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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时间涤虫(八)

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妤芋 3150 2024-07-31 09:36:49

送柏莱返校后,我不打算直接回家。

尽管姚乐菜向我做出保证,也似乎已经放下了。但我很了解我这个侄子的本性,他很会假装无事发生,实则心思细腻得令人发指。

考虑到他现在的情况,我觉得他更需要独处,来调整心理上的失衡。我现在他眼前晃悠来晃去,只会给他徒增压力,让他总想起错失的机会。

我漫无目的地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歪打正着,终点站我过去常骑车光顾。它以前是非法移民的聚集地,有首都星最大的城中村和菜市场。我年少特别爱吃这儿的炸串。现在这儿什么也不剩了,移民早已消失,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都被推平,修成了公园,沙滩上也不见推着车叫卖的小贩。

左右没啥事儿,我穿过茂密的浆果丛林,走到海湾那儿散步。

我也需要独处。

我并不后悔将时间涤虫的事告诉柏莱,我希望那个臭小子至少能知道不同种族之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你死我活。他很有能力和天赋,他应该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比我年轻时跌跌撞撞的做得更好。

至于那条我从季风露的精神世界中摘下来的时间涤虫,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弄死吧,难度系数极大,我现在的精神能力做不到;放了吧,这条虫挺聪明,又得去害人。

我拿出捕捉这条时间涤虫的装置,朝玻璃壁上弹了弹,这小家伙又被吓得炸毛了。“你挺聪明,”我对它说,“不仅会挑对象的,专门挑个患了被爱妄想症的高敏感omega,还会编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哈。”

具象世界里,人和时间涤虫无法沟通。这也只是我自言自语的牢骚罢了。人类和虫族之间的种族法庭早没了,我想了老半天,只能又扔回储物空间,先关着。饿个十年半载,再找机会把它放逐到某个无法接触人类的时间点上去。

饥饿对时间涤虫来是最大的酷刑了。这还是那条陪伴我三年的时间涤虫告诉我的。

老实说,我很少再回忆起它。至今为止,我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它告诉过我它的名字,像一首歌,可惜我听不懂,那是它们虫族的语言。

自被我戳穿它的伪装,它就彻底放弃挣扎了,直接用本体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畅游。它很长,是一条柔软的、庞大的透明精神体,通体晶莹,闪闪发亮。前面是头,后面是尾,没有眼睛,有口无肛,生活在抽象时间里,以未来为食,本身也不需要排泄。

起初它摸不准我的态度,跟小狗小猫似的每天在我的精神世界壁垒那儿转悠,左晃晃,右游游。我瞥它一眼,它就呲溜游走;我不搭理它,它就鬼鬼祟祟地探进来。

我最先开始对它没有好脸色,‘干嘛?还想吃我的精神核心?赶快滚,等会儿我宰了你!’

它说不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不打算吃我的精神核心了。

‘那你想干嘛?’

‘我想找你玩儿。’它扭扭捏捏地说,把自己盘成一圈蚊香。

我那时只觉得这只虫多半是有病。上一只我遇到的虫要是有坟,坟头草都两丈高了。我端详这只又长又肥,可以绕大型飞船两三圈的时间涤虫,忽然找到了原因所在,‘你是幼儿?’

它点了点脑袋。

我缓和了表情,‘幼儿回到你们大人身边,离人类远点。’

‘可是人和虫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呀?’它说。

‘结束了?’

‘对啊,我昨天——嗯,不是昨天,应该是去年,也不一定,没准是上个月,反正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概念来算,就是在不久前就结束了,现在在修时空壁垒。’

的确有修建时空壁垒的必要。这能有效避免虫族再次进入人类的时间命理线。我二十七岁从幽闭室放出来,奉命去拆除的炸弹,就是被安置在人类【真实未来】上的【时间炸弹】,安置的时间节点的是第一个omega的出生。

【时间炸弹】涉及因果,一旦爆炸,三性星系将失去历史。而没有历史的文明在宇宙中根本没有未来。它会迅速瓦解、分崩离析,最后沦为平行空间的碎片。

年轻时的我得知战争终于结束了,难得感到如释重负,‘你去找你的其它朋友玩儿,’我对这个还是幼仔的虫颇有耐心,‘我们俩种族不一样,玩不到一块儿。’

‘可是我没有朋友,’它说,说得有点儿可怜,‘其它时间涤虫都觉得我笨,不和我玩。’

我心想,那倒也没错。

这条时间涤虫是真的很笨。扮演我那个早亡的母亲时,我问它是谁?它想了想,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说,‘你好,我是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它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了,比我家族谱上最老的老祖宗都要大。可按照时间涤虫的寿命,它的确还是个小孩子。或者说,它永远都是孩子。它拥有和恒星同纪的永恒生命,除非自杀或被抹除,它永远都不会死去。

它对一切充满好奇。它问我辣椒吃起来是什么感觉?我打发它说是痛觉,实在不行你咬咬你尾巴。它似懂非懂,咬了口自己的尾巴,当作在吃辣椒。吃了几口依旧没感觉,它当场给我表演一个把自己吃了又吐出来。

‘是不是很厉害!你们人类做不到吧?’它高兴地问我。

我说,‘这种行为艺术对人类而言还是为时过早。’

做植物人的第二年,受锢于笨重的肉体,我快被孤独逼疯了。我逐渐意识到,唯一能和我说话的只有它了。于是,不管这是条在一年前还和我火拼的虫族,还是别的任何生物,为了留住这个唯一能和我交流的虫,我没再敷衍它。

我在精神世界里构建出它想要体验的具象世界。它想吃辣的,我就往它嘴里倒酸辣粉;想吃甜的,我就给它啃糖果。

我模拟出首都星最繁华的城市,我们俩一起在城市里坐过山车,从最高的时政议会大厦,到最低的港口海滩,好几十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它被拧得打了结,在地上滚来滚去。

三年以来,多亏它存在,我的精神世界才没有滑向崩塌。我和它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虫族学家总是声称,硅基生物没有情感枢纽,它们的一切行为都源于最原始的动力——饥饿与掠夺。但我发现虫不是没有情感枢纽的,在它们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懵懂的爱与恨。

譬如这条不太聪明的时间涤虫,它很纯粹地喜欢着我,像孩子交到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要将手心里纯白的茉莉花送给对方那样。

然而,我很复杂地警惕着它。想到战争,想到挂在铁栅栏上的肠子和死去的下属……这些记忆密密麻麻,从未远去——我无法和它成为朋友。我当然知道活在抽象世界的时间涤虫是最无害的虫,它们从不参与任何具象世界的斗争,可我无法放下芥蒂。

直到它用它的死亡帮我延续了我的未来。

‘你想要我拥有怎样的未来呢?’我问它。

那时它已经开肠破肚,透明的身体从中间裂开一道无法愈合的缝。我的精神世界正不断地崩塌,属于医院屋顶的灯光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巨大的白光以不可抵挡的态势燃烧着抽象世界,在我坠落于具象世界前,它告诉我说,‘我想要你有圆形的未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对于线性的时间涤虫来说,圆是它们见过的最美的图案,也是它们见过的人类可以拥有的最好的未来。

活过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充满了困惑。我无法理解它究竟为什么会愿意这么做。我自认为我和它之间的友情远不到为对方付出生命的地步。

这样的困惑持续到清醒后的第三天,我的朋友们捧着鲜花来探望我。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他们,我的记忆混乱。他们站在我的床头,我盯着他们,想了半晌,才想起他们的名字、身份。

也就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时间涤虫完全不同。除它以外,我过去、现在有数不清多少个朋友,将来还会有很多个朋友。可对于时间涤虫而言,我是它漫长生命中第一个,甚至或许是唯一的朋友。我孤独了三年就感觉要疯掉,它却孤独了八百多年。为此,它愿意为它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当我想通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克制情绪,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朋友们被我吓懵了,他们从没有见过我哭泣。他们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却不能告诉他们有关时间涤虫的任何事。我只能说,‘没什么,心情不好罢了。’

值得庆幸的是,它是个完完全全的笨蛋。它一直以为我和它早就是朋友。到死为止,它都不知道,它为之死亡的人类在和它交往时对它始终带着冷酷的防备与淡漠。

我走在首都星寂静的海边,灰色的浪冲到岸上,浮出白沫。我眺望向远方,一头粉色的巨鲸正跃出海面。

如今,我已经六十八岁,距离它的死去和我的新生都过了整整三十八年有余。战争早已结束,曾经交战的原始星球被开发成了度假景点。武器更新迭代,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伤痛也随着墓碑一齐蒙尘,我终于可以坦诚,我和一条虫成为过朋友,并且它为我而死。

我终于可以承认,我思念它。

看到我从死于无人问津的二十九岁,活到现在平安富足的六十八岁,它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假使我能够在旧日的时光洪流中与它重逢,假使我再次见到它,我会告诉它,我活得很好,很开心,我一直为那个‘圆形的未来’努力。

我沿着海滩走,走到最边缘的拐角处,那儿有家小招待所,打着红色的招牌,上面印着“幸福旅馆”四个字。两层楼的小平房,从外观上看,二楼就四个房间。

老板是个比我还要大些年岁的beta,我去问有没有空房时,他瞅了瞅我,问了句,“来自杀的?”

“不是,”我哭笑不得,“我就是来住几晚。”

老板慢吞吞地递给我把古老的银色钥匙,“别想不开噢!”

“都说了不是来自杀的啦!”

“我上一个客人也是这么说的,”老板淡定自若道,“当天半夜就跳海了,还好我是冬泳冠军,给他捞了上来。”

可能是回忆起曾错过的朋友,让我的表情稍显沉重,才招致这样的误解。我无可奈何地解释,“我就是来这儿散散步。”

老板闻言,没再多说,只是劝了一句,“年轻人,路还很长。”

“我和你年龄差不多诶,老哥!”

“那还是很年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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