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7289是一个孤僻的beta。
他不愿意和沈芸云见面。明明背调协助任务结束后,他和沈芸云迄今都保持着联系,按道理来说,关系也算是不错。可他始终坚持通过屏幕来交流,拒绝告知沈芸云他工作岗位的地址。
“你肯定没有朋友。”沈芸云断言,“你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肯定没有人和你做朋友。”
697289眼皮都不抬一下,“是是是,哪敢和你比,”他扯了扯嘴角,敷衍地点头,“你朋友多得让我羡慕得不行。”
沈芸云顿了顿,他抿了抿嘴,“……我也没有朋友。”他不太高兴地承认道。
697289略带诧异地瞥了沈芸云一眼,他随口提出几个编号,是这几天和沈芸云交谈的工作人员。
沈芸云摇了摇头,“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同事。工作时间以外,我们都不联系的。”说完,他忽然发现,按照这定义的话,每天都和他视频聊天的697289完全能算是朋友。
沈芸云兴奋起来,他凑近屏幕,问对面消瘦苍白的beta,“这么说起来!我们俩算是朋友诶!”
697289对霸占了整张屏幕的脸视若无睹。他毫不留情地反驳,“不算。我不和白痴做朋友。”
哪怕被叫白痴,沈芸云也不生气。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充分明白,和697289相比,他的确挺白痴的。真是稀奇,沈芸云心想,去年的这时,他肯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个G基因等级的beta叫白痴,还对此毫无异议。
“那你不和我做朋友,你每天接通我的通讯做什么?”沈芸云扬起下巴,得意又坏心眼地问他,“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697289的眼睛向上翻,翻到天花板上去,“你的脑回路让我叹为观止,”他说,那张挂着厚厚黑眼圈的脸上写满了社畜的无可奈何,“我怕被你穿小鞋。”
“什么嘛……”沈芸云嘟囔着说,“我才不会这么做。”
和过去每一天一样,结束了和697289的聊天后,沈芸云好受了很多。
他瘫在床上,眼皮红肿又刺痛。他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褥中。
这里乱成一团。机制病态又有序,安塔和白塔都采取了淘汰制,三十岁仍未脱离安塔与白塔的人将被安乐死。脱离安塔的条件是,omega必须生育至少一个孩子,脱离白塔的条件是alpha与beta必须实现至少十次的产量达标,而每次产量达标的白塔人将奖励和omega做爱。第一次是强制性奖励,后面才有资格拒绝。
换而言之,安塔omega是白塔alpha与beta的奖励品,白塔alpha与beta则是安塔omega的播种机。
这些天里,沈芸云听过一个omega被五六个alpha围攻时凄厉的叫声,也听过许多因拒绝而被注射兴奋剂的alpha和beta痛苦的哀求。沈芸云都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强奸谁,又是谁在利用谁。
作为调查员,沈芸云无权干涉,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安塔的负责人之一,‘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负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露出古怪的表情。他盯着沈芸云,盯着眼前过分年轻貌美的omega,哂笑出声,‘那是最没有效率的方式。您要知道,我们安塔和白塔的资源有限,没办法承担这种需要长期投资的模式。’
沈芸云皱着眉,还想说什么,可同样安塔出身的负责人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现在的孩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负责人说着,语气里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奇怪的自豪,‘我们以前苦多了,哪儿能被养三十年呢。我们不但只能待到二十年,还没有那个什么——保护年龄,omega只要生理成熟,管你多少岁,都得去怀。’
负责人说得头头是道,‘更何况,真要自由恋爱的话,生育率就得断崖式下跌了。毕竟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还是同性相恋的居多。’
沈芸云张着嘴,有无数想说的话,但对上负责人那张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脸,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咬住唇,强忍住又急又气的情绪。
回到宿舍里,沈芸云就抱着枕头嚎啕大哭。来到这儿的每一天,沈芸云都会哭,从一开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现在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比起在基地最初的几个月,这儿更难熬。那时他哭泣更像是发泄情绪,流泪的同时,他充满期待,他知道只要他做出努力就能改变现状。如今他哭泣,却是因为他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头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的绝望感,只有在和697289通话后得以好转。
其实他们没聊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时至今日,沈芸云和697289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们顶多就是进行了些简单的、无意义的对话。沈芸云不提他对白塔与安塔的感受和看法,697289也不询问,更不会主动讲自己的事。但尽管如此,沈芸云也好受了很多。
沈芸云不明白为什么697289会接受他的第一通通话请求。他播出这个号码,就做好了被挂断的准备。帮助他进行背调工作时,697289一向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偶尔还会出言冷讽他几句。但奇怪的是,697289就是接受了他的通话请求。他们俩的联系就这么延续了下来,至今成为心照不宣的约定。
和697289聊得越多,沈芸云越觉得他非同一般。
“你好聪明!”再次看697289如何同时操控终端,在几秒中修复上万个网络漏洞后,沈芸云忍不住感叹,“你真的太厉害了!”
697289到底是凭借自身发现真相的人,300亿塔人里的216人之一。他是绝对的天才。没有G基因等级限制着他,沈芸云相信他绝对会在首都星有一席之地。
可惜697289对沈芸云的夸赞敬谢不敏,这么多天里,沈芸云叽叽喳喳,讲的最多的就是他知道的厉害的人。他对每个人的评价都是‘太聪明了!太厉害了!’
“所有人在你眼里都又聪明又厉害。”697289没表情地说。
“真的真的!我没客套,”沈芸云着急地自证,“要是以前——呃,”他正想说,要是以前的他遇到697289这么天才的beta,绝对会和他恋爱。话到嘴边,他又想起来,以前的他再重视家世背景与基因等级不过。以前的他大概终其一生都无法与出身白塔、仅有G等级的697289相遇。
沈芸云的停顿引起了697289的兴趣,他难道追问,“以前什么?”
“没什么!”沈芸云咬住舌尖,暗恨自己嘴快。
“你不想说就算了,”697289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漫不经心地将卷发别在耳后,鼻梁架着的眼镜上反射着光线,蓝色的数据如奔涌的河水般疾速涌过,“反正和我也没关系。”
“不是这意思……哎呀,”沈芸云泄了气,他抱住枕头,“是我以前真的很傻啊——太傻了,我不想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真的太傻了……”
沈芸云干脆给697289举了个例子,“我以前想要成为被所有alpha和beta喜欢的omega,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嫁给最优秀的alpha。”
“看不出。”697289言简意赅地点评。
沈芸云一听,心花怒放!“看不出来什么?看不出来我以前是那个样子吗?”沈芸云知道自己变化大,但从别人的嘴里听见还是头一次。
他把怀里的枕头一丢,兴奋地坐起来,无比骄傲地和697289分享,“我是不是变化很多?我和你说噢,好多alpha喜欢我了,还都是我过去认为的优质类型。真是奇怪,我举办那么多派对、宴会,他们从来不参加,现在却对我有好感了……估计是觉得我能给他们带来别的利益了吧。管他们呢,反正我谁都不喜欢。”
697289听着沈芸云噼里啪啦一大堆话,手上按动键盘的动作一秒也没停。等沈芸云意犹未尽地说完了,697289悠悠地告诉他,“我是说,你目前的白痴程度和以前相比,看不出来什么差别。是一样的白痴。”
沈芸云气得挂断了通话,“我讨厌你,9先生。我绝对、一定不会理你了!”
从基地调离的一个月里,陈丹身边的正秘书回来了。
正秘书回来的第一天便原地复职,可怜了那三位仍未分出胜负的见习秘书,几个月的明争暗斗都成了无意义的把戏。沈芸云颇为幸灾乐祸。他翻着部门的匿名论坛,看大家讨论秘书部的爱恨情仇,吃瓜吃得飞起。
自认是局外人的沈芸云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早早退出竞争的挂名见习秘书,居然也上了正秘书的针对名单。第二十天,组长歉疚地告诉他,他的调查期从原先的一个月延长到了三个月。
沈芸云懵了。
安塔和白塔有太多值得观察的地方,他的确有延长调查期的念头;可想到自个儿才来一个月就崩溃了一个月,要是再待久点儿,没准儿人就没了,故而他迟迟不敢上交申请。
也好,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没啥不爽的,也没啥不满的,短暂的懵逼后,沈芸云欣然答应。
不过当天晚上,沈芸云还是向697289吐槽了一番部门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大槽特槽了个爽,沈芸云咂咂嘴,问697289,“你的上司怎么样?”
“我的上司?”697289平淡地答道,“他昨天自杀了。”
沈芸云瞪大眼睛,惊讶又错愕。他收起快活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望向697289,“……那你还好吗?”
697289推了推眼镜,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有什么不好的?”
沈芸云纠结不已,他环视697289所处的环境,自第一次见面到目前,沈芸云从没看697289离开这个没有灯、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的房间。房间被凝固在永恒的黑暗中,除了那些大小不一、数以千计的屏幕外,这儿没有别的任何光源。
“我从来没见到你离开过房间。”沈芸云小声说。
697289的答复和过去一样,“这是机密。”
“我是调查员!”沈芸云举起手里的卡,亮出他的身份证明。
697289目不斜视,“调查白塔信息中心,要更高权限的调查证才行。”
沈芸云垂头丧气,“好吧……”
又一次向697289表达关心却惨遭拒绝,沈芸云有点儿沮丧。
作为调查员,沈芸云的权限仅限观察、记录与评价,他可以要求所调查的机构如实回应任何问题,以及协助他进行考察活动。但他不可以插手白塔与安塔的任何事。这是他在基地里学到的关键:一个有效机制的运行,要求每个人各司其职,僭越职权或者玩忽渎职都是对规则的破坏。
但是——沈芸云又觉得,他就帮助一个人,就帮助697289,怎么也算不上是违规逾职。这仅仅是他的个人行为,与调查员无关。
可697289并不想被帮助,他总能做到若无其事地挡住沈芸云一切拉近关系的言语。关心也好、体贴也罢,乃至偶尔私人信息的询问,697289都能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什么意思嘛!’沈芸云有很多次都想这么大声问697289。
不过他从没问出口。他害怕会切段他和697289之间似友非友的关系。他们俩都默契地忽略树在中间的屏障。
于是,又被697289赏了个闭门羹的沈芸云只得自个儿生闷气。
哈!你知道你拒绝的是谁的帮助吗!沈芸云愤愤不平,觉得697289真是不识好歹,你拒绝的可是一个如天神般貌美的漂亮omega的帮助!沈芸云发誓,他这次要真正地讨厌697289两天。
沈芸云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的住宿距离安塔中心两公里,蓝色的塔近在咫尺,下宽上窄,顶端尖锐,笔直地屹立在长满白草的大地上,是这颗偏远星球上最高的建筑物。从沈芸云的角度看过去,他还能看见初建安塔时在侧面留下的字样:为了孩子。
风从西方刮来,沈芸云一边讨厌着697289,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帮助这个受困于G基因等级的beta。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沈芸云来这儿的第二个月的月末。
彼时进入了冬天,气温骤降,下了场大雪。调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沈芸云宅在宿舍里写报告,他写得太专注,忽略了扔进被窝里的终端。直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芸云才如梦初醒。
“谁啊?”他不耐烦地啧嘴,他刚刚脑子里有好多不错的想法,却突然被打断了。
门外的人没有搭话。沈芸云本该无视,但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微微睁大眼,随后跑向玄关,啪地一声打开大门——
沈芸云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对比起沈芸云身上单薄的毛衣,来人把自己裹成了球。他戴着厚实的白色围巾,穿着加绒加厚的黑色卫衣,顶着卫衣的帽子,外面套了件棕色大衣和长到脚踝的冲锋保暖外套。
“697289?”沈芸云念出这串数字,“9先生?”
原本迈开步子要离开的beta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沈芸云终于见到了那张过去两个多月只在屏幕上见到的脸,瘦削、苍白,眼睛乌黑,下面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眉眼间满是倦怠和冷淡。真实的697289比二维视频里看上去五官更立体,气质也更颓废。
这是沈芸云第一次见到697289,他又惊又喜,穿着拖鞋从家里跑出来,“你来找我!你怎么来了?”
697289拒绝回答,他只看了沈芸云一眼,又转回身,“没什么。”他挥挥手,“走了。”
沈芸云眼尖地发现他的手提袋里塞满了衣服、被褥和暖炉。对于G等级和以下的人而言,星系的冬日寒潮是致命的,整整两个月没有太阳,每年都有几十万塔人死在冬天。沈芸云明悟了,697289以为他和他们一样都被严寒威胁,所以来给他送衣服。
“你担心我!”沈芸云兴奋地蹦到697289身边,他拉住697289手上的袋子,“你担心我受寒是不是?”
697289翻了个白眼,“不是。”
沈芸云才不信,“诶——”他拉长了音调,晃了晃被他俩同时握住的袋子,“那这是什么?”
697289松开手,把袋子给沈芸云,反正这袋东西本来就是给沈芸云拿来的。
双手插进衣兜,697289对自己此次的行为无语极了,他居然忘记沈芸云是高基因等级人。他的视线在沈芸云巴掌大小的脸上溜了一圈,沉重地怀疑这个omega的白痴通过网线传染了他,“你没接我的通话。我以为你冷死了。”他说,说完评价自己,“真是蠢。”
“才不蠢——”沈芸云扬起笑,“我好高兴能见到你!”
697289对沈芸云的善意敷衍地点头,嗯嗯两声,他继续往前走,还沉浸在他是不是也要变成白痴的思忖中,不搭理沈芸云。
没走几步,沈芸云又拦住了他,“等等——等等,你不进来坐坐吗?”沈芸云站在他的前面,“或者我们出去逛逛?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这么快就走了!”
697289不想答应沈芸云,无奈他实在太会胡搅蛮缠了,硬是拽住他的手,往屋里拖。
隔着屏幕时,697289就觉得沈芸云难搞,哪怕他说再难听的话,甚至讽刺沈芸云对他的关心,也只能让沈芸云难过一会儿。第二天视频,他还是会坚持不懈地凑过来。眼下面对着面了,697289发现沈芸云的难搞程度直线上升。
就这样,697289还是答应了和沈芸云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沈芸云开心地化着妆,嘴上也没闲着,和沙发上等他的697289聊天。他懒得念完那串数字,叫697289为9先生,左一口9先生,右一口9先生,叫得格外亲热。
697289第一次听沈芸云这么喊,鸡皮疙瘩起了全身。可时间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他还是接受了这么肉麻的称呼。截至目前,697289从未称呼过沈芸云,只用‘你’来指代。沈芸云的名字太暧昧了,芸云两个字音调相同,不论怎么念,都过于亲密。
冬天的公园银装素裹,地上的积雪淹没了脚背。
沈芸云和697289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留下两串脚印。公园和安塔同年修建,时过境迁,少有人来,变得破旧而寂静。过去每个傍晚结束了安塔和白塔的考察,沈芸云就会在这儿一个人坐许久。四周全是白色的松树。林线的尽头,前几日还是蓝色的塔,也变成了雪白。
沈芸云终于如愿和697289真实地相遇了。网络的距离随着两人的相见消弭,697289再也没了逃避的话术。这次他们聊了很多。
沈芸云谈到这一年以来他的经历和变化,他第一次向别人谈起这些,“我过去觉得贫穷是一种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归根到底是穷人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我觉得那些命运多舛的人都活该,他们的愚蠢配得上这些苦难。”沈芸云说着,低头提了提脚边的石头,以此掩饰脸上的尴尬。
“我的确太高高在上了……太过分了。”他说,“我现在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提供太多选择,反倒是处境居多。而要求位于边缘处境的人仍保有美德,要求受害者坚强不屈、顽强抵抗……未免太苛刻了。”
衣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饭菜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体面的生活也不是天生就应得的。
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偏偏沈芸云二十二岁时才意识到,他富足优渥的生活的本质,是分配不公带来的。社会与资源的天平向他倾斜,泼天的富贵从歪掉的口子倾盆而下,金币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下起雨。
沈芸云絮絮叨叨地讲,697289安静地倾听。他们扫去木椅上的雪,坐在公园南边,面对着结了冰的湖。
待沈芸云讲完了,他似乎不好意思一个人讲了这么久,连忙问697289的生活。他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当初是怎么发现白塔的谎言的?
697289没有再搪塞,他平静地答了沈芸云所有问题,“还不错。不忙。当时抓住了一个网络漏洞,盗用别人的身份,在星系网络上注册了账号。”
沈芸云对697289言简意赅很不满,“什么啊……”他瞪了眼身旁缩进衣服里的beta,“你就不愿意和我多说点儿什么吗?”
697289沉默了,沈芸云的注视下,他败下阵来。他扭头叹了口气,主动问起更多,“首都星,是什么样的?”
即便不出十分钟,697289当时在星系网络上的账号就被查封了。但那十分钟里,他了解了整个星系大致的布局,位于核心的首都星,作为陪都的中央星,以及按照发达程度划分的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和边缘、原始星球。
“首都星吗?”沈芸云歪了歪头,“首都星很大,特别大,外面笼罩了三层防护罩,从远处看它是金色的,会发光。”
沈芸云还想给697289讲更多,但被697289打断了,“听起来真漂亮。”他说。
他想象出一个散发着柔和光线的星球,光粒子由深至浅地飘荡在宇宙的黑幕上,从金色到淡黄,再到几近于无,只余下明亮的透白。
沈芸云望着697289沉思的模样,突然发觉,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向697289提出帮助,“你想亲自去看看吗?”沈芸云若无其事地问,“我能给你带最好的基因液——你注射了,最低也能有E-。”
697289抬起头,他很轻易地分辨出,沈芸云淡定的神态下忐忑、期待的心情。他扯了扯嘴角,干脆地拒绝,“不。”
面具顿时崩裂,沈芸云的眼睛张得圆圆的,他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啊——”他凑近他,急急地表态,“东西不难搞到的,我家里有背景!”
“然后呢?”697289见沈芸云急得原地跺脚的模样很想笑,此时他真的相信这个白痴一样的omega,曾是说一不二的大小姐了,“有了E-基因等级之后呢?”他问,全然不见一般塔人对基因改造液的狂热。
“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啊,你就能去星系的任何地方了,这还不好吗?”沈芸云不明白697289为什么不在意。
这对任何一个塔人而言都是致命的诱惑。沈芸云都暗戳戳地想好了,要是697289感动得热泪盈眶,哐地一下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地问该怎么报答他?他就顺势地哼一声,然后大发慈悲地说,‘这样吧,你求我和你做朋友就行了。’
没想到697289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沈芸云快被气死了,“你这么聪明,你要是能去首都星,你肯定会成为厉害的人。”他拍拍胸脯保证,“你要是担心人生地不熟,我罩你啊!我当你的投资人!”
697289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他捂住嘴,笑得肩膀耸动,“真是很不错的安排,”他遗憾地表示,“但我还是拒绝。”
“为什么啊!”沈芸云急得在原地打转,他忘记控制自己那些娇娇俏俏的小动作,重重地跺脚,把脚下的雪都跺开了。
“成为厉害的人啊……”697289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发,把他本来就乱糟糟的卷发抓得更卷了。他倚靠到座椅后背,望向头顶的天空,“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梦想。”
沈芸云深呼一口气,也冷静了下来,“那你现在没有了吗?”
“没有了。”697289摇头,沈芸云不甘心地问他为什么,他垂下头,望向沈芸云,细碎的卷发在他苍白的脸上弯绕成花瓣的形状,他的目光深远,仿佛正透过沈芸云凝视那颗697289永远无法抵达的星球。697289说,“我累了。太累了。”
沈芸云被697289的眼神慑住了,原本打好的腹稿都被咽了回去,他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次的见面以沈芸云请697289吃火锅结束。
沈芸云的厨艺有限,他不敢炒、煎、炸,油噼里啪啦地在锅里响,都吓他一跳。离开家族这么久,他也就会煮和蒸。扔进整块火锅底料,煮到咕噜咕噜冒泡了就把洗干净肉和菜往里塞。
697289实在看不过去沈芸云笨手笨脚的忙活,系上围裙接替了他择菜的工作。水哗啦啦地流下来,697289握着被扯得稀烂的莴笋叶,不禁发问,“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沈芸云讪讪,“家里有厨师嘛……”
鲜红的辣椒飘在红汤上,热气翻涌,这顿饭697289和沈芸云都吃得浑身发热,脸颊绯红,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辣的。
虽然被697289拒绝了,但沈芸云也没放在心上。
697289就是这样的人,在沈芸云的脑海里,任何对他的关心都会被拒绝。可只要他持之以恒,697289总会无奈地接受。
那时,沈芸云尚且懵懂天真,他以为来日方长,今后还会和697289见面,总有说服697289的机会;他以为他们终会成为朋友,697289会听他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没了,他则会给697289提供所有的帮助;他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第三个月月末,沈芸云完成了报告的大半内容,打好了结尾的大致框架。他本是想和697289分享喜讯,可发起了请求通话,697289迟迟没有接通。沈芸云凝视着屏幕上的‘请求中……’三个字,皱起了眉。
以往697289都是秒接,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漫长的三分钟后,通话请求被默认接通,视频窗口打开,看清对面的瞬间,沈芸云挂在脸上的笑脸凝固了。
那个狭小的、漆黑的房间里,蓝色的屏幕闪烁着光,697289趴在桌子上,背对着沈芸云。沈芸云看见他满头黑色的卷发,看见血,到处都是血,红色的液体从697289的手腕处蔓延,顺着桌沿滴落,落到地上,汇成血泊。
“救他,”沈芸云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产生任何情绪,他迅速筛选出唯一有可能救助697289的人,拨通了安塔负责人的通讯,“白塔AT697289,信息管理主管之一,他流了好多血,他没有反应了……他、他马上要死了,请救他!”
安塔负责人诧异了几秒,而后公事公办地告诉沈芸云,“自杀是信息管理主管的权利与自由,我们不能干涉。”
沈芸云的耳边嗡地炸开,他什么都没法听清,只听明白‘不能’两个字,“我说了,救他!!”他尖叫地强求,像极了过去无数次他向那些最优质的alpha求爱的姿态。
负责人被沈芸云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了,“您的身份权限不足,”他用戏谑的语气回复,“您无权干涉安塔与白塔的规则,恕我们无法做到。”
“身份?”沈芸云冷静了下来,他停止歇斯底里,握着终端的手发紧。没有多大犹豫的余地,沈芸云绝望地发现,他只能用这个办法——这个他发誓不会再使用的方法,“我的舅舅是五大部长之一,我的爸爸是军区武装域的域长,我的哥哥是三等星球联合会的副主席,我是沈芸云,我来自首都星的世袭贵族沈家,这样的身份够不够?”
“我正赶往医疗中心,我到那儿没见到被抢救成功的白塔AT697289,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报复以你为代表的白塔和安塔负责人。”沈芸云说。
他感觉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过去的他,骄纵任性,无知无畏,最爱搬出出身证明高贵。那个他哈哈大笑着,嘲笑另外一半决心与过去决别的他。
‘什么嘛!到头来你不还是要用我来达到目的?这样的你凭什么看不起我?’那个他恶劣地捏住另一个他的下巴,强迫他看他,‘你嫌我无知,嫌我愚昧,连提到我都觉得羞于启齿。可你看看你,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还不是只能用我的方法?’
强烈的割裂感拷问着沈芸云。他知道就算用这个方法达成目的,被组长知道了,也肯定不会接受他进组。届时,他也无法在基地待下去了。
但他没有选择,在一条生命面前,在697289的死亡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沈芸云只能扬起下巴,用骄傲的语气说难听的话,“你以为你们担任着什么不能取代的职务?你们不过是G基因等级的废物。没了你们,再提拔一群人上来就是了。没了你们,还不如没了一颗原始星球影响大。”
负责人完全没料到。面容稚嫩的调查员竟有这么大的来头。权势压人,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最边缘的人。直至现在,负责人才收起对沈芸云的不屑态度,他无比郑重地保证,“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力以赴地抢救,请阁下安心。”
没有关系,沈芸云想,就算违背了他最初的誓言,就算没法在基地待下去,都没有关系,只要697289活下去就好。
然而,沈芸云赶到医疗中心时,他见到的不是脱离危险的697289,而是一个声称嘴里含了安乐死的药物,要是医生靠近就直接吞咽的697289。
当沈芸云现身在这场闹剧的现场时,697289看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拉进医疗中心。“为什么要救我?”苍白的beta问沈芸云,他躺在病床上,失血而过,已经没了力气坐起来。
病房外的医生让开路,沈芸云看清了697289面如死灰的脸色,又委屈又生气,“我怎么能看到你死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接受抢救?”
697289的眼珠转向沈芸云的方向,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和沈芸云见面的状态,冷漠又阴晴不定,“你要连我仅剩的尊严都剥夺吗?”697289问沈芸云。
“我只是想要你活下去,”沈芸云不想和他争辩,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697289活下去,“我去找医生,我让家里调医生过来——”
“不,”697289再次明确地拒绝了,一如他在公园里拒绝沈芸云的帮助,“我的生命马上要结束了,”他说,“这是我的选择。你想救我的话,不如说服我放弃这个选择。”
沈芸云僵在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医生,希望有人能帮他做决定。说到底,沈芸云终究太稚嫩了,他离开家族,离开浑噩的、依赖他人的生存模式连一年的时间都没到。他也尝试过独自一人解决问题,但那些问题本就无足轻重。
697289瞥向病床旁的监护椅,“坐下吧,我们聊一聊。”
沈芸云不自觉地按照697289的话行事,医生和护士识趣地离开,病房的门被关上。
只剩下沈芸云和697289两人的房间里,沈芸云坐到椅子上的霎时间,原本被压制的情绪澎湃地涌来,他愣愣地望着697289,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beta正走向死亡,“为什么你想死……”沈芸云问。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死有什么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谁也见不到了。死了,就吃不了美味的饭菜,穿不了好看的衣服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沈芸云把手捏成拳头,置在大腿上,指尖深陷掌心的刺痛叫他不至于哭出声,“这里你自杀才能有尊严,可是为什么要按这儿的规矩行事。活在这儿,又不是你的错……我带你去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我保证那儿会比这儿好一万倍,一亿倍!”
697289看着沈芸云泪流满面,泪水滴答滴答地落下。697289感受到了沈芸云的痛苦与不甘,他是如此想救他,连腔调都发颤。
697289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他猜测,他或许会被沈芸云的眼泪打动。但他真的面对沈芸云的眼泪时,他的内心出乎意料的平和安详,他的灵魂中充盈着对死亡降临的坦然。
“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是你的世界吗。听上去真美好。”697289说。他收回眼,望向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上印着窗外的树影,深浅不一的影子随风而动,婆娑不定,“但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带你去你能活下去的地方啊!”沈芸云哽咽了一下说。
“你还是不懂,”697289哑然,他半阖上眼,像犯困了,“无所谓什么地方,无所谓哪个世界,我都已经活不下去了。”
白塔AT697289,从他出生起,他就被送上一艘发往宇宙的愚人船,他不知道起点,也看不见终点。茫茫的大海上,或许他还可以怀揣着寻找属于他的陆地的希望,但浩渺无垠的世界里,他羸弱的身体只允许他在被圈定的2.5光年内打转。
要是他足够疯癫,要是他足够痴愚且盲目,被文明的抛弃的白塔与安塔,本可以成为属于他的故乡。偏偏他过于聪明,过于洞察秋毫,发现了层层叠叠的谎言,发现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却又无法抵抗地成为帮凶。于是,最后的归宿也化为乌有。他终于明白,他只是社会的遗孤,人类的弃儿。这儿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巨大的孤独吞噬着他,无底洞的工作消耗着他,成为帮凶的事实谴责着他。他无比煎熬,无比痛苦。活着对他而言,只是受难,仅此而已。他的一生短暂而滑稽,回想过往,尽是羞耻。
生命流逝着,697289想,如果沈芸云出现在他没有被孤独打败,如果沈芸云出现得更早——可是不能更早,更早的时候,沈芸云那样出身的omega看都不会看他一样。想到这儿,697289几欲发笑。
耳畔传来沈芸云的哭声,他抓着697289的手,697289的指腹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脸颊。此刻,沈芸云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乞求牧羊人的指路,“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掉——”沈芸云涨红了脸,他望着697289,那双明亮的眼快把697289灼伤了,“我、我来做你的朋友!我永远都会喜欢你!我——”他胡乱地做出保证。
一直以来,沈芸云想要帮助697289。沈芸云都没想明白过其中的缘由。或许是697289本身的能力让沈芸云认为,他不该困顿于此;或许是能让沈芸云从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解放出来,他无法帮助所有人,但至少帮助一个也叫他好受很多。总之,什么理由都行。
他曾经觉得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那个人既能是697289,也能是任何别的人。如今,沈芸云明悟,那个人只会是697289。因为他们有着同样孤独,同样渴望成为朋友。
横亘在他与697289之间的,是那份如影随形的孤独。可他们两人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以为不触及对方的深处,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足够了。
697289轻轻地叹气,“太晚了。”
沈芸云知道697289在说什么。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达成了真正的理解。
而就是这份迟来的理解,令沈芸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总是骄傲得不合时宜,因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孤独。他应该早点承认他的孤独,这样他就能意识到697289的孤独。
“你要记住我,”697289缓缓地合上眼,他太累了,他想好好休息,“我死在你的面前,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从今往后,你每每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去救助谁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这样!”沈芸云红肿着眼。他站起身,又因用力过猛,险些向后栽倒。他居高临下地瞪着697289,发狠地说,“死在我的面前——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就立马忘了你!我转头就忘了你,再也不会想起你!我要去和别人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697289听着他的威胁,嘴角却露出微笑,“这样吗。那也很好。”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又轻又缓,“现在,你终于明白,救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了吧?”
697289问沈芸云。
他闭上了眼,身体逐渐放松,像是将要进入一场美梦。感官正逐渐丧失,697289的世界只余下了沈芸云的哭泣。
生命的最后时刻,697289如同呓语般,气若游丝地对沈芸云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像个胆小鬼那样,乖乖地活在父辈的庇佑下。像你以前那样,做个什么也不懂的高基因等级的omega。永远、永远不要再过来。芸云。”
697289第一次喊出‘芸云’。他没有告诉沈芸云,其实他早就想这么称呼他了。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喊第二遍了。
697289杀死了自己,如他的上司、他的上司的上司……如每个他的前辈一样,用自杀结束了充满耻辱的人生。
病房里沈芸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从椅子滑到地上,无力地瘫坐。
他出生时,他那个短命的亲生母亲给他取名为‘芸云’,寓意是在云端上审视芸芸众生。沈芸云二十二年前的人生的确也是这样。假如他没有离开家族,假如他没有前往基地,假如他没有来到这儿调查,假如他还是那个满脑都是恋爱、结婚、派对,怎么让奶头更粉更嫩的沈芸云,那么他一定能够避免这样钻心刻骨的痛苦。
沈芸云浑身发抖,呼吸都在发痛。他想蜷缩起来,想环抱住身体。童年被母亲厌恶时,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可他连挪动手指都做不到,他如同一滩烂泥,稀巴烂地碎在地上。
永远骄傲的沈芸云,永远觉得自己最漂亮、最值得被爱、最应该被万众瞩目的沈芸云,永远热烈地、真挚地、绝对且忠诚地爱着自己的沈芸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恨意。
他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他无能、无用,又无力。他就是个麻烦制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为什么他这样的白痴能活着?还活得这么好?而像697289这样聪明的、能干的、无所不能的天才却要去死?沈芸云想不明白。
世界正在毁灭,唯有沈芸云所站立的那一方土地拔地而起,不断上升、上升,似乎要将他送回云上。沈芸云拼命向下看——他看见697289站在风暴的中心。
那个苍白的、疲倦的,眼睛下永远挂着浓浓黑眼圈的beta一个人站在荒芜的旷野上。沈芸云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他仰起头,与沈芸云相视的瞬间,他露出微笑。
此后,大地坍塌,海水倒灌,697289张开怀抱,笑着向无尽的黑暗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