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的指针向后拨动。
拨到姜冻冬逃到武斗派之前,拨到姜冻冬的父母死于爆炸之前,拨到塞尔瑟出生之前,拨到人虫之战爆发之前,拨到第一条人鱼与人类相遇——
D1994年,冒险家羊梧、姚中凤意外卷入新生白洞,在迭代小空间内发现天河的位置。羊梧与姚中凤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进入天河内部,成为人鱼星系发掘者。
那时塞尔瑟尚未出生,姜冻冬年仅6岁,才被羊梧和姚中凤送入幼儿公寓,和柏砚还只是看见了对方但绝不会打招呼的关系。
“我的妈妈是跟随冒险家来到三性星系的第一批人鱼,”塞尔瑟说,“她才成年,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她对我的父亲一见钟情,很快就有了我。”
姜冻冬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会从塞尔瑟口中听到早逝的父母的名字。一时间,他如同上一秒还茫然环顾四周,下一秒就被置于命运交汇点的迷路人,表情奇怪极了,“你的妈妈认识羊梧和姚中凤?”
“认识的!我记得我小时候他们还抱过我,”塞尔瑟点点头,他遗憾地说,“我妈妈说她第一眼看上的是羊阿姨和姚叔叔,可惜他们是绑定婚姻,不肯接受她。所以,她只能移情别恋我的父亲了。羊阿姨和姚叔叔人很好,但在我6岁的时候去世了。”
姜冻冬说,“我知道。死于一场宇宙爆炸。”
在塞尔瑟惊讶的注视中,姜冻冬接着说,“……他们是我的父母。”
塞尔瑟和姜冻冬相顾无言,两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微妙复杂。
人鱼星系像是一个装满水的气球,星系内没有星球,没有陆地,只有汪洋的海。海里生活着人鱼和其他千奇百怪的鱼类物种。海的尽头是天然的屏障,阻挡“水”涌向别的星系。
作为介于碳基与硅基之间的生物,人鱼有极高的适应性,氧气与硫气对它而言并无区别,不论是三性星系还是虫族星系,它们都如鱼得水。
“人鱼没有分泌爱情的激素器官,驱使它们一切行为的原动力都是性冲动。这样的性冲动似乎也源于它们的碳基基因。人鱼的择偶更倾向于类人生物。在人类出现以前,人鱼性冲动对象调查显示,占比最多的是同族相亲,其次便是人面海蛇。”
人鱼族的研究员如此声称。塞尔瑟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得知了姜冻冬的身份,塞尔瑟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向姜冻冬谈起自己的父亲,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很温和,每周都会带他到一个布置温馨的小房间里玩游戏。其实那些游戏很无聊,就是搭搭积木,玩玩拼图,做些测试,但塞尔瑟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可每次,他的妈妈都会对此表现出狂躁。后来,妈妈带着塞尔瑟逃离,他们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妈妈说,我只能待在这儿,我不能去别的任何地方,”塞尔瑟说,“被发现我是人鱼的话,我会面临很恐怖的事。”
姜冻冬沉默了。
塞尔瑟的妈妈是对的。人鱼和人类的基因序列截然不同。除非躲藏于混乱无序的边缘地带,塞尔瑟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将面临被识别的危险。
尽管对外宣称,人鱼与人类之间有资源矛盾,战争无法避免,但姜冻冬很清楚,所谓战争的遮羞布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屠杀者是以基地为代表的保守派,是对人鱼进行活体实验的研究员,是想要靠食用人鱼的脊液与心血来长生不老的老古董们。只与虫族厮杀,常年远离权力中心的武斗派似乎能够将自己完美地摘出去。可保持旁观,本身便是参与。
姜冻冬抬起眼,用冰冷的表情诘问塞尔瑟,“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如此种种,姜冻冬很难用巧合说服自己。他审视着塞尔瑟,企图从那张漂亮的脸庞上捕捉别有所图的痕迹。
塞尔瑟毫无所觉,他不自觉地眨着眼,脸颊慢慢变绯红,“我妈妈和我说过,如果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可以告诉他,而且只能告诉他。”
姜冻冬没什么情绪地反问,“你喜欢我?”“
塞尔瑟说对,“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他说,“你不记得了。六年前,你第一次来这儿,你给围着你的孩子发糖。我很瘦,不会打架,只能站在最最最边缘的地方。你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我不敢和你说话。你对我笑了一下,给了我一颗蓝色的糖。那个时候我十四岁,我第一次吃到糖。”
姜冻冬本来应该发出一声哂笑,或者说点儿讥讽的话,可当他与塞尔瑟对视,他在这个年轻的alpha脸上看见过于认真的情态。他的蓝眼睛望着他,充满遥远的憧憬和美好的希冀,像是要将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剖析。
“别说这种话。那不算喜欢。”
最终,姜冻冬只能疲惫地摇头。
他拉开自己和塞尔瑟的距离,重新坐到冰凉的阴影中。他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你还太小了,遇到的向你表达善意的人太少了。”
“但是,那个时候——从过去到现在,只有你对我表达了善意!”塞尔瑟急促地说。说完,他听见姜冻冬叹了口气。
“真是可悲。”塞尔瑟听见他说。
姜冻冬点了点烟,一截灰烬“啪嗒——”落到地上。
塞尔瑟看着白色的烟袅袅升起,迷雾之后,姜冻冬的神色朦胧,他的目光深远,望着塞尔瑟看不到的远方。
姜冻冬还是选择留下了塞尔瑟。
他和塞尔瑟补签了一份长期雇佣协议,依旧是保姆的身份,姜冻冬提供食宿工资,塞尔瑟需要清洁做饭。
与家门紧闭酷寒难熬的冬日不同,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塞尔瑟的停留给姜冻冬的生活带来了更直观改变。其中最显眼的是——姜冻冬的院子里多了很多花,五颜六色,迎风招展。春天的藤蔓爬上冷白的墙,鲜艳的绿色蜿蜒出生命的轨迹。
这么超乎往年的盎然生机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加之姜冻冬并无遮拦的意思,开春集合的第一天,姜冻冬身边多了个人的事儿传遍了前线。
这个消息传开的顷刻,姜冻冬的下属白瑞德立即杀到了训练室。他从才装好的奶子里掏出了加特林,“誓死捍卫上尉的纯洁性!我决不允许有人做上尉婚姻的小三!”
身为beta男性,白瑞德对姜冻冬有迷之狂热,“要做也是我先来!”
姜冻冬,“……”
姜冻冬的视线缓缓移到白瑞德的头顶,那上面,鲜红的三角形织物似曾相识,“为什么我新买的裤衩子会套你的头上?”
“原来是新的吗?”白瑞德一把拽下头上的裤衩,放在心口,痛心疾首地忏悔,“我还以为是上尉你穿过的……”
随后,白瑞德变成了滑草板,被姜冻冬踩着滑后山的草坡。中途撞到块石头,前列腺刹车直接报废,白瑞德的刹车杆在草坡中滑出一条悲惨的血路。
旁边围观的同为下属的的琉摇了摇头,表达不赞同,“这对白瑞德这个贱人来说,完全是享受吧。”
“确实。还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给嘎了,”伊芙瞅向同僚,决定为姜冻冬做些实事,“太精神污染了。”
姜冻冬也是这个想法。他拖着一手捂着假体飙飞的胸口一手捂着下面哀嚎的白瑞德,甩到琉和伊芙面前,“埋了吧。”
琉和伊芙立马敬礼,两人一头一尾地抬起白瑞德,准备去抛尸,“好的,上尉!没有问题,上尉!”
料理完自己的缺德下属,姜冻冬擦擦手,往住宿走。
期间遇到不少人和他招呼,每个人都称呼姜冻冬为上尉。但实际上,姜冻冬没有任何军衔。他被这么称呼,不过是上个月有一个无父无母无子无女,什么都没有的alpha上尉牺牲了。为了能惦记他惦记得稍微久一些,他的称谓就落到了姜冻冬。
等下次开战,要是又有哪个一无所有的战士牺牲了,姜冻冬的头衔又会变。有时他是上尉,有时他是少将,还有时他是中士。
好在八卦总要为强权让路,白瑞德凄凉的下场,使得姜冻冬的八卦讨论仅仅一天的时间便销声匿迹。据说,白瑞德的副官发现他时,他被琉和伊芙以头朝下种进了土里。多亏副官积极营救,给他立了块碑,上贡了俩苹果,插了三炷香,才令路过的救护队发现这儿还有个活人。
塞尔瑟和姜冻冬都睡在二楼,一头一尾,中间是姜冻冬的书房。塞尔瑟的房间由军械仓库改成,空间大,采光足,他喜欢得不行。春天来了后,塞尔瑟特地用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订购口水族箱放在床边。箱子用的是特制玻璃,将近2米高,5米长,但宽度却只有80厘米。
姜冻冬不能理解塞尔瑟为什么定这种尺寸的水族箱,一楼盥洗室内的泡澡堂足够他游两个来回了。塞尔瑟解释说是因为浴缸不够深,人鱼会更喜欢整个人都泡进水里。
“那你买的也不够啊,”姜冻冬摇摇头,“游都游不起来。”
塞尔瑟却很喜欢,“我小时候,我和我的妈妈就住在这样的箱子里。”
他的尾巴和他的瞳色一致,都是深蓝。尾上的鳞片整齐光洁,纯净透明,波光粼粼。虽然整条鱼都泡了进去,但水族箱还是太小了,塞尔瑟躺进去便占满了所有的空间,连翻身都做不到。可即便如此,他也心满意足。
姜冻冬看着他趴在箱底的细沙上,尾巴尖高高翘起,好心情地摆来甩去。他金色的卷发在水中浮动。阳光下,塞尔瑟如同一颗融化的麦芽糖。
“你会想回家吗?”姜冻冬问他。
水族箱里的塞尔瑟吐出一串泡泡,他把脑袋探出水面,“我想回去看一看,那儿毕竟才是我的家,”他说,显然比起人类,从小和母亲长大的塞尔瑟更认同人鱼身份,“我想知道在整个星系游会是什么感觉。”
“不回去也没有关系,这儿也很好。”塞尔瑟接着说,他对姜冻冬露出笑脸。
姜冻冬不知道塞尔瑟在和母亲流浪了十余年后,怎么还能说出‘这儿也很好’这样的话。他只能将此归功于塞尔瑟很好满足。他是一个天生的好孩子,敏感,纤细,心地柔软。
“你能在这儿刻一个我的名字吗?”塞尔瑟指了指水族箱的左上角,他把半张脸藏进水里,只露出眼睛。
“你的名字?”姜冻冬不明所以。
“对,”塞尔瑟不自觉地抱住自己的尾巴,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前我的父亲就在那儿给妈妈刻了名字。我也想要一个我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姜冻冬想,以相爱为名义的囚禁而已。但心里是这么想着,姜冻冬还是随塞尔瑟的意,掏出刀刻出一串字符。
有了水族箱,塞尔瑟每天过得更充实了。午后,他总是忙于种植水生植物,最好是能开花的那种,忙于挑选形状恰到好处的鹅卵石,装点自己狭小的海。
晚饭后,塞尔瑟会和姜冻冬聊天,他趴在他的海里,摇着尾巴,和看文件的姜冻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聊的通常是些家常小事,譬如出门又捡到了什么宝贝,今天又自学了哪款糕点,隔壁邻居送来一篮果子。姜冻冬翻开一页,嗯一声回应。
偶尔的,要是塞尔瑟编了新的曲子,他会唱给姜冻冬听,听取他的意见。他们有时会拥抱,有时会坐在一起看和平年代拍摄的那些讲美好未来的影片。他们就这么普通又暧昧地度过着春天。
这是将近七年以来,姜冻冬拥有的最放松的春天。他难得睡上了好觉,黑眼圈淡化许多。颈子上的环依旧桎梏着他心中的鸟,可好歹是让他喘了口气。
当又一天睡到中午醒来,姜冻冬站在窗边,炽白的光模糊了他的视野。楼下打理花草塞尔瑟发现他醒了,仰着脑袋朝他招手。塞尔瑟的笑容在眩目的光中失真,连同五彩斑斓的花一起让姜冻冬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此刻春暖花开,大地回暖,死去的人复生于过去,活着的人正迈向未来。
但错觉总归是错觉,不仅短暂,还很易碎。
二十五岁的姜冻冬已经成为武斗派默认的接班人之一。
武斗派如今的魁首达达妮·卡玛佐兹对他给予厚望,以师生相称。这对师生一向亲近。眼下,姜冻冬却和他的老师产生了分歧。
分歧的原因在于基地的指令书。
“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姜冻冬放下手中的指令书,他询问达达妮。
指令书上要求武斗派参与屠杀人鱼的行动。五大页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保守派不想再磨损自己的兵力。趁着与虫族休战,他们要求武斗派立刻前往天河,以突袭的方式,侵占人鱼星系,将星系内的人鱼全都围剿,带回它们整个种族的尸体与活体。不论死伤代价。
达达妮掀开眼皮,“你在说什么蠢话,姜冻冬,”她瞥向姜冻冬,“生存即是掠夺。这是千百年以来的真理。”
姜冻冬又问达达妮,“老师,你赞同这场屠杀吗?”
“我对此并无态度,”达达妮平淡地回答,“但我现在不赞同你的态度。”
“你在犹豫?在胆怯?还是你的仁慈作祟,让软弱战胜了你?”这个年满百岁,头发花白,偶尔也会显出昏昏老态的beta眼神锐利,直指姜冻冬,“姜冻冬,你应该明白。战争是文明的一部分。人类弱小时,人类将虫族视为神明。它们掠夺我们,奴役我们。现在,人类好不容易走到与过去的神平起平坐的地位,我们同样靠的也是不断地掠夺。”
姜冻冬不语,他偏头望向窗户上的山茶花,一些暗红色的花瓣洒落窗台,一些花骨朵正含苞待放。那是塞尔瑟养的最好的一株,他特意用最喜欢的花盆装点它,把它们一起送到姜冻冬的办公室里,好让他也能有好心情。
半晌,姜冻冬说,“我不想再这样了,老师,”
姜冻冬终于承认。其实他从不愿杀戮,更不愿参与掠夺。哪怕他有最强大的An基因等级,哪怕他被认为是战力第一,他依旧不是个合格的战士。
他既不想剥夺敌人的生命,也不想看到同伴牺牲。死去的同伴、死去的敌人都让他备受煎熬。他的灵魂被困顿在了永恒的死亡中。这么多年来,他的战斗更像是无奈的妥协,‘为了不让同伴死去。只好杀掉你们了。’
达达妮冷冷地凝视着他。她等待自己的这位学生给予解释,解释他为什么不想再这样。
“我不觉得不屠杀等同于软弱,也不认为生存等同于掠夺。老师,千百年以来的真理应该更新了。”姜冻冬说,他低垂着眼,眼睫投下的影与浓重的黑眼圈化为一团暗色。
“生存不是掠夺。”二十五岁夏天的傍晚,姜冻冬对达达妮说,“生存是融合。”
达达妮嗤笑,“天真!”
姜冻冬点了点头,“的确很天真。可是老师,宇宙这么大,种族与文明这么多,难道我们全都要去消灭、去掠夺?我们从过去的神的掠夺里解放,就是为了去掠夺别的种族吗?人类从星球文明发展到星系文明,从两性时代进化到三性时代,我们经历这么多人伦灭亡的危机,真的靠的是掠夺吗?”
“过去的人类说,勇气是人类的赞歌。那么,现在,人类是否还有勇气去做出改变?人类是否有勇气去相信别的种族和自己?人类是否有勇气走向融合的那一步呢?”
“老师,总原地踏步,不敢走向新的可能性,才是软弱。”姜冻冬说。
姜冻冬抬起眼,那双死气沉沉多年的眼中,达达妮惊讶地发现,她再次见到了燃烧的光芒。如同她在战场边缘,第一次见到这个omega。
那时他才十九岁,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扣上金色的贞操锁。他尚未适应战争,还履行着在基地里身为救援军的职责。他竭尽所能地翻找、扛起每一个他发现的伤员,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来来往往,寻找仍有呼吸的同伴。
达达妮轻轻笑了起来。
她微微摇头,“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多三天的时间。”她说,“带着那个孩子,赶在死亡来临之前去天河吧。”
姜冻冬愕然地望着达达妮,全然没有料到她会知道塞尔瑟的身份。明明她只见过塞尔瑟一面,还是从他的办公区走出去时的擦肩而过。
达达妮摘掉眼镜,擦了擦镜片,傍晚时分略微泛黄的光从屋顶泻下,细小的灰尘浮动。她重新戴上眼镜,平静地告诉姜冻冬,“我的初恋也是人鱼。我太熟悉人鱼了,它们都有会害死它们的天真,只一眼就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