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做决定吧,冻冬。”
裴可之说这句话时,姜冻冬才剥开红薯紫色的皮。院子积雪皑皑,红薯裸露出来一条橙红色的肉。姜冻冬啃了一口,含在嘴里,被烫得哆嗦着嘴皮,往外吐热气。
“你选择什么方式的安乐死?”姜冻冬问。
两人坐在院子前的廊道上,中间搁着烧火的小炉,炉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裴可之转头,看向姜冻冬,“自然安乐死。”
姜冻冬却不看他,他自顾自地揭开剩下的皮,看着蜜汁在薯肉的纤维里流淌。其实这件事本就只取决于裴可之,哪儿需要姜冻冬来定夺呢?
“你确定?”姜冻冬再次询问。
裴可之微笑地点头,“是的。”
姜冻冬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不再言语。
自然安乐死,是所有安乐死方案里选择人最少的。其方式是在身体植入阀域监测系统。监测到辐射遗症开始突破稳定剂的防护时,系统将在体内释放大量麻醉药剂,确定患者在无痛状态下死去。
自然安乐死的好处是没有明确的死期,坏处也是没有明确的死期。患者不需要在打完最后一针稳定剂就留院观察。他可以继续生活,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但也许在兴高采烈的生日宴会上,也许在畅想下一个冬天的聊天时,死亡会毫无预兆地降临。
与其它安乐死相比,自然安乐死没有别的含义,仅仅只是在避免患者在死亡上体验肉身痛苦。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姜冻冬咽下红薯,他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这的确是裴可之会做出的决定。
可迄今为止,姜冻冬仍对自己是否真的帮助到裴可之,对裴可之是否真的找到缺失的部分无比困惑,“我真的有帮助到你吗?”他再次这么问裴可之。
裴可之也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真的。”
“你真的——真实地体验到生命了吗?”
“真的。”裴可之说,他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姜冻冬,“这么严格啊?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相信我吗?”
姜冻冬撇过脸,看向左边的梧桐树,就是不看他,“你不能撒谎。”他很认真地说。
“我没有撒谎,冻冬。”裴可之同样认真地答复。
屋外又飘起了雪,白色的雪簌簌落下,不多时就填满了院子里其它的色彩。
如今,姜冻冬无法再依靠直觉做出判断。他沉默了半晌,“我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你的话,”姜冻冬转过头,直视裴可之的眼睛,“但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好吧。”
裴可之已经记不起这样的对话,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重复发生了多少次。他有些困惑,“为什么没有办法完全相信我呢?”
裴可之知道姜冻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这是第一次在某件事上,他反复被姜冻冬质疑。裴可之不解究竟哪儿没有做好,他很直接地发起正面沟通,“冻冬,我从不对你隐瞒,也不对你撒谎。”
姜冻冬用手撑着额头,他罕见地以一种异常尖锐的方式进入折断沟通,“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隐瞒呢?如果你撒了谎,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他诘问。
“冻冬,那你判断的依据究竟是什么呢?”裴可之同样一针见血地问,“是什么客观的标准,还是你的主观感受?”
姜冻冬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
如果一定要选择,他属于后者。他从来都是一个惯用自我感知去判断事物的人。他依靠自己的内在价值与核心去感知别人的生命,这样的方式无往不利,能帮他获得最纯真的答案与体验,让被欺骗成为他的选择。但偏偏在裴可之身上,姜冻冬难以捉摸他的生命脉络。
姜冻冬把裴可之的难以捉摸归因为独立性。但即便生命真正地相融,姜冻冬发现,他对裴可之的生命历程,依旧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
他好像清晰地感知到了裴可之的生命脉络,又好像没有。这种朦胧感,让他至今都无法甄别裴可之的话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有所隐瞒。
姜冻冬捂住脸,泄了气,“是我的主观感受,”姜冻冬说,“你明明知道,这就是我思考的方式。”
“所以,不是无法相信我,而是无法感知我,对不对?”裴可之问。
姜冻冬默认了这个说法,“那你可以感知到我吗?”姜冻冬转了个身,面向裴可之,他抱住脚,间隔炉子冒出的热气问他,“我向你说谎的话,说那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谎言的话,你能发现吗?”
裴可之捻住下巴,沉思了片刻。
他不确信他是否能感知到,毕竟姜冻冬没有说出过无心之谎。但裴可之又能理解姜冻冬的感受。他们相互理解,但并非对彼此了如指掌,不分你我。
感同身受,这种突破界限的瞬间,在他们相知的四十多年里,似乎也只出现过两次。一次在遥远的三十二年前,姜冻冬坐在病床上哭泣,一次在去年的春夏之交,裴可之顿悟落泪。
“……很难,”裴可之说,他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冻冬你演练一下?”
姜冻冬正要说这怎么演练,但他忽然灵光乍现,“十秒过后你要去再给我烤俩红薯,顺便把中午的锅碗瓢盆洗了,并且还会允许我再吃一包薯片。”
裴可之毫不犹豫,“这是假话。”
“不,”姜冻冬义正严辞地否认,“这是真话,是事实。”
“诶?”
“我们靠主观感受思考的人是这样的,”姜冻冬说,说得信誓旦旦,“我觉得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裴可之被他的强词夺理逗笑了,他笑着摇头,“好吧好吧。”他说,边说边起身,按照姜冻冬的要求去干活。
话题就此搁置。
姜冻冬看着裴可之起身走向厨房的背影,原本嬉笑的表情又黯淡了下去。风雪倾斜地吹进屋里,屋檐的风铃跟着叮咚响,那还是前年裴可之送给姜冻冬的礼物。姜冻冬搓着手,看向屋外掉光了叶的梧桐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心中的苦闷。他苦闷于无法清晰地感知裴可之。而当他觉察到这份苦闷时,他因此更苦闷了。
D2059的春天,姜冻冬陪裴可之去医院,办理好了自然安乐死的手续。
医生拿到他们的申请时,惊讶万分,“你确定选择这个死亡吗?”
人在尚未出生时,会不会也有人问过,‘你确定要选择这个出生吗?’这么想着,裴可之感到有些滑稽,他忍俊不禁,笑着点头,“是的。我确定。”
姜冻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等出了医院,他问裴可之刚刚在笑什么。裴可之如实说完,姜冻冬了然,“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真的,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出生负责——不公和痛苦都成为了一种选择。”裴可之说。
姜冻冬却觉得这种假设情况没什么影响,“人一生里在一无所知时做下的选择还少吗?”他耸了耸肩,“也不差选择出生这一个。”
裴可之点着头,但还是止不住地思忖,‘假如可以选择出生’其中可能引发的效应。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去往常绿星的白象群山。
裴可之几乎每年春初都想去那儿滑雪,他是真的热爱这项运动,哪怕今年也不例外。姜冻冬无所谓,陪他去。
他们住的依旧是大前年的度假酒店,套内两间卧室的户型都没变化,从落地窗望出去,森林匍匐在脚下,林线的尽头,雪山屹立。从他们第一次在这儿度蜜月到眼下,景色没有分毫变化。姜冻冬烤着火,想起前段时间,裴可之还说他恋旧,“你也很恋旧啊。”姜冻冬感叹道。
裴可之看了看手里的老滑板,发现他同样无法反驳。
“太恋旧了!”姜冻冬走下沙发,拿起裴可之用得被磨光外漆的护膝,痛心疾首,“你看看,连护具旧了都舍不得换,要是没保护好你咋整?”
裴可之停下手里的动作,微笑地望着表情浮夸的姜冻冬,等着听他会说什么屁话。
果然,姜冻冬拍了拍裴可之的肩膀,“这么不爱惜自己!”他沉痛地表示,“罚你去给我买俩张烙饼,要白糖馅儿的。”
裴可之完全不意外,他这几年深刻认识到,姜冻冬简直就是个使唤人的天才。免去抬杠,他利落地说了声行,就出门给买饼了。干脆的作派让姜冻冬非常满意。
这种满意持续到裴可之回来。
姜冻冬疑惑地打量裴可之,“我的饼呢?”
裴可之手上就拿着一张饼,还在自己啃。椭圆形的饼上留有深浅不一的烙痕。裴可之坐到姜冻冬身旁,姜冻冬可以清晰地闻见,面粉久经过铁炉烘烤的小麦香,与夹心里白糖融化的甜蜜味道。
“卖完了,这是最后一张。”裴可之扬了扬手里的饼说,“你让我买两张,老板没有两张,只有一张,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吃了。”
姜冻冬看裴可之啃看得嘴馋,“那你给我半张。”
“不行,我恋旧。”裴可之咬下一口。
“那你给我咬一口。”
“不行,我在惩罚自己。”裴可之咬下一大口!
姜冻冬很不高兴,但又觉得为半张饼不高兴太丢脸了,他故作大度,“行吧,我也没有很想吃。哈哈哈。我根本就不想吃。”嘴上这么说着,姜冻冬心里暗恨,小气鬼裴可之!早知道,就不偷懒,自个儿去买了!
裴可之问,“是不是在懊悔没有自己去买,还骂我小气鬼?”
“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姜冻冬矢口否认,“我怎么可能就一张饼骂你呢?”
然后,他又偷偷骂了一遍,小气鬼裴可之!
“真的吗?”裴可之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他慢条斯理地撕着烤饼,缓慢地咀嚼,“总感觉你又骂了一遍。”
“你的错觉。”姜冻冬嘴硬地狡辩。
裴可之笑了起来,他拉开外套,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虽然我吃的确实是最后一个,但我又去了别的地方给你买了两个哦。”
姜冻冬立马低头,接过裴可之递来的牛皮纸袋,拆开封口,里面的饼腾腾地向外冒着热气。
“裴可之你真好!”姜冻冬大为感动,咬一口,面饼又香又脆,和他想的一样好吃。姜冻冬嚼嚼嚼,安分了一会儿,他瞅着裴可之手上的,再次贪心大起,“要是你把你手里剩下的半个也给我就更好了。”
裴可之望着他得寸进尺的嘴脸,撕下一大块,送进嘴里,“那可不行。我这个最好吃。”
刚刚才说裴可之最好的姜冻冬,立马变脸,“小气鬼裴可之!”
听到这样的指责,裴可之笑眯眯的。他已经想好了,准备等会儿滑雪,他要绊倒姜冻冬,让他摔进雪堆里,吓他一大跳。
然而,裴可之的计谋没有成功。
原因是姜冻冬抢先察觉到了他的险恶用心,以同归于尽的态势,反扑了裴可之。
两人抱在一起,头盔相撞,滑雪板双板相搅,在光滑的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惊呼声化为大笑声,继而难分彼此地滚进了树林,扎进了松树下的雪堆。树被他们这一下撞得都懵了,嗡嗡地摇晃,枝桠的积雪噼里啪啦地落下,正好砸在两人头上,给姜冻冬砸得脑瓜子啪啪响。
“你小子!搞偷袭!”姜冻冬摘下护目镜,率先掐住裴可之腰上的痒痒肉。
裴可之没想到姜冻冬还有这一手,他刚坐起身,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回雪地,“痒!太痒了——冻冬,别掐了——”裴可之连连求饶,“姜冻冬大人,我错了错了,不该谋害大人——”
姜冻冬单手摘下头盔,头发一甩,把冰碴子全甩裴可之脸上,“你还敢不敢?”
裴可之无力躲避姜冻冬的痒痒肉攻击,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姜冻冬满意地收手,“这还差不多。”
闹完了,姜冻冬和裴可之都有些乏力。年龄上来了,精力不如从前。
两人喘着气,躺在柔软的雪地里休息。春光明媚,天空碧蓝,姜冻冬伸手,挡住面前刺目的阳光。无名指上金色的戒指闪闪发亮。姜冻冬愣了一下,由于尺寸贴合,姜冻冬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都要忘了他还戴着戒指。
裴可之注意到姜冻冬的沉默,偏过脸询问他怎么了?
姜冻冬笑了笑,收回手,呈大字躺着,“没怎么,就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吗?”裴可之念叨着,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心动,是带你去海边晒太阳。我们比赛捡贝壳,我随便捡了三个,两个红的,一个紫的。你捡了一下午,捡的都是灰扑扑的。你还拿走了我最漂亮的贝壳。”
“从那个时候就在压榨我呢,冻冬。”裴可之笑着调侃。
“我不拿你也会送给我。”姜冻冬哼了一声,理所应当地说,“你愿意,我才能拿走。”
“的确如此。”裴可之承认,他望向在雪地里扑棱着手和脚的姜冻冬,“你有吗?有对我心动的时刻吗?”
姜冻冬认真地想了想,“我好像没这么具体的体验,”他如实答道,“等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爱着你了。”
“诶——”裴可之拉长了声音,“那你怦然心动过吗?”
“那倒是有,”姜冻冬说,说完他发现裴可之相当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做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啊!”
“有点儿嫉妒。”裴可之撇着嘴答。
姜冻冬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嫉妒的。我很肤浅的,每次这种怦然心动也好,一见钟情也罢,都只是被对方的外貌吸引罢了。”
“听上去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裴可之撇着嘴继续说。
“干嘛?复盘我的情史?”姜冻冬警惕了起来,但警惕了半秒,他又觉得没啥不能告诉裴可之的。他挪了挪屁股,挪到裴可之身边,双手扯吧扯吧裴可之的脸,把他撇得歪斜的嘴扯成一个恬静的笑脸,“确实发生了不止一次,但我只和小缘确定过恋爱。”
裴可之任由姜冻冬蹂躏自己的脸,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你真的爱他吗?”
姜冻冬叹了口气,他撒开手,躺在裴可之身旁,看着头顶松树林细密的枝叶,他并不避讳自己在这段关系上的没那么爱,“我对他可能是一种肩负责任和世俗的爱。我们的年龄差在那儿……很多东西沟通不了。”
裴可之又问,“莫亚蒂呢?为什么没和莫亚蒂在一起?比起奚子缘,莫亚蒂显然和你沟通更合拍。”
“哈?”姜冻冬哭笑不得,这是他不知多少次从裴可之嘴里听到类似的问题了,“为啥你总觉得我会和他在一起?”
裴可之也觉得他还在问这个问题很好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意,“可能是我总觉得,我是从他手里把你抢过来的吧。”
或许裴可之在意的,也不是他当年确不动声色地截胡了莫亚蒂。他耿耿于怀的,是后来他寻找到平衡点,折返来寻找姜冻冬时,姜冻冬已经在莫亚蒂的帮助下有了新的生活,一如当初裴可之陪伴姜冻冬脱离柏砚。
姜冻冬穿着厚厚的滑雪鞋,嫌弃地踹了裴可之大腿一脚,“你这个说法太alpha了,”他不满,“还抢呢——我是个物品吗?需要谁去抢吗?”
“谁都抢不了我,我只跟从自己的意愿。我没和莫亚蒂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当时我爱上了你。”姜冻冬答得很直接,答完,他吐槽裴可之,“真是的,这么简单的逻辑你怎么纠结这么久。”
一切都是姜冻冬自己的选择。裴可之有些释然,又感到惆怅。
可能以前,很久以前,在裴可之遇到姜冻冬之前,年少的姜冻冬会选择在平白无故蒙受伤害,仍站在原地等待,再给爱人一个机会。但这个选择抵达的却是痛苦的结果,他幡然醒悟,从那之后,他这样恋旧的人,也学会了不再沉湎于过去。
休息得差不多了,姜冻冬和裴可之搀扶着从雪地里站起来,两人扛着滑雪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场走。
“你呢?你和维特呢?”姜冻冬问裴可之,带着挪揄的语气,“你在我面前很忌讳提起他。”
“忌讳?”裴可之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只是没提起的必要。”
“那我会觉得你是在避而不谈。”姜冻冬接着问,“你喜欢过他吗?”
裴可之很少向姜冻冬详细讲述他和维特的事。上一次还是在离婚时的那几年,裴可之告诉了姜冻冬维特纠缠他的原因。过去姜冻冬认为这是裴可之的私事,他不说,他就不会主动问,可现在姜冻冬觉得,聊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可之思索了会儿,“喜欢过吧,”他没有否认,“但我对他的喜欢,和对别的有趣的病人的喜欢,没什么区别。”
“好绝情的说法。”
“绝情吗?可我也没办法,不爱就是不爱,”裴可之摊了摊手,他很无奈,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和奚子缘结婚的那几年,我有尝试过能不能和他相爱。”
姜冻冬听着,嗯了声。
裴可之接着说,“但是做不到。不论是我,还是维特,我们都做不到。他发狂迷恋的,是他幻想出来的我的形象。那个我是我蓄意接近他时雕刻的完美情人,永远理解他、倾听他、宽慰他,像最美好的母亲那样安抚他,又像最理想的父亲那样鼓励他。”
他指着自己,自嘲地笑着,“而我,我只是喜爱他的痛苦,我只是享受操控他的权力感。可我已经不愿再控制别人,我对他只剩下良知觉醒后的责任感。”
维特也终于接受了他与裴可之无法相爱。
‘他带走了你,他让你不再愿意陪我玩扮演游戏,他要你脱离低级趣味,要你变好、变善、变得有价值有追求,有自己的人生……’按照输赢优劣的逻辑,维特终于找到了姜冻冬独特的优点,他将此理解为裴可之不爱他的理由。维特清醒了很多,‘你爱他,我认输。’
但是,维特依旧不愿放弃,他坐在被自己摔打砸碎的玻璃渣里,呆呆地望着一旁平静的裴可之。‘可是你幸福了,我怎么办?’维特问裴可之。
维特对裴可之已经不再是恋慕,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破坏欲与占有欲的嫉妒。
姜冻冬听完,心生同情。他也不清楚究竟该同情谁,大概他同情所有陷入相互折磨关系里的人们。
“他还好吗?”姜冻冬问。
裴可之挑了一下眉,“你在担心他啊?他可是开着车撞你。”
“啊……当年是很生气啦,觉得这人简直脑袋有毛病,”姜冻冬摸摸鼻子,当年事发突然,又是在人员密集的超市,到处都是人,姜冻冬的火气确实蹭地上来了。可这么久过去,他也淡忘了,“我发现他居然是为了你来撞我……确定他脑袋有毛病后,我反而不生气了。”
被骂了,裴可之也捂着嘴笑,“我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他摇了摇脑袋,“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分居了,一年最多见两面。离婚了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这样啊……”姜冻冬念叨着,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今年姜冻冬第一次独立滑完高级赛道,即便第四次空中翻转没做好,摔了个跟头,也难掩他的开心。
“我就说我有天赋吧!”姜冻冬坐在休息凳上,喝着热可可,可得意了。裴可之蹲在地上看他的膝盖,一圈青紫。裴可之按了下,姜冻冬嘶地倒吸一口气,确定没伤到骨头,裴可之放下心,“小心点啊,冻冬。”
除了滑雪,他们俩还尝试了新开放的冰湖潜泳项目。从凿出的冰口进入,穿着恒温潜水服下水。大部分人都只敢贴着冰面游,但裴可之和姜冻冬都是精力旺盛,天性爱玩的人,两人进了湖,就往深处游。
随着他们的下潜,冰面的光源逐渐暗淡。水越来越冰冷,将近湖底时,姜冻冬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这儿似乎是黑暗的发源地,寂静无限蔓延,吞噬界限。无法感知时间与空间,连自身的存在都在水的浮力中显得飘忽不定。
在空旷的湖底漫游了不知多久,氧气告急前,裴可之拉住姜冻冬的手,两人停止动作,缓慢地向上漂浮,黑暗渐渐消退,发光的口越来越近。湖上的嘈杂声传来,到了这时,姜冻冬和裴可之看清彼此的样子。
汗蒸的橡木房里,裴可之形容离开湖底的感受,“像出生。”
姜冻冬擦了擦脸上的汗,疑惑地反问,“为什么不像被拉出来了?”问完,姜冻冬严谨地思考了一番,给出了答案,“不过都一样吧?拉和生严格来讲都是同样的意思。”
不论多冷酷的人,这辈子怎么都会回头看自己拉的屎和生的小孩。这样说来,拉和生的含义完全相同,屎和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掺了水,就能捏成人,一个是为了钱,也能做屎。
裴可之笑得难以自抑。姜冻冬被他哈哈大笑的样子逗笑,也笑。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到后面都指着对方,笑对方笑脱形的样子。最终他们险些笑脱水,晕倒在汗蒸房。
59年的整个春夏,姜冻冬和裴可之都在外面到处玩儿。在白象群山滑雪、潜泳,参观冰雕艺术节。热起来了,两人又去野海滩冲浪,划帆船,去无主小岛野炊生火的期间,裴可之还遇到他以前的病人。
病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裴可之,停靠好自己的私人游艇,就匆匆来与裴可之握手。他尤为激动,大加感谢裴可之在心理上的帮助,“裴医生真是妙手回春啊!要是没有裴医生,我早就死了。”
裴可之只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龙虾,戴着职业微笑客气道,“哪里哪里。”
经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成功蹭上了超奢华的游轮度假体验。晚上,在游轮的甲板上,裴可之和姜冻冬吹着海风喝酒。提到过去的病人,裴可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明明只是以满足私欲的玩弄和研究为目的,到头来,那些病人却对他大加感恩。
姜冻冬摘下头上的帽子,“你确实为他们提供了帮助,这是事实。”
“我就是觉得讽刺,”裴可之笑了笑,“我才做心理咨询师时,身边到处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好医生。他们真正地关爱他人,真的想要帮助每一个来访者。他们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人变好,可是他们的病人却总是在吃加大剂量的药,总是在自杀、自残,或者申请情绪阀域系统。”
这算什么呢?算无常还是荒谬?裴可之也不知道。姜冻冬同样不知道。
他们的生命里发生了太多次如此啼笑皆非的事。目的总是难以抵达,甚至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后,拿到的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苦果。然而,没人能否认,在这漫漫的长途中,往往能遇见比目的更重要的收获。
这次的聊天在两人的干杯里画上句号。
醉宿一晚,清晨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姜冻冬厌倦了早餐自助里煎糊的鸡蛋,裴可之也对游艇上吃吃喝喝的娱乐倍感无聊。两人一拍即合,趁水手还没清醒,偷偷跳进海里,哼哧哼哧地划着皮划艇,硬生生地划回了岸边。
在外面胡闹大半年,离开时院子还冰天雪地,回来时梧桐树都换了一轮叶了。
历经六小时从一颗小星球回到首都星的长途跋涉,姜冻冬累得魂不附体。他进门就开始放飞自我。
行李——扔!外套——扔!帽子——扔!一路扔到浴室,脱掉贴身衣服,钻进放满温水浴缸里,姜冻冬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裴可之!好饿!”
裴可之跟在姜冻冬脚后,任劳任怨地捡他爆掉的装备,“知道了,洗完澡做饭。”
在家里躺着歇了好几天,姜冻冬才有精力陪裴可之去医院。
裴可之看他这么累,本来想自己去的。但姜冻冬不同意,艰难地爬出了被窝,执意跟随。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去医院。赶在夏天结束前回家,就是为了给裴可之注射最后一剂稳定剂,以及完成自然安乐死的置入手术。
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手术,连麻醉都是最简单的局部浅麻,从裴可之在手术室大门合上前笑着向姜冻冬挥手,到他走出来牵着姜冻冬离开,只过去了一小时。
走出医院的时候,姜冻冬望着裴可之,他看上去和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姜冻冬总会想起自然安乐死在介绍扉页上的内容: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那时,他看着那些文字,尚能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自然安乐死。可现在,当裴可之真的置入自然安乐死的系统,姜冻冬缓慢地意识到,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也必然是裴可之的将死之日。
雨后的街道布满了潮气,姜冻冬和裴可之踏着水,他们的身影依次从布满了泪痕的橱窗滑过。穿过马路,姜冻冬扯了扯裴可之的手。裴可之低下头,看见姜冻冬用一种空落的、茫然的神情问他,“裴可之,你明天死吗?”
裴可之脱下手套,温柔地把姜冻冬脸颊旁的碎发别到耳后。“哎呀,”他说,“我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