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三年,关中大旱,人相食。
简简单单几个字,便是那段流离绝望的时光。
朔月幼时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被关在地窖里,不时会有人拿着尖刀下来,剜去他身上的血肉。顿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敲打出低语。
他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
在绿水村流浪多日后,他被饿极了眼的村民打晕,割肉而食,失去的骨肉却奇迹般重新生长。
自此,他被关在了那户村民家中,成了会生长的粮食。
他依稀记得草编小龙的做法,那是那户村民的女儿悄悄送给他的。
刀子一遍一遍地落下来,皮肉失去又重新生长,他被淹没在淋淋血迹中,将那只草编的小龙拆了又编,编好后又再次拆开。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那只草编的小龙是唯一的玩伴。
那一户村民由此度过了漫长的灾年。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们称朔月为神灵的恩赐,是上天派遣的仙灵,专门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直到国师找到他,踏下层层叠叠漆黑的台阶,将血堆里的他抱起来,带到谢从清面前。
随着新春雨水落下,大旱和饥荒渐渐过去,皇宫的城墙却不会坍塌半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界上最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成了最珍贵的商品,最终是天下之主获得了这一角逐的胜利。
他从偏远饥饿的村野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成了皇帝身边静默柔顺的小观音。谢从清待他很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连亲生儿子也不及。
身边琳琅珠玉、珍馐美馔。他问谢从清,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见,问为什么那些人没有这些东西。
谢从清神情温和,眸光深处藏着幼年朔月看不懂的执念和疯狂。
他说,你的父母配不上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你不需要有父母这样的累赘,你有朕便够了。
他说,好的东西,自然只能给配得上的人。好孩子,忘了那些日子吧,你天生就应该留在朕的身边,天生就该享受世上最好的东西。
朔月的衣袖被卷起,只见一片光洁,丝毫看不出曾被生生剜下血肉的淋漓模样。
谢从清朝他满意地微笑,随后递给他一根银簪。
许是与不由和尚惊心动魄对峙了一整夜的缘故,朔月睡得不算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明晃晃闪着光的雪亮尖刀,时而是不由和尚尖酸刻毒的诅咒。……以我血肉,赈我饥民。
密信上的文字几乎要将手指烫伤。谢昀紧紧捏着迷信,凝视着他。
他翻了个身,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一样的手臂。那手臂光洁干净,没有任何疤痕,丝毫看不出曾被饿极了眼的灾民用刀生生剜下血肉。
那户人家熬过了灾年,却没有敌过皇室灭口的刀剑。
长明族唯恐朔月给族中带来苦难,因此才将他丢弃。
他们唯恐朔月的长生之躯成为有价无市的商品,唯恐那些权贵之人为这点奇异的血脉将他们豢养,逼迫他们生育出如朔月这样的孩子,成为皇族权贵豢养的宠物——谢昀毫不怀疑谢从清会做出这样的事,毫不怀疑长明族人的担忧会成真。
他陡然想起那只草编的小龙,笨拙又丑陋。他随口问朔月,在何处学来。朔月给他的答案很是含混:“小时候。”小时候。
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的小时候,被乡野人家囚禁在地窖里的小时候,被利刃挖出血肉养活村民的小时候。
谢昀久久凝视着朔月,心中百感交集。
难怪他那般惧怕黑暗。
难怪……他会说喜欢皇宫。
比起幼年时的经历,皇宫对于朔月来说,已经是极其安逸舒适的容身之所了——哪怕面对的是谢从清,哪怕三五不时面对封喉的毒药和刻入皮肉的银簪,哪怕终日被拘禁在小小宫室中当作宠物,从未自由。
对于朔月来说,离开皇宫,或许不仅意味着失去契约,更意味着步入幼时不散的阴翳。……可他却一直在被自己向外扔,还因为担忧自己生气,独自一人面对那疯子一样的不由和尚。
谢从清千百不好,却从没有逼迫他离开过,给出的靠山坚实有力。
被赶走,不被需要,流离乡野,回到小时候的生活,暗无天日的地窖……
他在自己这里,风雨飘摇。
是自己……让他害怕了。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疼痛。
“你是怪物。”丰宁塔中,不由和尚笑容狰狞,“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你的父母认为你会给亲族带来灾难,会让他们成为皇室豢养的猪狗,宁愿把你扔在荒野,自生自灭……”
不,我是神灵的恩赐。
朔月心中轻声反驳。
村人是这么说的,国师是这么说的,谢从清也是这么说的。
可……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父母亲族为何扔掉了自己呢?
丰宁塔一片狼藉,不由和尚的声音久久回响。
朔月知道他的父母扔掉了他。
他对父母没有印象,对“父母”这二字的理解,也仅仅限于流浪在乡野时,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那时他才恍悟,原来自己也应该有一双父母。也许父亲会种田,母亲会织布,闲暇时带他去集市买新衣裳和糖葫芦。可是他没有。
他出生时逢着荒年,没有人有精力收养一个陌生不知来历的孩子,他有意识的时候便在乡野中流浪,吃穿皆来自过路人们偶然的施舍。
也许他的父母是想让他死的。
离开乡野后的许多许多天,朔月穿着蜀中进贡的丝绸,吃着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正如不由和尚所说,他活在父母身边,会让他们恐惧。
可惜他不会死。
流浪乡野的时候不会死,被关在地窖里割肉的时候不会死,来到谢从清身边,以身试毒的时候也不会死。
不管多痛,他都会好端端地活着。
为什么呢?朔月迷蒙着想,永生不死……为什么父母会因为自己永生不死抛弃自己,而谢从清却又因为自己永生不死将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他们有人说自己是怪物,谢从清却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为神灵?朔月不知道。
“到时候你会被所有人觊觎,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
“但是陛下会护住我。”
朔月对不由和尚说,也对自己说。
这个陛下,指的只是谢昀。
谢从清经常微笑,但他怀里很冷。
谢昀恰恰相反。……
黑夜中,一盏灯火如豆。谢昀凝视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
半晌,他将密报靠近烛火。火苗迅速地吞噬了薄薄的字纸。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可怜。
PS:换了一个新封面,自己写的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