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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自荐枕席

小观音 一枝安 3162 2024-07-09 12:58:02

谢昀童年艰难,少人服侍,便养出一幅冷淡疏离的性子,如今长大登基,便更觉得下人伺候起来繁琐不堪,往往是简单梳洗一番便打发人下去,只在殿外留几人守夜。

今夜也是如此。

数日劳碌,终于能寻个机会早些休息,谢昀正要脱衣,却蓦然发现榻上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熟睡的人。

十九年间,从未有人涉足他的床榻,以至于谢昀当即便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下头人献媚邀宠的法子,还在惊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之际,便发现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朔月。

少年拢着半张锦被,堪堪盖到肩膀,一头青丝披散着,掩住半张秀丽面孔,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谢昀攥着帷幔的手指紧了又紧,做了数次深呼吸,才勉强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虽然他在皇祖母耳提面命下勉强接受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但是这并不代表堂堂天子愿意和朔月共享寝殿乃至床榻——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又是谁允许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寝殿、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些问题尚未得出答案,床上便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朔月睡眠很浅。

谢昀掀床帐的时候,他便朦胧着睁开了眼睛。见是谢昀,还慢慢向里滚了一滚,给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只是这一举动并没有取悦谢昀。

攥着帷幔的手指缓缓松开,谢昀的声音冷若冰霜:“谁让你来的?出去。”

朔月愣了愣,看起来比他还疑惑:“为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如刀,似要将他凌迟。

良久,朔月疑惑的表情终于慢慢消融。

少年像是终于开窍了一般,抱着那床薄薄的锦被从床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道歉:“陛下恕罪,我以后不睡在床上了。”

到底是长明族送来、又得皇祖母看重的人,年纪又小,最主要的是偏偏生了副不死之躯,什么惩罚都不好用——谢昀无法多计较,面色稍霁:“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绝不轻……”

未出口的“饶”字被他吞进了喉咙。他眼见朔月把那床锦被抖一抖,铺到了窗前的地板上,而后躺了上去。

月光静谧地落在寝殿里,朦胧照着朔月安宁的睡颜,也照着谢昀青青白白的脸色。

朔月望向他,道:“陛下,您也睡吧。”谢昀睡不着。

他的声音平静如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朔月。”

“这……也是你遵循的契约吗?”

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朔月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气氛,只是笃定地点头:“是。”

从长大一点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守着谢从清,殿内的人对他习以为常,从不加阻拦,而今他只是像对谢从清一样对谢昀罢了,何错之有?

何况,先前他以为谢昀不喜欢与人同床共枕,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睡在地上,却不知谢昀为何还不满意。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此不疾不徐地辩解道:“万一陛下遇到危险,我可以第一时间保护您。”

谢昀反问:“危险?”

“是的……”朔月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譬如伪装成太监宫女的刺客,饮食里下的毒药……”

一件一件,都是谢从清教给他的,却被谢昀冷然打断:“朕不需要。”

朔月的声音温温柔柔,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执着和冷静:“不,你需要。”见鬼的契约。

谢昀冷冷道:“契约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自荐枕席——读书不多的朔月眨眨眼睛,结合谢昀的语气,奇迹般领悟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如果“自荐枕席”能改变这一局面的话,那么也未尝不可。这么想着,朔月扬起面庞,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如果陛下想的话……”

“你做什么!”谢昀几乎是下意识向后一躲,弹起的瞬间撞到了头。

朔月不料他反应这么大,眼神里满是无辜:“……自荐枕席?”

迫于皇帝的威严,撞到头的谢昀没办法流露出任何一点吃痛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朔月的厌恶情绪更多了些。

——如今看来,不仅是痴拙愚笨,这更是只不择手段的小狐狸精!为了留在皇帝身边不择手段,分明已与谢从清苟且,又来引诱自己……

谢昀按住嗡嗡响的太阳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都是他那贪生怕死的父皇教给朔月的。

一个六岁的孩子,被灌输了十一年这样的理念,早就深入骨髓。纵然最初是白纸一张,经过十一年的描摹,也早已不复昔日。

他忙的很,无暇在意,更无暇纠正,当下只觉得烦躁,因此直接了当地截断了朔月的话:“谢从清教你的东西,别用在朕面前。”

朔月张了张嘴:“可是……”

“保护?”谢昀冷冷替他补上未尽的话,“你不通文墨不精武艺,哪里有本事保护旁人——不过是谢从清寻来的玩物罢了。”

“他看中你长生不死的身份,从小将你带在身边,龌龊事做尽,可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摆弄描摹你,却还告诉你‘能遵循契约守在天子身边,是无上的荣耀’,可恨你无知,连皮带骨被人吞了也不晓得反抗。”

“时至今日,你也该醒醒了。”

朔月愣了愣,望向谢昀的神色逐渐茫然。

谢从清果然说的不错,谢昀的脾气……确实不算很好。

虽然无端被责骂有些委屈,但他记得自己的职责,不会轻易赌气离开,只是挺直了腰板跪在谢昀面前,思绪飞转。

虽然新天子的脾气很差,但……也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该守的夜还是要守。朔月自认问心无愧,跪也跪的不卑不亢,望向他的目光也全无惧意。

从谢昀的角度去看,却只见一双点墨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那样黝黑清澈,却又那样固执痴拙。

看着便叫人心烦。

谢昀扬声道:“李崇!”

朔月小声回答他:“李公公风寒病了,娘娘让我过来的。”

正因如此,这一路才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好,很好。谢昀气了个仰倒。

“就凭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没有不死之躯,早已死无全尸。”谢昀寒声道,“即使你不会死去,也照旧会疼痛,皇宫里有的是法子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皇祖母也不可能护着你。”

他微微低头,冷冷凝视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明白吗?”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恪尽职守,反而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世道未免也太不公。

谢从清只教他坦白赤诚、忠于天子,他也只知道忠于天子。因此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

谢昀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看起来想将他凌迟而死后五马分尸再将尸块喂狗——谢从清从没对他流露出过这种神情。朔月不怕死,因此面对谢昀冷意的神情,只觉得茫然和惊讶,不觉得恐惧。

他分神地想,谢昀似乎与谢从清全然不同。

谢从清痴迷于长生之道,而自己恰到好处地满足他的狂热追求。在跟随在谢从清身边的十年中,他进出乾安殿如入无人之境,早已习惯做一个忠实的影子。

年幼时的深夜,银簪划开肌肤,落下一串红殷殷的血珠。谢从清痴迷地捧着他的手腕,啜饮着他手腕上涌出的新鲜的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朔月,你是无价之宝。”

手腕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尖锐的疼痛。七岁的朔月已经很能习惯痛楚,大概是知道世上没有任何痛楚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他歪头去瞧谢从清唇边的血迹,只是圆睁着眼睛,不明所以:“为什么?”

谢从清爱极他这幅懵懂天真的模样,在他心中,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就该如此皎洁不染纤尘。

他笑了一声,低头细细摩挲朔月腕上的伤疤,干瘪的指尖同嘴角一样沾上明丽的血。那血迹尚未来得及干涸,朔月腕上的伤疤却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谢从清眸中闪过惊异和狂喜。他朝圣般亲吻那光洁稚嫩的肌肤,喃喃自语:“这便是……无价之宝。”

生而为人十七年,族人这样对他说,谢从清也这般告诉他,他便模糊地确认,自己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自然应该人人渴求,可谢昀为何这么不待见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用?

那么该用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朔月四下看了看,从枕边拾起睡前摘下的簪子,用银簪锋利的头部朝手腕划去。这簪子他佩戴了十数年,通体纯银,簪头却刻意打磨的尖锐锋利,不消片刻便划开了肌肤。

顷刻,血流如注。

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滴落的血越来越少,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疤、长出新生的皮肉,最终愈合如初。

“陛下,你看。”朔月举着光洁如初的手腕,认认真真地看他,“这就是我陪着你的原因。”

谢昀沉默地注视着他,全无惊愕,更无该有的痴迷,一双眸子像是打翻了墨水,浸染出黑沉沉的冷淡疏离。

倏然,殿中剑光一闪。

是谢昀拔出了短剑。朔月猝不及防,银簪被打落在地。

他不曾习武,更未加以防备,自然不是谢昀的对手,轻易便被打落了银簪,手腕叫那力道震的隐隐发麻。

“朕说过不需要。”谢昀冷冷拂袖,“下去。”

剑光森寒,映着朔月沉默的面容。

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去捡掉落的银簪,而是一声不吭地把被子叠好,放回原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寝殿中终于恢复了清净。

谢昀望一望滴滴答答的沙漏,惊觉自己已经在朔月身上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本该恼怒的,可他抬眼望向那逐渐行至夜色中的单薄背影时,心中却不知怎么咯噔一下,莫名生出几丝微薄的愧疚。

分明是他不请自来、冒犯天颜,他没发火没动怒,可朔月眼睛一垂,像是耷拉着尾巴的小狗,倒跟自己做了多大的恶事,欺负了他似的。他不喜朔月。

少年太不通世情,也太缺少骨气,被谢从清带在身边刻意地教养了十年,仿佛是花圃里任人攀折的蒲苇,轻飘飘的没有一丝自己的分量。可他却又那么诚挚、那么乖顺,不惜自残来说服他,用着“保护你”这样可笑拙劣的理由,竟能让他狠不下心来斥责乃至动用刑罚。

谢昀静了片刻,朝窗外望去。

春夜无边,殿外的玉兰树下蜷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朔月:刚见面就爬床,讨好失败×1。

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猫猫喜欢上床,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出于“保护主人"的想法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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