇嫩水润,在滋味上也带着淡淡的咸味。我送了陈丹一篮,自己吃了一篮,剩下的三篮都做成了蛋黄酱,打算日后做三明治用。
“下次有空了,我就把沈芸云领过来,”临走前,陈丹和我确认了一遍,“我会提前半个月告诉你。”
“行,”我无所谓地点头。“你随时来都行,反正我一直在这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就揣着手,掉头离开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来得相当直接迅速,走得也相当干脆利落。
我坐在门口,看着他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院子中的梧桐树树叶黄完了,两罐梧桐果酱也都见底,我给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套了件粉色的袄子布,担心天气转凉,它给冻着了。
没事做,我就在家里溜达了两圈,扫扫地,抹抹柜子,顺带和家政机器人唠唠嗑。洗了澡,正要被子一盖,眼睛一闭,倒头大睡时,我的心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强烈的口腹之欲。
好想吃鲑鱼!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想吃鲑鱼的什么,似乎是它软绵又有韧性的口感,以及沾上青芥后的辛辣与海水的味道。
裴可之说我的这种食欲和情欲一样,都是兽性带来的季节性欲望。动物到了秋天都会想要储存能量,潜意识地渴望优质蛋白与优质脂肪。
好吧,兽性就兽性吧。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一种欲求,我觉得也不是啥坏事。
我十几岁时对人生的规划就是春天发情,夏天躺平,秋天贪嘴,冬天嗜睡,其余时间都用来阅读、幻想、发呆、冒险,和研究吃苹果噎住时究竟能不能见到小羊肖恩。这样如此往复,想想都是没有烦恼的一生。
现在想来,我似乎也都做到了。
当我这么告诉我裴可之时,终端另一头的他笑了,“你原来对自己的人生规划这么简单吗?”
想吃鲑鱼想吃得睡不着的我,左思右想,最终选择骚扰远在原始星球当野人的裴可之。顺带的,我也想问他到底啥时候来,我还等着吃他做的柿叶鲑鱼饭团。
“对,就是这么简单。”我说,“我七八岁的梦想要远大很多。那个时候我想当星际海盗,看到什么漂亮就抢什么。”
六十多年前,战争尚未开始,人类对十维宇宙和其它星系保持着持续的热枕与好奇,探险队层出不穷,冒险家这个高危职业仍在蓬勃发展,而星际海盗,即是指有抢夺行为的冒险家,我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裴可之问。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圈滚,才回忆出个大概,“记不清了。好像是当时很喜欢一个电影明星,但是他结婚了,我想把他抢回来当老婆。”
裴可之感慨,“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枭雄之姿。”
“哪有啦!”我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害羞道,“没有这么厉害的嘛。”
“这么说,你小时候还是有同性恋倾向的。”裴可之说,带着一种学术探讨的态度。
“也不算吧?”我说,我感觉我小时候并无这些想法,也无意去给自己贴上标签,“我小时候只是喜欢什么,就要去占有什么。”
裴可之追问,“跟现在的你完全相反呢。是什么改变了你?你现在的性格底色里完全没有这一点。”
似乎是曾经互为医患的关系,我和裴可之的聊天总会无意识地转向对自我的剖析和倾诉,不过我不排斥在他面前拆分自己就是了。
我仔细回想我的童年,去探究那些年轻时我不愿正视或承认的情感以及影响,“也许是我父母的死亡吧。他们的突然离世让我意识到人在宇宙面前是渺小无力的。”我答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占有、控制呢?生命和爱都应该自由地流淌。”
“死亡啊……”我听见裴可之叹了口气,“的确会是一个撼动人的经历。”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蟋蟀的簌簌声和青蛙的呱呱声。
裴可之正在南边环道的一颗原始星球上,这颗星球全年日照充值,地表河流众多,雨林密布,毒虫和猛兽无处不在,每天傍晚都会笼罩着纯白的瘴气。他向我承诺会搭上三天后途径这颗星球的公共飞船,并且会在一个星期内出现在我的眼前。
“即便我知道,你想见我只是为了吃我做的饭,”裴可之说,“但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从床上坐起身,美滋滋地在日历上勾画出最早能吃到柿叶鲑鱼饭团的日子——真好,要是裴可之以最快速度,三天后到了我家里,那我在这周日就能吃到!
裴可之的笑音从终端传来时,化为了细细密密的震颤。
他来这种环境严酷的星球当然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寻找一种蛇。一种通体漆黑,顶有金环的蛇。
传说这样的蛇是圣人的守护者,只要找到它,便能见到圣人。这个蛇没有任何图像,和被报道的踪迹,只有剪短的描述与Ouroboros的称呼。但自我认识裴可之起,他便在寻找它。
裴可之对此解释是他想要明白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蛇。
“那你呢?你小时想做什么?”我问他。
“你知道的,我的那个家庭——”裴可之拖长了声音,“我那个时候还活在父母的规划里面。他们想要我成为人神。”
裴可之出身于一个极古老又极古怪的贵族家族,裴家。
往上追溯,裴家比谢家和我的老师卡玛佐兹家还久远。尽管如此,裴家族世代都隐居于世袭的偏僻星球上,从不参与任何权力活动,依靠家族的香水产业和领地上的几颗小星球的税收积累财富。裴家的兴趣,而是在‘成为神’这件事上。
在人类文明发展了千万年,终于升高到与曾经的造物主平起平坐的维度后;在人类已然揭开了曾被旧人类称为信仰,视为永恒与完美的神,即是虫族后,裴家依旧信奉神。
当然,他们信奉的已然不是会被人类拳打脚踢的虫族,而是只存在于野史和传说里的以人类的身份诞生,最终却进化成高纬生物的人神。
‘其实说信仰也不对,他们只是坚定地相信着人神的存在,’裴可之这样告诉过我,‘只要找到Ouroboros,由它带领着见到圣人,便能够知道成为高纬生物——人神的办法。’
裴可之从出生开始,就被教育他的一生都是在成为神。
或者说,裴家的每个人都在为成为神而努力。为此,在裴可之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带来了一种来自于边缘星球的独特浆果,果子通体紫红,有成人脑袋的大小。她兴奋地告诉族人,这是她找到的Ouroboros啃食过的果子,只要服下,就可以成为神。
于是,在裴可之八岁的宴会上,所有人都肃穆庄重地坐在长桌前。裴可之看着他的母亲郑重地用雪水洗净双手,接着举起银色的刀,平均地将果实分为七份。
裴可之坐在最上面的长椅,晃着尚不能触到地下的腿,静静地目睹一切发生。
八岁的他平静地看着他的亲人们陷入果实带来的幻觉。他们有的状若癫狂,想尽办法剥开自己的肌肤,有的呆滞机械,一遍又一遍地用头撞着墙。
还有的——他的母亲,在放声唱歌,一曲曲地唱。金色地阳光自屋顶的玻璃倾泻而下,如同天国的福音笼罩着她。他的母亲像是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娃娃,卖力地歌唱,直到将脏器都咳出来,咳血而亡。
每一个都吃下了果子的人都死了。这场狂乱的宴会上,只有裴可之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而是他知道这个果子剧毒,他只舔了一口。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惊诧地询问他。
‘他们不会相信我,’他说,说完,他垂下眼,向我坦白,‘那个时候,比起他们可能会死亡的危险,我更好奇是不是吃了,就可以成为神。’
很残酷的话,但又很真实,我想。八岁的裴可之又懂得什么呢?八岁,还只是孩子的年龄,连死亡和游戏都分不清。这种年岁的孩子会天真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蝉,带它去阴凉的地方避暑;也会残忍地观察它,观察它如何缓慢地在掌心里闷死。
或许那时,八岁的裴可之并不知道他安静的旁观意味着什么。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成为了大人。
“那你这次有找到Ouroboros吗?”我问他。
他回答,“没有哦。”
“好吧,”我遗憾道,“要是找到了能带给我看看吗?”
他又笑了起来,“好啊,”他很温柔地答复我,“找到了的话,一定会给你看。”
虽然裴可之从来都不说,但我很清楚,迄今为止,他都不明白,他的亲人们究竟是成为了神,还是死去了。他想要找到那条名为Ouroboros的蛇,想要询问圣人,从圣人那里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