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柏砚的加入,我原本的单人间升级成了家庭套房,面积直接扩大四倍,还配了个小花园。同屋不同房,很好地解决了尴尬。
因为蹭的是柏砚的福利待遇,实名认证的也是他的身份,酒店经理特地推着上下八层的餐车来拜访。经理非常客气地表示,旅途期间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找他。
坐了一下午的飞船,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添了米饭,我高兴地炫。整整二十多道菜,摆桌子上跟满汉全席似的,根本顾不上柏砚张着嘴和叭叭什么,光顾着舔特权阶级的糖衣炮弹去了。
“你刚说来着?”我抹抹嘴上的油问。
“我说,”柏砚放下筷子,看向我,“别吃太饱,晚上定了你想吃的那个餐厅。”
“……”干,忘了!我沉默两秒,“……把我的消食片拿来。”
好在柏砚面子大,预约改到了明晚。
我洗簌完,快乐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该说不说,这高级酒店就是不一样,床单被套都是丝制的,摸起来滑溜溜的,可舒服。这要是放在我十七十八岁,才出学校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可不得偷摸顺走。
我和柏砚年轻时一穷二白,就指望工资过活。可工资也低,每个月光是吃饭便用了大半。因此,我俩缺德事没少干,每回出外勤运气好能住上酒店,都得把人家的一次性拖鞋、浴巾、清洁剂啥的薅回来。
我问柏砚还记得吗?
柏砚点点头,平静地说记得,尤其记得我俩因偷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被保洁抓包,我一个人溜走了,留他在楼梯间被教育了半个钟头。
“哈哈、哈,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怎么可能是我干的呢……哈哈、哈……”我的眼神游移,想赶紧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然而柏砚坚定地纠正了我,“是你干的,冬冬,”他提醒我,“你还把我拿的两双拖鞋都占为己有了。”
“啊,这个啊,这个怎么说呢,”我挠挠头,最后对上柏砚波澜不惊的绿眼睛,我叹了口气,低头认错,“好吧,当年是我不对,不该溜走不喊你的。”
柏砚这才满意地颔首。
真是的,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我腹诽道,合着柏莱那小子的记仇是你这个老登遗传的!
我暗骂完几声小气鬼,柏砚就打了一串喷嚏,他缓了缓,不确定地问我,鼻尖都还红红的,“冬冬,你在心里骂我吗?”
我立即否定,“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儿!”
柏砚哦了一声。他起身去洗酒店经理送来的水果,水流哗啦啦落下,没多久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草莓、梨子搁我面前。我乐呵地往嘴里塞,柏砚又问我,“真的没有吗?”
“没有!”我的回答铿锵有力。
“好吧。”柏砚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相信了。
真的很难糊弄……这点儿上,柏莱也随了他。我嚼巴着水果想,不不不,不只是柏砚,还有陈丹,这俩人都很难糊弄。难怪柏莱那个臭小子这么难打发了,我在心里悄悄感慨。
到了喜马拉雅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柏砚没事做,捣鼓了一下挂客厅里的火炉。
火炉位于客厅的中心,用一根黑色的铁杆悬挂在屋顶上,据说仍处于星球文明的人类会聚集在此,取暖团圆,吃饭聊天。火炉下面放置了个圆形的灶子,保留了古老的形制,靠无烟炭火供热。
柏砚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了火,他去开窗通风。我等水开了,把没吃完的水果都倒进炉里,打算煮着当水果汤喝。
柏砚坐在榻榻米对面,问我要不要放白糖。
我想了想,撒了几颗黄冰糖进去。
“陈丹几个月前来找我了,我们俩聊了好久的天。”我和柏砚闲聊。
柏砚并无意外的神色,“啊。”
“他顺便拜托了我件小事。”
柏砚掀开眼皮,这才算是有了反应,“什么事?”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是可以告诉我的事吗?”
我耸耸肩说当然可以,“小莱的初恋小孩,你有印象吗?”
柏砚一脸迷茫。
“就那个……沈家的啊,陈丹姐姐最小的继子。”我努力提醒他。
终于,他找到了关键信息,“姓沈?”
“对,最小的那个omega小孩。”我说,“陈丹选他做为继承人,让我和这个孩子聊聊。”
柏砚听明白了,又恢复了最先开始兴致缺缺的样子,“聊什么?”他随口问。
“不知道,”我要摇脑袋,“到时候见面了再说呗。”
“噢。”
我看他还是那副不想多谈和陈丹相关的事情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姚乐菜,“小菜今年也通过了统招,要是他确定走这条路的话,我打算让他做为我的继承人——当然,首先是基于他的意愿。”
这是我第一次向柏砚提起我的继承人,他沉吟片刻,追问我,“他不愿意呢?”
“那我就没有继承人啰,”我双手一摊,摆出混不吝的样子,“我这些年也想通了,何必执着于安排自己死后的世界呢?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更何况继承人制度这个东西本来也不合理,只是存在得太久,我也老了,力不从心,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
“你满意就好。”柏砚说。
柏砚抱膝而坐,神情静谧而平和,他盯着黑色灶台上一簇簇往上蹿的火苗发呆,银白的长发在黑夜里像潺潺流动的河,从他的肩头流淌到地面,再弯曲地隐没于阴翳中。
尽管我努力去忽视柏砚的满头白发了,但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的视而不见?每当视线落在他雪白的发上,我还是忍不住难过。
年轻和衰老在他身体上同时出现,岁月的停滞与流逝正在博弈。我很想问他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身体是否难受?可我又清楚,我没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实的答案。
突然,柏砚移开目光,移到我身上,他毫无预兆地告诉我说,“还有四年,交接完工作我就会退休。”
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听到柏砚说他准备退休。我一度以为他会在职到死亡。我很想问柏砚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用棍子扒拉着底下烧得发黑的炭火,“接班人是谁?”我问。
柏砚抬起脸,他的绿眼睛望着我,对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你的养子。”他回答说。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的答案。我笑着摇头,“真是的,“我说,”什么我的养子啊,小莱也是你的儿子好不好?”
柏砚笑了笑,没说什么。
提起柏莱,我想到另一件事,“柏莱明年要毕业了,你和陈丹谁去参加典礼?”
柏砚的笑容淡去,他又低下头,没有情绪地答,“不知道。”他说,“他肯定想你去。”
废话。我当然知道柏莱想我去,“我会去,但你们也得去,”我无奈地提醒,“他是我的养子,也是你们的孩子。”
柏砚不置可否。
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我牙痒痒,“真是的,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时常无法理解这对父子的脑回路,明明一个早承认对方的身份,一个也接受了,但明面上依旧互不退让,针锋相对。
柏砚看了我一眼,“这正是我们相处的方式。”
那还真是不错的相处方式,彼此都算计着怎么朝对方下死手,我面无表情地想。但转念,我又觉得柏砚说的也没错,可能这就是他们父子间的默契也没准儿。
问题回到最初,“所以,你会参加对吧?”
柏砚这次给了个明确些的答复,“陈丹不去,我就去。”
我,“……”
真的,聊到柏砚、陈丹、柏莱这心眼子比毛囊都多的一家子,我就头大,头痛,头晕目眩。明明三个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没法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一聊。
曾经我试图让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解决那些陈年旧事。可最后的结局基本上都是:柏砚沉静坐在原地,陈丹冷冷地数落,柏莱起身离开,我则是追着柏莱跑出去。很多事情木已成舟,已成沉疴。我也不再强求。
“你和陈丹又在闹什么别扭?”我有气无力地问柏砚。
“不是别扭。”柏砚淡淡地纠正。
“那是什么?”
我这么问,柏砚却撇过脸,假装耳聋,逃避我的问题,一声不吭。
如果是以前,柏砚还没有顶着这头白发前,我肯定会刨根问底。我会试图介入柏砚的心里,询问他不想见到的究竟是陈丹,还是曾经的自己?
但现在,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我举棋难定,只能作罢。
“明明不论是你还是他,都能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我慨叹道,末了,我摇摇头,不再多说,“还早呢,到时候再说吧。不聊这些了,咱们看看明天上哪儿逛逛。”
柏砚这才把脸转回来,温暖的炭火把他苍白的脸色热得泛起薄薄的红,一些橘红的光跳进他的绿眼睛里。他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两眼,见我心情不错,没想找他的茬儿,他总算放松了下来。
我托着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很想笑。
忽然,灶台蹿出一朵火花,橙色的光吞噬了我眼前的光景。我恍惚了一下,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
我问过柏砚无数次,为什么一定要沉迷在过去?为什么走不出那个死胡同?为什么丢失了破局的指南针,就再也无法找到?
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冬冬,我不能走出伤痛。走出伤痛,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这么说的。
我是不是错了?
我再次惘然。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固执,固执地想要让柏砚脱离过去,想要让他走向未来,活在当下。我是错了吧。我总是这样,将每个人推到我认为的对他们有帮助的那条路上,哪怕那条路布满靳棘,终点即是死亡。
为了取得进步与胜利,死亡也不过是走向圆满的一环。我如此坚信。我原以为我接受良好,可当死亡真的降临在柏砚头上,我发现我还是会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