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诱惑教育初见成效。
柳先生治学严谨,哪怕学生只有一个也不会放松要求,朔月每日勤勤恳恳地读书,拿着谢昀翻箱底给他找的好剑,跟着师傅一招一式地习武,渐渐也有模有样。
谢昀时常看着,颇为有老父亲见孩子终于成才的欣慰之感。
今日晚上,谢昀亲自看着朔月默完一整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还将释义与自己讲了一遍,想起不久前这家伙还将“海天一色”读成“每天一色”,气的见多识广的老先生来找自己告状,再瞧瞧这一手像模像样的楷书,试问天底下哪个老父亲不能热泪盈眶?
——虽然他这当爹的也不过比儿子大了两岁。
谢昀绷了多日的脸色稍见和缓。朔月察言观色,旧事重提。
“陛下从前答应我,若我用功,有奖励。”朔月趴在桌上,若是身后有尾巴,一定摇成了花儿,“陛下可还记得吗?”确有此事。
“这是自然。”谢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无有不认的,何况朔月的表现确实值得些奖励,“你想要什么?”
朔月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反悔似的:“陛下,天子一言九鼎……”
哟,连一言九鼎都会用了。谢昀失笑:“你说便是。”
是想要金银玉器,还是田地房产?总不会向自己要什么美人吧——他的培养计划里可没有夫妇双全子孙满堂这一项,谢昀一点都不希望朔月被教成花丛中的浪荡子。
朔月开口说了什么。
谢昀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朔月说什么都要一口应下,闻言只饮过一口茶水,波澜不惊道:“此事当然……”
“可以”二字尚未出口,朔月的要求终于真真实实地传入脑海。
谢昀呛了口茶水:“你说什么?”
朔月理直气壮地重复:“我说,我要跟陛下一起睡。”
对于靠自己挣到了上床睡觉的资格这件事,朔月是满意且自豪的,谢昀是郁闷且有苦说不出口的,因此在看到抱着枕头的朔月时,他心中毫不客气地骂了谢从清全家。
待反应过来连自己一块骂了之后,更生气了。
对于给自己争取独立空间这件事,谢昀还是做出了努力——他料定朔月没见过,特意拿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狮子猫诱惑朔月。
“好看。”朔月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我更喜欢陛下。”
谢昀:“……”
这只猫日后依旧归了朔月,当然,这是后话了。
朔月抱着自己的枕头,神态小心又兴奋,活脱脱一只刚离开鸟笼、对世界满怀好奇的小雀:“那陛下,你喜欢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谢昀想起数月前他将朔月从床上赶到地上的行径,再看着朔月如今将自己的枕头光明正大地放到床上——这就是富贵还乡吗?
谢昀木着脸道:“……随便。”
“那我睡到外面吧,如果有刺客,也好保护陛下。”朔月浮想联翩,仿佛已经在来日的某一场刺杀中英勇地以命相搏,救下了皇帝性命,遥想至此,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昀凉凉地笑:“你倒是为朕着想。”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构想这种场景,当皇宫的侍卫是吃白饭的吗?还不如把你送去连载话本子。
朔月读了些书,文化水平颇有长进,情商倒是一如既往地低,他听不出谢昀的嘲讽,只认真道:“那是自然,我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难道你看不出你家陛下已经快要被你气的英年早逝吗?谢昀忍不住嘲讽:“契约如此重要?”
也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开窍,意识到这个契约只是个笑话。
“也不单是。”朔月颇为认真地凝神思索,答道,“还有,我喜欢陛下。”
谢昀手一抖,险些要在这过分直接的告白里猝死过去。
朔月瞧见谢昀泛红的耳朵,衬着雪白的衫子,像晶莹剔透的红玉。
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但他的确很喜欢。
谢昀从不曾割开他的手腕取血,也不曾让他服下毒药,只为观赏一下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些日子,他再不曾受过疼痛,也不曾在雪中长跪。
谢昀那样忙,也还是白天教他骑马射箭,晚上陪他读书练字,虽然常常骂他,却也不曾真的撂开手不管。他并非冷心冷肺、全无心肝之人,慢慢读了书之后,自然知道谢昀是为自己好。
他知道,谢昀原本不必这样的。
除了谢从清和谢昀,他不再见过旁的皇帝。
他不知道谢从清是不是好的人,好的皇帝,但他可以确定,谢昀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皇帝。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站在那里,恰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一般,目光澄澈一如清晨朝露,赤诚漂亮得像坠入凡尘的小神仙。
——任是草木顽石,也该为之心旌摇曳。
小神仙真诚地赞美:“我希望以后遇到的所有皇帝都像陛下一样好。”
“……”谢昀立刻觉得自己那点悸动像是喂了狗——怎么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朔月?
目前,自己……排在第二。
心中掠过一点不虞的情绪,很淡,一闪而逝,却好像又潜进了身体里,平时不做声,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蹿出来咬他一口。
看着朔月一幅“快来夸我”的神情,他淡然道:“那祝你好运。”
然后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以来,朔月都在寝殿里守夜,外人只当是客卿先生身负奇才,与陛下亲密,以为二人半夜聊的尽是国家大事江山社稷。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守夜的位置已经从地上到了床上。
谢昀自幼习惯了一个人睡,床上乍然多了个人,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好在这家伙睡相不错,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活像只借宿在别人家里的小家雀。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望向头顶深色的幔帐,开始思考自己堂堂天子是如何沦落到和别人分享床铺这个地步的。
滥好心真是要不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谢昀实在想不明白朔月为什么对睡在一起这么有执念。
也不知谢从清是怎么教的他,还有长明族,就这么心甘情愿把孩子送进宫来?带进来就算了,也不说好好教养,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模样……谢昀有些躁郁地翻了个身,却听到身旁传来轻轻的声音:“陛下睡不着吗?”
谢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是因为我在这里,陛下才睡不着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谢昀顿了顿,却没说出口。
“你方才说……喜欢。”他望向头顶幔帐,语调平平,“谁教你的?”
朔月眨眨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先帝。”
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是”,谢昀必然会跳进黄河里泡上个三天三夜,顺便把自己赶下床去永世不得进宫。
谢昀:“……”
朔月说的是实话。谢从清要他炼丹、服毒、挡箭,却从未让他说过喜欢二字。在谢从清眼里,他不会也不必有这种感情。
“先帝不曾教我这些。”朔月学着谢昀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先生也不曾教——我只对陛下说过。”
柳先生若是讲这些东西那才怪了。谢昀平平道:“为什么说这个?”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喜欢陛下。”
谢昀是顶顶冷静的人,纵然这话已经直白得过分,他也知道这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溢美之词,对此嗤之以鼻。
喜欢……这就喜欢了?他以为是喜欢莲蓉酥荷花饼,喜欢小猫小狗,喜欢驯兽房门口挂着的那只蓝毛鹦鹉呢?这小傻子懂什么喜欢,不过是学会了一个词便来讨好自己罢了。
长夜深深,灯花暗弱。他起了点倦意,懒懒道:“你懂什么。”
朔月咬文嚼字地反驳:“陛下非我,焉知我不知喜欢?”
这书读的,都读混了。
“……说话就说话,少拽那些酸词。”谢昀决定让柳先生改改文化课教育策略,但瞧着朔月满目期待,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
——古怪的场景,古怪的话题。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朔月慢慢地背着今日才学到的论语,“我想和陛下去踏青。”
这是他读到这里时的真实想法。
春日那么好,春风那么舒服,谢昀应当在这里,他想和天子一道在这春风里。
谢昀一时愣住。
他不知是该夸朔月悟性奇高举一反三,还是该说他误解圣人之言实在可恶。朔月一双眼睛像是山间泉水,淙淙流淌着的没有欲念,只有坦白赤诚,反倒衬的他那一点心思如鬼如蜮。
如同春风起舞。
不知怎的,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嘴唇烫起来,那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掀起了风雨。
为了令那风雨停歇,他掐了掐掌心,没有说话。
——曲意逢迎,献媚邀宠,杜撰典籍,轻浮……轻浮至极!他是理智的人,是顶顶冷静沉稳的人,见美色如过眼云烟,绝不会因这种幼稚话语中动容。
谢昀强令心中风雨停歇,端庄持重地闭上眼睛,催促自己睡觉,自制力已经超越了千古名人柳下惠,距离觐见如来佛祖只差手中捧一朵莲花。
朔月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轻轻扑打在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热和麻。
始作俑者轻声道:“陛下,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