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已经退休一年了。
退休前,我以为我会当个死宅老废物,每天靠退休金做米虫,过着那种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吃饭的日子。
但回想起来,我这一年过得挺多姿多彩的,我旅游了好几个地方,见到了好多过去十年里总是匆匆而过的老朋友。真诚感谢我的每一个朋友,不管是谁,见到他们、和他们在一起,我都很开心。
到了家,莫亚蒂和裴可之寄给我的生日礼物到了。
莫亚蒂给我寄了两枚鸟蛋。信上说是他走在路上捡到的。风吹下来的,原本有三颗,但碎了一颗,碎的那颗流出来了幼鸟尚未完全成型的尸体,是蓝色的,很漂亮。两枚巴掌大小的蛋被我放进了孵化箱。收到他这个逼的礼物纯粹是意外之喜,知道他还没死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宽慰了。
裴可之送了我一串黑色石头做的风铃,拿透明鱼线穿的,看打结的手法是他自己串的。瞧上去平平无奇,但挂在屋檐下,风吹过来时,黑色的小石头相撞,会发出绿色的荧光。我一个人坐在院子旁,能看这串风铃看一下午。
他们俩自由人的礼物是最先到的,至于伊芙、白瑞德、三道和琉,这几个人还在年终的加班地狱煎熬,礼物仍在遥远的运输中。
隔壁奚子缘的家装修得七七八八了,可惜这孩子也在加班,我回来的这几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只看见了他在我门上留下的便签。便签上是生日祝福和期待下次能登门拜访的给予,奚子缘说有一份特别的礼物想亲自给我。
“时间过得还真快,”我扫着雪,院子里裴可之种的兰草哪怕是在冬天,依旧长势迅猛,密密匝匝地成片冒出,完全看不出来一个月前尚且稀疏的土地,“马上又要是春天了诶!”
“还早。”小库房里的柏砚应了声。
他帮我擦拭着小库房最下面的摆件,需要不停拿出那些小玩意儿再放回去,累腰。我其它很好,就是腰不太行,没法弯腰曲背。现在东西掉了,我只能慢吞吞地蹲到地上,再慢吞吞地站起身。
收拾好屋子,我拿了些衣服,打算接下来的冬天都住柏砚家。柏砚没邀请我,是我不请自去,理由是我放心不下他,想深入跟进一下他后续的医疗检查。我担心他忽然死了。
话虽如此,但其实我也不清楚我能做些什么,只是觉得陪在柏砚身边,他或许会好受些。坐上去他家的私人飞船,我摸摸鼻子,主动坦白我是个废物的事实,“我还没照顾过人。”
柏砚侧目,提醒我,“你的养子。”
我摆摆手,“小莱本身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
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如果不是小莱,是别的孩子,指不定被我放养出毛病了。我照顾我的宗旨是活着就行,更遑论照顾别人了。
柏砚抿了抿嘴。我猜测他在搜肠刮肚地想该说什么。
半晌,他看了眼我,又别过头,“你陪着我,”他说,“我很高兴。”
透明的眩窗上,柏砚的倒影正悄悄地望向我。我和他四目相对,那双绿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移到窗外缓缓移动的太阳上去。
暂居高级居住区,最麻烦的就是要做身份认证。
而这种高安保高福利的军营社区,身份认证通常又会要求和屋主同等级的十人表决是否授予。和柏砚同等级且居住在内的只有三个人,我倒不担心表决,都是老熟人了……我担心的是这儿认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我头皮发麻!
从我和柏砚踏入社区中心的第一步,几乎所有目光向我集火。要是人的眼睛能射子弹,我浑身都是洞。
我的祈祷似乎发挥了作用。身份认证成功后,我和柏砚一路顺畅,无一人搭话。
进了门,我趴在玄关的墙上,长舒一口气。柏砚问我怎么了。我倒地不起,“这儿真的……太多前同事了,瞅着就头大。”
柏砚跟拖尸体似的拖我到沙发瘫着,“你不想和他们接触?”
“也不是……”我扶着额头,脚趾尴尬得抠地。
这些年以来,我似乎成为了被平反的典型案例,过去对我的评语有多恶意,现在便有多浮夸,都有失偏颇的,不过是从一个天平的圆盘滑向了另一个。加之我常年不露面带来的距离感,让很多人对我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们把我幻想得太好了,我很害怕这种想象。”我说。
欲加给我的冠冕和罪名,我都不关心。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所有人更关注自身……总之,我只是一个退休的老废物,废物到我想对每个过度欣赏我的人磕头,求他们无视我,千万千万不要找我社交!找我社交只能见到我是怎么阴暗爬行又抠脚的样子,百分百会让他们的幻想破灭。
柏砚懂了我的意思,为了让我放心,他在半空中比划了个圈,向我大概画出个范围,“这座山只有我们。”
相比我那个只有一棵槐树的院子,独占整座山的柏砚家可以称得上是金碧辉煌。
由于是独居,柏砚的房子只有一层,但一层的空间里错落有致。房屋傍山而建,依势起伏,书房埋入地下半米,坐着即能平视屋外的花园,盥洗室则深入山体,四周幽暗,三四步台阶便是客厅和茶室。
我们坐在茶室吃晚饭,推开纸拉门,冰雪未消,世界仍洁白无瑕,我注意到不远处的积雪上留下了一排小鸟的脚印,V字型印记细密地排列,随后又戛然而止,估计是飞走了。
“好大的房子……”参观完柏砚的家,我羡慕得流口水。
柏砚端来刚出锅的鱼,“你随时可以拥有。”
我敬谢不敏,“我住得挺好的。”
说完,我注意到柏砚的动作,跳起来制止他,“柏砚!凉拌的番茄加了白糖已经很甜了,不需要再加草莓果酱了。”
柏砚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满脸可惜地坐了回去。我看着他一勺一勺地挖盘子里的粉色果冻,无语道,“你再吃果冻就可以不吃晚饭了。”
柏砚很坚定地狡辩,“吃得下。”
我心想柏莱那个臭小子怎么上次没把你的果冻赶尽杀绝?我懒得劝他了,“你就和我犟吧。”
我盛着饭,和他说好安排,“春天我要去趟墓园。”
柏砚问,“卡玛佐兹上将吗?”
“对,”我有两年没去给达达妮老师扫墓了,去年忙于办理退休手续,前年是在搞封闭式研究,今年说什么也得去,“需要你给我开三张探视证明。”
身为世袭贵族,达达妮·卡玛佐兹被葬在卡玛佐兹的家族墓地,管理严苛,每年必须在规定时间祭拜,除非家族继承人许可或者决裁者开的通行证,否则外人不可去。达达妮老师是最后的卡玛佐兹。因此,每次我去祭奠达达妮老师,我都得找柏砚。
“三张?”柏砚问我,带着不确定的语气。
我掰着手指数,“我、小莱还有小菜。”
柏砚再次询问我,“我是说,你确定要带柏莱?”
我明白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当然,他也是我的养子啊,”我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
柏砚深深看了我一眼,他没深究,只是顺着我的意思颔首,“好。”
一阵阵鲜香从鱼锅传来,被煮得发白的汤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我把洗干净的黄洋白菜放进去,这种鲜汤就适合烫菜。桌上的热气腾腾地冒,柏砚吃到第五个果冻了,高高兴兴地准备开封第六个。
我眯了眯眼睛,没阻止他。我已经想好了,要是待会儿他没吃够一碗饭,我绝对把他的果冻全藏起来。
我正计划着要怎么给柏砚长个深刻的教训,终端传来了通讯请求。一看,居然是柏莱。柏莱头几天才和我通过话,祝我生日快乐。我没多想,直接接通了。
“小莱,怎么了?”我手上舀着汤问。
对面的柏砚意识到和我通话的是小莱后,便垂下脑袋,不再看过来,表示他没有在听。
柏莱安静了很久,久到我察觉到不对,放下筷子,再三追问怎么了?他才开口,“你的继承人为什么不是我?”他问我。
“我早就知道了,”柏莱说,“但是我现在才确定。你真的没有选择我,冬。”
我没想到他居然是问这件事。
“你想做我的继承人吗?”我试图和柏莱进行理性的沟通。
“或许我不需要,可你甚至连最基本的询问都没有。”他说,声音很轻很静,我听见沙沙的声响,我猜他或许坐在部队的后山,那儿有终年不会枯萎的绿草地。
“你完全没有选择我的打算,冬。”柏莱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根本不在意我。”
我理解了他的感受。柏莱一直知晓我不会选择他作为我的继承人,为此他从小和姚乐菜较劲。可是当这件事真的来临时,他仍然万分难受。
我叹出口气,深觉这孩子在别捏这方面果真和柏砚还有陈丹如出一辙,“你在说什么气话,小莱?”我还想接着说,然而柏莱打断了我。
这也是柏莱第一次,这么急促地打断我,“你不在意我。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和你没有血缘吗?”他问我。
我闭上眼,沉默不语。一句没有血缘,磨灭了我和这个孩子所有共处的岁月。
这一点,柏莱和年轻时的柏砚相似却不同。他们俩一个是情感细腻,偏又生性骄傲,一个是性子拧巴,偏又爱憋着,但当情绪击垮了堤坝,他们父子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那个最糟糕的选项——企图通过口不择言来伤害亲密的人,由此驱离这段关系。
年轻的我总是又生气又伤心,我委屈柏砚对我说出的伤人话,又惶恐他想要离开我。我手无寸铁,不知所措,通常以我无厘头的哭泣作为结尾,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持续到柏砚冷静下来,向我道歉。某种程度上来说,从小到大,我都依靠眼泪来控制柏砚。
碗里的汤快凉了,我听见小莱变沉重的呼吸声,他也在后悔,后悔自己的态度,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我缓慢地告诉柏莱,“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柏砚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视线,继续盯着地看。
“对不起,冬,”柏莱说,他的嗓音沙哑,“我太失落了。”
“没有关系,小莱。”我回答。
我答得过于平静,柏莱有些不安,“你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年轻的alpha试探性地问我,“或者只是借这个事向你换点好处?”
我听着柏莱的问题,思绪却忍不住飘到了去年和他见面的场景。当时冰雪消融,春意盎然,“你还记得上次见面你对我说过什么吗?”我问柏莱,“我现在觉得,我以前的确太吝啬于表达了。”
柏莱不明所以。
去年春天见面,我们说了太多话,也不外乎他反应不过来。
“小莱,我从来不认为你向我表达情绪是在无理取闹,或者有什么功利性的目的,”我说,“我知道你爱我,像我爱你那样。”
假装是尊雕塑的柏砚突然抬起头,他凝视着我,头顶的灯罩在风中微微摇曳,纸糊的膜模糊了昏黄的灯光,外面又下起了雪,风的声音呼啸而过,我看见那双绿眼睛明亮又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