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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为时已晚

小观音 一枝安 3092 2024-07-09 12:58:02

山野寂静,风雪凄凄。

朔月张了张嘴,“陛下”二字在喉头下意识地滚了两圈,而后艰涩地吞下。

久别重逢,自然应该问候。

最近过得好吗,受的伤痊愈了吗?可是,这显然是不用问的,傻子也知道,谢昀现在过得不好。

他在皇位之争中落败,被迫离宫隐居,知晓了身世的秘密,生身父亲将他逼下皇位,亲自将他教养长大的皇祖母为了掩盖家族丑闻,险些将他的母亲逼迫而死,只能在庵堂苦修二十年。

还有自己,在他身处困境却还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时候,自己向他刺出了一刀。

那要道歉吗?为着自己刺出那一刀,让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人受伤离去。

可是,那不是谢从澜的指令吗,那不是自己为了新帝应该做的吗,那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吗?为什么自己要觉得抱歉,为什么自己心口不一?

谢从澜冷冰冰的质疑在耳边回响:“还是说,你也爱上他了?因为爱上他了,所以不惜背弃一切,也想回到他的身边?”

“谢昀那么爱你……你也爱上他了吗?”

以为死亡降临时他为什么要想起谢昀,失去意识之前他为什么忘了契约?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朔月浑身一震,望向门口站着的人。

谢昀还是旧日的模样,一身素衣站在门前,面容平静,一双眼眸极黑极深,叫他想起庵堂里的慧云夫人,母子二人有种天然的相似。

这个人是谢昀,是从前的皇帝,是他陪伴了几百个日夜的人。

他手把手教自己读书习武,帮自己立身安命,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春风里看月亮,冬夜里相拥,如天下至亲夫妻一般亲密无间,只差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可是自己亲手断了这一切。

那他会怨恨我吗?他在怨恨我吗?

他应该怨恨我的。

剧痛刚刚消弭,滔天的巨浪慢慢退回无垠的海,只留下平坦而空白的沙滩。贝壳和石头全都被海浪卷走,沙滩像一张苍白的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的脸,空洞沉默地注视着他。

看不见的嘴巴一张一合,对着他冷酷地宣判:“你后悔了。”

一时天旋地转。

朔月张了张嘴,试了许多次,却无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幸谢昀没给这段沉默太长时间。他站在门口,很淡地扫了朔月一眼,好像在看陌生人:“醒了?”

他未曾刻意躲避什么,却是朔月木木地望向他一瞬,旋即逃也似地避开他的视线。

房间温暖,床铺柔软,床头的灯笼透出微弱的亮光,驱散了寒冷的风和雪。

谢昀往床边走来,伸出的手却不是朝着朔月,而是拿走了床头的灯笼。

转身之际,衣袖却被人攥住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经过一点理智和思考。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世俗的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谢昀,但亲近谢昀,触碰谢昀,似乎同那柄得到皇帝授意而刺向谢昀的短刃一样,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消磨的本能。何其讽刺。

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时他想见谢昀一面,真正见到谢昀时他却不满足于此。一时他忘了自己曾经刺出的一刀,只想像从前那样拉住谢昀的手。

谢昀没有挣脱他,目光却落在桌上的灯笼。似乎在等他开口,又似乎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远离这个背弃自己的人。……

门大开着,冷风裹挟着细碎雪花,汹涌地扑到朔月脸上,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神明已经允诺他一次,再不能要求更多了。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朔月讷讷收回了手。

他嗫嚅着开口:“谢谢……”

对这句单薄的感谢,谢昀没什么反应。

朔月摸到袖中叠成小块的字纸,悄悄塞进枕下,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不管是契约和本能,还是不死的真相和自己正等待的死亡,不管是道歉和后悔,还是爱与不爱——诸多纠葛如藤蔓交错缠绕,有的可以解释,有的难以言明。

唯有一条,不管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路途过半,为时已晚。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往事不可追,过去难以言,那只好谢一谢他。谢谢他把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

然后自己便该走了。

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总不能在那之后……还赖在他身边不走。

朔月自谢昀身边走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谢昀,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匆匆前来又离去,他能留下的只有一张字纸。

深夜雪地难行,本该走不快,可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却很快没了踪迹。

严文卿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叹道:“怎么这就走了?”

后背的伤口原本不深,本该已经不疼了,却又带着心脏抽痛起来。……连解释一句都不肯。

也是,解释什么呢?说自己不爱你,一切只是为了契约?——他早已知晓答案。

谢昀挪开视线,不去看那远去的人,语气冷而漠然:“本就留不住,他要走就让他走。”

雪越下越大,风雪如雾般笼罩天地,白茫茫一片中,那个黑色的小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话听着决绝。严文卿又叹:“你当真……”

他已知内情,虽无法劝谢昀去夺回皇位,却也为之可惜。

如此行事,纵使换得问心无愧,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他既不是真心爱我,夺回皇位又有什么用?”谢昀重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冷风飞雪,“我还没有死皮赖脸到那种程度。”

何况这皇位本就是他鸠占鹊巢。

严文卿想说什么,又罕见地沉默下来。

多年相伴,他知道谢昀的性子。外冷内热,又重感情,最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无情帝王,否则也不会中了太皇太后的苦肉计,又为着“问心无愧”几个字赔上自己的所有。

但他又过分执拗,过分自持,纵使心里再思念再痛苦,也不会宣之于口,更别提用什么过激的法子将人重新占有。

天真纯净之人的背弃最为伤人。即使朔月回头,他们之间也已经不可能。

何况朔月不会这样做。

“我不恨他。”

满目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自此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是归期。

白茫茫寂寞天地中,谢昀淡淡地说给自己听:“他那时被折磨得那么厉害,谢从澜和林遐又一直逼迫他,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何况……”

何况,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他无知无觉地接受着自己的爱意,也无知无觉地接受其他人的爱意。

有什么办法呢?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天真却冰冷,多情又无情。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于朔月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那些多余的情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不想去怨恨曾经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人,但除此之外,确实没必要再有更多了。……

一切的一切都急速向后掠去,春日的玉兰花一朵一朵落到如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剩一个明确的理由。

他在心中默念:“我只要杀了林遐。”

杀死林遐,为慧云夫人报仇,终结太皇太后的妄想,让罪孽在他手中终止。若有必要,自己这个因为强迫和怨恨而诞生的产物,也不必再活下去。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必要。

谢昀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朔月还什么都不懂,也不认得什么字,抱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被抓包的惶然无措。

照月堂里静谧无人,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教他读书。

——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朔月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晃两年,谢昀无法再说事在人为。一贯现实冷静的人望着满目风雪,静静地想,或许这便是命运。

他那时太过自信,总以为人定胜天,来日光明灿烂就在眼前。

命运听到了他,惩罚了他。

严文卿揪着头发,愁绪满怀地转来转去,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朔月好像落了东西。”谢昀一愣。

枕下塞了一张小小的纸片。谢昀接过来看,那张纸叠的方方正正,纸上写满了字。

纸上的字有些潦草,还有些旧日模样,但却写的更熟练更端正,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昀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谢从澜所教。

南羌、容凤声、林遐、山林别院……还有一些模样有些古怪、不怎么像字的字,依照谢昀这些时日的查探,想来是南羌的语言。

最近他查探到林遐与先国师容凤声似乎有某种联系,今日便去线索所指的山林别院附近查探,却恰巧在山庄外遇上昏迷的朔月,原来不是巧合。

谢昀莫名地想,确实是长进了,可以靠着自己一点点查到这里。

严文卿探头来看:“说起来,朔月今日怎么会昏迷?”

谢昀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纸上,落在一个被涂抹了的名字上。尽管被黑色的墨汁遮掩着,但依稀能看见那原本的模样。

或许是某个昏沉沉的午后,他摊开纸笔,要教朔月写字。

朔月困的要命,落在纸上的字也歪歪扭扭,谢昀屈指弹他的脑门,骂他朽木不可雕,最后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死生契阔。”

朔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意思?”

谢昀道:“聚散离合,生死相隔。”

仿佛夏日里的冷雨浇到心头,打瞌睡的朔月陡然清醒,慌忙提笔划掉了刚刚写好的大字:“不吉利,以后不要写了。”

谢昀失笑,正要告诉他下一句为何,朔月却已经糊里糊涂地趴回桌上,眼皮耷拉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他遗憾地想,可惜朔月是永恒的少年之身,他注定无法与朔月一起白头。但能像寻常人一样在一起度过几十年人世光阴,也是好的。

阳光炽烈的午后,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笔写下朔月的名字。他存了私心,教朔月写完自己的名字,又写“谢昀”,两个名字在白纸上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也紧紧依偎在一起。……

谢昀将那张纸按原样折好,声音低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这样长生不死的人……谁知道呢。”

如今他身边有新皇为他打点一切,早已经不需要自己为他操这份无用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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